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两个头颅
文/冯积岐
在一个秋风渐紧的日子,大头和小头在县城街道的大十字不期而遇。大头从东向西走,小头从西向东走;大头高昂着他那大得有些过份的头颅,对四周聚拢而来的好奇的目光不屑一顾,而小头却低下头去,紧缩着脖子,显然是在躲避众人的目光。大头老远看见了小头就老大老大地喊他。大头问他家的老大,你怎么也来了?小头说,你不是也来了吗?大头说他是进城来买帽子的。小头说他也是。小头几乎找遍了县城里的所有商店摊点,没有一顶能和他的头颅对上号的帽子。其实,大头的遭遇和小头一模一样。小头在他家的老二面前抱怨:一个县城,咋卖的全是大号的帽子?大头笑了:他说老大,不怪人家不卖合适的帽子,大概怪咱这个不合适。大头在他的头上摸着。小头的眼睛左右一顾,也想伸手去头顶上摸,他的手刚抬起来又疲软地落下来了,他缩了缩脖子像是要把头缩到腔子里面去。
现在,大头和小头兄弟俩就站在县城街道的大十字口商量着买帽子的事情。晚秋的风破麻袋片似的从大头和小头的头顶上掠过,他们的头顶上留下了梳子梳过般的丝丝凉意。大头抬眼看了看被秋风扫荡得有些生硬的天空,说老大,天凉了,好坏买一顶帽子算了。小头垂下眼看着被人们踏起来的虚浮的尘土说,不合适,我就不买了。在街道上的喧嚣声中,大头吊高嗓门和小头说话,多余的目光自然被这兄弟俩吸引过来了,小头为他的头颅而难为情,说话的语调尽量压得很低很低。
大头进学校读书的时候,小头已经半路辍学了。小头也是凑合着读了两年半书就将书包背回来不再去学堂了。爹问小头为啥不去读书。小头只是低声细气地哭着,一句话也不说。能认识几个汉字的爹叫小头把成绩单拿来叫他看,他一看,小头的学习成绩并不差,就掂起一把老鳜头将小头向学校里赶。小头双手护住他的头跑出院门两天没有回家。如果说,小头没有再去读书是他人生的灾难和不幸,这灾难和不幸是他自己造成的,也是我们大家一手造成的。从小头踏进学校门槛的那天起,我们就为他的头颅而惊诧,我们随心所欲地嘲弄他轻视他;他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角落里,听课的时候用双手抱住头,仿佛是为了给头颅的四周增加一层厚度。下了课。他坐在教室里不出门或者找地方呆站着。他的帽子四周衬着许多废纸,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将小得可怜的头颅固定在脖颈。他的学习成绩的出色使我们都很嫉妒。终于有那么一天,我们将小头堵在厕所里了,我们命令小头脱下裤子,小头不脱。我们几个就齐上手硬是把他的裤子抹下来了。小头要用手去捂他的那个东西,我们扭住了他的手,不叫他捂。
“你说你的头大还是老二(那个东西)大?”小头不说。
“你说不说?”有人要去摸他的那个东西。
“我说。”
“啥大?”
“老二大。
“哈哈!”
我们都开心地笑了。小头哭了。小头用双手捂住他的头颅。我们几个就老二大老二大地喊叫。小头在我们的喊叫声中乱窜着,小头从教室跑到院子里,又从院子里跑进教室,当他跑到一堆女学生那边的时候,女学生们看着他的头哧哧地笑了。小头无处躲藏就钻进了学校里的小储藏室,上了课,先生一点名,不见了小头,就叫我们大家去找他。我们找到储藏室,只见他双手捂住头,一只狗似的蜷在角落里颤抖着。
几天以后,小头就不来学校里读书了。
大头来学校读一年级的时候,我们几个已开始读五年级。我们都觉得大头很好玩,也玩得动。大头不像小头那样,他乐意叫我们玩。下了课,我们叫大头来玩,大头一叫就来了。我们说,大头,叫我们摸摸你的头。大头说,你们摸,你们爱摸尽管去摸。大头将头伸过来,我们几个轮流着在他的头上摸。大头头顶的面积很宽阔,我们一摸,他不恼也不怒,只是嬉嬉地笑。于是,我们就在他的头上用手拍,你拍一把,我拍一把,仿佛在拍一块木头。我们拍着问大头疼不疼?大头笑着说,不疼,舒服得很。
在一个十分温和的日子,我们将大头叫进了厕所。我们叫大头脱裤子,大头就顺从地脱下了裤子。我们看看大头的那个东西问大头,你说你的头大还是老二大?大头说,你们说那个大就那个大。我们说,头大。大头说,你们说头大就头大。我们问大头,你的头咋那么大?大头说,是我爹给我用的料多。我们都笑了。我们问他,这话是谁说的。大头说是东街的“讲师”爷说的。讲师爷不是大学里的讲师,讲师是村里人给他起的绰号。
下了课,我们故意不叫大头和我们一块儿站,我们命令他站在女学生那一边去,大头就摇晃着硕大的头颅若无其事地向女学生那边挤,女学生见他来了就躲。女学生们躲到哪儿他就撵到哪儿。女学生们哧哧地笑着,回过头来噗儿噗儿地朝他唾唾沫,他毫不在乎,顶着一颗大头晃来晃去。
大头在一年级读了两年,在二年级读了两年还不能升级,爹就不叫他再读书了。爹似乎觉得“头大有宝”那句话不太灵,他不由叹息:这娃的脑袋恐怕装的不是宝,是一滩烂泥。
小头要结婚了。小头顺着街道上的墙跟儿匆匆地向前走,街道上的女人们喊住了他。
“田家老大,你结婚的日子定在啥时候?”
