石头沟记
作者/赵新洪
走了西山若干个地方,访过众多山间野老,却不曾见过这么离奇的山村。
这里奇得有些孤僻,有点古怪。这里山有千仞之险,路无百步之平。前不连村,后不靠店,孤零零沉在沟侧。给人第一印象便是“山高皇帝远,村小百姓苦。”

乌龙岭像一条巨龙,偃卧在纵横交错的沟壑之上,沟与沟挤出了这样一个小山村,让人更感觉荒僻孤远。据说是汉代一个殷姓将领在此戍边,故得名“殷家沟”。它西连乌龙岭,东衔拒马河,村前处处静卧着峥峥冥顽之石,村后罗列苍黛俏峭山峰。村子不大,不足二十户人家,没有街巷。三三两两户人家散居在山坳里。各家房院和路都是大大小小的石头所砌。这些石块不知经历了多少风雨和踩踏,全都没了棱角,表面磨得很光滑,走在上面时刻得小心滑倒。

村头稍平的地方正在建房,几个男人拎着笨重的石夯砸地基。夯声闷闷的像打雷,男人们的号子声回旋于大山间嗡嗡响,高亢而有韵地久久不散。房基旁堆放许多凿好的料石,方正的,偏长的,棱角分明,线条清晰,有的还雕了些花纹。勿需问,这自然出于这一带山沟的能工巧匠之手。四个血气方刚的山里汉子,光膀抬着两米长的石料,一步一挪,一步一颤,古铜色的皮肤上冒着晶亮的汗珠。汗水自上而下,裤腰下浸湿一大片。多雄壮,令人震憾的画面!
我留心观察村里院落和房舍,房子有高有低,有正有偏,都是用石头一块一块垒成的。地是石片铺的,门槛是石头垫的,门洞是石头拱的,窗是石头圈的,窗台是石头压的。屋墙垒得平整,屋沿砌得直顺,看起来简洁朴实,美观又结实。各家围墙都是用石块所垒,更独特的是各家北屋门左侧都用石条浮砌出一个龛堂,内放一个用石头雕凿的香炉,据当地人讲是为杨六郎烧香上供用的。

居于深山虽偏僻清贫,可山里人没有忘记美化家园,仍在创造着生活的美丽。人和美仿佛天生有缘,山里人何尝不爱美呢?如果以为山里人本性土气或粗野,不懂美丑,实在是一种误解。爱美是人之天性,为创造美山里人不惜力气,不惜汗水……
进了各家院落,用的、摆的都离不开石头。院中央有块石板,四围放几块方石,是俱居吃饭的地方。大一点的院子占用石头圩造菜畦,花池。鸡窝是石头搭的,羊圈是石头围的,猪栏是石头砌的。进了屋,炕是石头的、灶台、面板、堂桌都是石头的。粮囤是石头围的,蒜臼是石头挖的,喂猪,鸡的食槽是石头錾的,淹蛋罐子也是石头杵的!

伫立在这个石具、石器、石居、石地的天地里,倏忽觉得自已避入了一个古神话世界。我惊叹了!这些被山里人加工并利用的石头,不正是人类聪慧、文明无穷创造力的表现吗?在人类进化的历史中,曾有一个石器时代。原始人对石头的利用,标志着人类从猿到人的进化。在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的当代,石头仍然在人类生活中发挥着不可估量的作用。
一户人家,主人是一位老太太,已过古稀,慈祥憨厚,一进院便忙着招呼我们坐在桌前。她忙着点火烧水,铁壶架在三块石头上点燃了柴。水开了,她为我们沏上自采的山茶,自己坐在石凳上,拿起石嘴长杆烟袋边和我们说话,边吧嗒吧嗒地抽旱烟。一袋抽完,烟锅在身后青石上轻轻一磕,当当啷啷,音亮韵长。这让我想起了古代钟磬,亘古源长。老人抽完烟吩咐儿媳准备晚饭说:“山外来人了,是远来的客人,今天吃炒菜。”儿媳从后山坡采回山韭菜,山葱,切几片腊肉,在大锅里一炝便成了炒菜、满院皆香。老人也在灶台大锅煮了一锅鸡蛋。金黄的玉米饼子,浓浓的碴子粥,我磕开一个柴蛋,黄多青少,.犹如金镶玉,好美好香的农家山里饭!

这里的人家有个村规,谁家山外来了客人,全村人都要翻梁下沟迎客,共同和客人一起像过节一样热闹两天。村中间稍宽一点的地方有平台子,于其说是平台,不如说是大自然给这里人们备好的一块娱乐、晒太阳、交流信息的大石头。石头高约八十厘米,宽三米,长五米,冬春老人们在此晒太阳,夏秋小伙子们在这下棋。棋盘刻在石板上,大家公用,众人娱乐,共同维护。台东是一片空地,老柿树、枣树荫下有石碾、石磨都是村里人自己打凿的,长期使用不知修凿了多少遍。碡碌已成锥状。是村里唯一加工米面的工具。在这里经风见雨不知服务了多少年代演绎过多少农家故事。靠北坡有口水井,井口是石圈套的,四周是石板围的。传说是杨六郎守蔡家峪时所凿。泉水不旺,遇旱则干。好在邻近有小溪,井干时就吃溪水。

老人们说:“天地造化,人生在世总有活路”。山顶流下的泉水给山里人生的希望。山村人家,鸡犬相闻,猪羊散居。村民心心相通,家家和睦,人人友好。一家有难,全村相帮;一家有喜,全村皆乐;一家生悲,全村齐哀;一家得荣,全村皆荣。绝无闹市的喧嚣噪杂,无世俗的明争暗斗,尔虞我诈。
偶有城里人进村,山里人都很热忱,当贵客接待。有些城里人进村,说是买点山货,其实是来讨便宜的,为半个柴鸡蛋几毛钱争呀、讨啊没完!山里人可不在乎这些,讲好的价,付够钱带走,钱不够也让带走。有钱的吝惜,没钱的却大方。城里人怎么也难理解山区那石头般的壮士脾性,那柔水的菩萨心肠。山里人不求奢华,但求平安;不求富贵,但求美满。这也是那些有钱人永远仿效不到的。

叮叮当当的锤錾声来自村边的石料场。一位老石匠站在料石旁,上下左右细细端详剩碎料,仿佛有满心话语要对石头说,看得出他对石头的倾心。我问他为何对石头如此深情?
他告诉我:“我跟石头有缘,没有石头就没有山里人。”老石匠不仅手艺精,而且文化造诣深。他对我说起了抗战时候,那么多日本兵进村,村里人登上山顶,用石头砸鬼子。天上落下石头雨,鬼子有死有伤;一个山里人被抓走,用尽酷刑。山里人像石头一样,到死一字不吐。老石匠领我看了半山腰为八路军藏粮的洞,那是山里人为打鬼子自凿的。老石匠的话慷慨激奋,意味深长,句句钻我心怀,犹如块块石头投入潭水,激起层层涟漪......是啊!石头不单是给山里人生的希望,也造就了他们做人的品格。

我把目光和镜头对准废石堆,问他做何用?老人说:“这是村里准备铺路的,有了路,山里的牛、羊、猪、瓜果.就能运出山换衣和盐,城里人游山玩水也方便......”山里人用石头铺造自己的新生活,磨炼一代代新人。我问老石匠:“整天跟石头打交道不烦吗?”他哈哈一笑:“石头里生,石头里长,以石为家,以石为本,以石助生,以石为乐,以石为荣,有何寂寞?”
我咀嚼老石匠的话,像是一部山石一样厚的哲理典集。“山不在高,有仙则灵"。山村虽小,却有无穷奥妙。可见偏远不见得冷漠,僻陋不见得孤寂,土气不见得丑陋。穷则思变,贫必造福,苦中有乐。山里人不正是在石头堆里获取创造生活的快乐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