“九月十六。”
“待客不待客?”
“待客。”
“你媳妇是哪里人?”
“山里的。”
“长的乖不乖?”
“不知道。”
小头低眉垂眼地回答着女人们无休止的盘问。小头结婚那天,满院子里似乎只是晃动着大头的那颗头颅,该是小头倒茶敬酒的时候,小头却不见了踪影,大头就代替小头应酬。新婚之夜,自然少不了闹房的人。小头躲着不见,闹房的人只好去闹新媳妇。我们当中一些和小头年龄相仿的人就去和新媳妇亲嘴摸奶子。大头守在新房中,不叫我们和他的嫂嫂闹。有人说很粗的话给新媳妇听,甚至说出了我们小时候在厕所里看小头的老二的事,我们说出的毫不羞耻的话将新媳妇的脸羞得通红。大头一看有人闹过了头就骂我们,硬是将我们赶出了新房。等闹房的人走后,小头才回到了房间里。小头嗅了嗅,房间里满是山里女子的气味,他双手抱住头,愣怔地看着长明灯。
"你是不是头痛?”新媳妇问他。
“不。”
“肚子饿了?”
“不。”
“你有啥病?”
“没有,啥病也没有。”
新媳妇毕竟是山里的风吹大的,她野惯了,在她那个年龄上该做的事情她是知道的。因此,她很自然地向小头跟前蹭。小头不叫她蹭。新媳妇脸上有点热,一热就红得不可收拾了。小头偷眼一看新媳妇,说你把灯灭了吧。小头躲进被窝里,新媳妇偎过来一摸,他依然戴着帽子,新媳妇就去摘他的帽子,小头去拨新媳妇的手,小头说,你在哪里摸都行,你不要在我的头上摸。于是,新媳妇就在她想摸的地方去摸。小头在新媳妇的抚摸中缩成了一团。
第二天,大头走在街道上,街道上的女人们喊住了他。
“田老二,你嫂子乖不乖?”
“乖。”
“你想不想要个乖媳妇?”
“咋能不想?”
“过年就给你娶一个。”‘
大头的手在头上一拍,他说:“咱这东西长得不合格,谁看得上?”
女人们一听,笑得前仰后合。她们说,男人的头越大,女人越喜爱。她们说,头大的男人那个大。她们说粗话就象张开嘴打呵欠一样随便,她们用粗话逗弄着大头。大头只是傻乎乎笑着。
生产队里推荐小头到县城里去参加讲用会,小头不去。生产队里的干部说小头思想好,是活学活用的积极分子,一定要去的。小头很为难,就去找大头商量。大头说,叫你去,你就去。小头说叫他去县城是丢人显眼。大头说,咋能是丢人?你去是你的光荣。小头说,光荣?咱这模样(指头颅),还怕全县人不知道?大头说,咱的头不标准也不算是瑕点,就算是个瑕点也不怪咱。你去是大家抬举你。小头说,我不去就是不去。大头说,你不去,我就替你去。小头说,你不嫌丢人就替我去。
大头就自告奋勇地代替小头去县城里参加讲用会,他扮演的是小头的角色。大头一走上县城里的讲台,听众就在下面窃窃私语。站在讲台上的大头向大家鞠了一躬,将面积额大的头顶亮给了听众,他摇头晃脑,讲得眉飞色舞。他的讲用和他那硕大无比的头颅一起给人们留下了深划的印象。
太头和小头第二次在县城街道大十字相遇的时候,街道上的人稀朗得多了。大头买了一顶华达呢帽子从北向南走来了,灰色的帽子顶在他的头颅上,头颅上如同卧着一只可爱的灰色鸟儿。小头也买了一项灰色华达呢帽子,他将帽子提在手里从南向北走来了。
大头说:“帽子买到了,老大?”
小头说:“买了一顶。”
大头说:“咱就是这头了,好坏买一顶算了。”小头说:“没有合适的,走遍了四条街,就是没有合适的。”
大头说:“不是帽子不合适,是咱的头不合适。"小头说:“帽子太大了,不能戴。”
大头说:“你戴上,我看能大多少?”小头将提在手里的帽子向头上一按,帽子将他的眉毛和眼睛全装进去了。大头将小头的帽子向后脑勺上掀了掀,他说不大不大。小头说,半个脸都装进去了,还说不大?小头将帽子摘下来又提在了手里。
兄弟俩,一个戴着帽子,一个提着帽子出了县城。田野上浮动着残秋的衰败。大头和小头走到了村子外边的雍河畔,雍河里的秋水清冽而瘦弱,圆圆的石头蹭出河面来供过河的人踩踏。大头脚下一搓,身子歪了一下,头顶上的帽子差一点掉进了河水中。小头提着帽子走得很稳当。过了河,大头将帽子使劲地向下按,帽子太小,头太大,按是按不下去的。小头自始至终将帽子死死地提在手里,过了河,他一看,帽子上提出了一个手印儿,他拿舌头在印渍上舔了舔,印渍还是没有被舔去。
初冬的风是不饶人的。大头戴着帽子去给麦地里送粪,一路上,风将他的帽子摘去了好几次,他不抱怨头颅太大,也不抱怨帽子太小,他就想,无论如何要想个办法,这样来回拾帽子耽误干活儿。回到家,他叫女人用剪刀在帽檐上剪了几个口子,这样一来,帽子可以向下按去一点了,可是,不能彻底解决问题,风一大,帽子还是戴不住的。 后来,他买了一条毛巾,用毛巾将帽子箍在了头上,这样做的结果,再恶的风也将帽摘不去了。
小头先是给帽子四周垫上了纸,垫上纸也不行,帽子像车轴上的车轮子在风地里转动着,他只得用一只手按住帽子。这样一来,他只能用一只手劳动,拉架子车还凑合着可以,向车里装粪时,一只手就显得不够用。风将帽子一掠走,帽子中垫的黄草纸就随风飘扬。一个晌午,他只拉了三回粪。回到家里,他甩下帽子,看着帽子生气。后来,他就学着他家老二的样子,用毛巾箍住了帽子。帽子虽然固定住了,头和身子比例却很不相称,因为帽子和毛巾的缘故。他想了办法,叫他的女人将帽子四周用针线缝了许多绉折,帽子这才稳稳当当地固定在头上了。只是头顶的上半部圆鼓鼓地装着空气,看起来有点怪。
第二年暮春时节,大头和小头分别收到了表弟从兰州写来的信。表弟告诉两位表兄,姨妈的病很重,想见一见大头和小头。大头和小头相约去了兰州。
十天以后,他们回到了老家凤山县。走到村子外边的雍河畔时,春汛从雍山里漫下来了。雍河里涨了大水,平日里过人的浮桥离水面很低很低。还未过桥,大头就给小头说,这桥不太稳当了,你要小心点。果然,走到桥中心,小头将一个朽了的木板踩掉了,他一颠簸,头上的帽子就飞到水里去了。小头一惊,叫了一声帽子,就扑进了河水中。水不太深,但很急,帽子随着河水急速飘游,小头就撵着帽子而去。站在桥上的大头放声喊小头。小头为他的帽子还向下撵。站在桥上的大头看见,小头被一个漩涡漩了一下,水面上只浮着稀稀的头发,他什么也不顾,一头扑进水中去救小头。
大头一下去,头上的帽子就被水拿掉了。小头撵帽子,大头撵小头,两个人一直被水卷到了下游的拦河水库中。水面上只浮着两顶灰色的华达呢帽子,大头和小头被卷进水库里去了。
我们去看被水淹死的大头和小头。两个人的棺材都是黑颜色,都是一个样式。村里人不再叫他们大头和小头了,村里人都说,田家的老大和老二死了。我们似乎才发现,大头和小头的头颅在死后变得一样大了,变得很合乎我们心中的标准了。人一死,什么都一样了,什么都死了,大头和小头死了,帽子死了,只留着大小一样的两副棺材等着入土。
我们中的许多人只是默默地站在还未入殓的大头和小头面前,都觉得欠下了这兄弟俩什么东西。他们的缺陷只不过在身体上,我们有什么理由去作践他们呢?我们一想到自己的缺陷当然就无话可说了。
原载1997年3期《牡丹》
岐山籍著名作家冯积岐出生于凤鸣镇陵头村,毕业于西北大学中文系作家班,1983年开始发表小说,1994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在《当代》《人民文学》《上海文学》《花城》等数十种报刊发表中短篇小说300多篇(部),作品多次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等选刊选载,多次入选各种优秀作品选集。出版长篇小说《沉默的季节》《村子》《逃离》等14部,共出版各类文学作品40多部,近千万字。作品曾多次获奖。挂职担任过中共凤翔县委副书记。曾任陕西省作家协会创作组组长,作家协会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