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漫记（1251—1300）

张  鹏

1251.如同大自然本身充满风雨阴晴，霜雪雾电一样，我不刻意追求自己的文字永如晴空艳阳，万里无云，我希望把困惑，疑问，忧伤，悒郁，疼痛一并融入文字，让文字与窗外的天空一般，丰富，真实，一览无余。

1252.阳台上花盆里一年四季种植了各种花花草草，我常用茶壶盛满清水细细浇灌，宛如斟茶。另外，阳台上还有一把剪刀，只要发现枯枝黄叶颓花，我则立即删刈，宛如删掉文中的废话和错别字。不好好生长，就会立即痛遭删刈，这是我的花木们每天面临的命运。

1253.情感的正负。不少朋友建议我，在朋友圈中只展示发表论文，开会讲演，旅行参观，获奖晋升的正能量，对此，我深感无奈。我的笔下，温馨，豪放，舒展，明朗，辽阔时时绽放，冷厉，狭隘，纠结，无奈，苦闷，焦虑，也同样翩然而至。在我看来，完整的情感世界，不能躲闪和回避，而应如窗外的天空，自然而然。我更要提醒读者的是，冷飕飕的一段文字，可能是我坐在红地毯上的沙发上喝着咖啡欣赏鲜花时突然撰写并呈现的。切勿把随笔中的疼痛简单归结为作者具体生活中的疼痛。

1254.人类的任何一个场合一个瞬间的阅历和经验，感知和体悟，皆可成为写作的精神土壤和武库。在你为表达内容硬性设立禁忌和边界的一刹那，你的表达已然堕落和凋零。

1255.感受疼痛。把桂林西瓜霜喷向口腔溃疡之处，之后，闭嘴，感受药粉对患处的刺激，体味一种疼痛。这样的疼痛，突然让人明白，没有疼痛，不痛不痒则易沦为平庸的麻木。

1256.玻璃。躺床上午休，看着阳台上，门窗上亮晶晶的大块大块的玻璃，我忽然想，假如二百年前或者更早，一户人家拥有那么多玻璃门窗，一定是豪门贵族。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在泗水乡下建房，仍有很多农户用木头窗棂，玻璃仍是稀罕的物品。

1257.鲁迅的朋友圈动态。我常常想，假如鲁迅的时代已有微信，他的朋友圈中会展示些什么？刚发的文章的照片？个人公众号时文？与友人的吃酒喝茶？开会？讲学？海婴的萌照？以及“今天天气，哈哈”？当微信的展示已演变升级为闪烁其辞，顾虑重重，沉吟良久，一唱三叹，欲言又止乃至沉默良久，这时，微信已基本丧失了交流功能以及微信发明者的初衷。当一个舞台上无论表演什么都不合时宜之时，舞台，已面临被拆迁和废弃的命运。

1258.能仅仅在表达过程中感受满足和快意的人，往往并不重视表达的效果和后果。如同参加各类电视真人秀的积极分子，参加和表演本身，已然让其自豪。至于扮演了什么角色，反而并不重要。

1259.头发及头皮的极度敏感。每个月，只要到了上次理发的那一天前后，感受到的是头皮的痒，无法忍受的痒。日记中，理发的那一天，总被特别标注。头发本身无神经，难道多生长出来的那一厘米，竟如此令头皮不堪重负？

1260.对科技的高估。以前，我每当看到攀登珠穆朗玛峰的相关新闻，总以为，如果乘坐直升飞机会很容易登顶。今天，读了一则珠峰山坡垃圾遍布，竟然还得人工清理的消息。我终于弄清楚了，以目前的科技手段，机械竟对登顶珠峰无能为力。所有登顶者，全凭肉身之力。我还是有些不明白，人类连月球都能到达，科技却无助于登顶珠峰？我是缺乏自然科学知识的人文男，欢迎各位赐教。

1261.分配。早在二十多年前的九十年代末，毕业分配工作已成历史，可是这个词却顽强存在于民间。许多本硕博毕业生回乡过年，依然被询问，“分配到哪里去了？”.乡邻们不知道，哪怕你是北大清华的本硕博，临近毕业，也要四处寻找工作。.

1262.芹菜与莴苣。晚餐，妻以莴苣炒肉片，中午剩下的炒芹菜量不多了，不值得专门加热，逐合二为一，莴苣的鲜脆爽嫩，芹菜的碧绿水灵，令我开心，大快朵颐。忽然想，还是要感恩，毕竟，虽然西红柿已被现代农业技术搞得失去了本味，莴苣和芹菜仍涛声依旧。

1263.夜在沉醉，绝大多数人早已入梦。凌晨一点二十六分的夜中，我能成为多少人梦中的主角或群众演员？

1264.僧多，粥少，少到千年等一碗。一个千余名教师的高校，假如一年之中有一名教师申报成功国家社科基金，需要轮一千多年，才有可能人人成功一次。即是说，需要从北宋年间即开始设立这个项目申报，至今才能每个和尚轮到一碗粥。

1265.本来养在阳台上的一盆玉树，被我端到了楼下的储藏室，只因为，每晚散步归来，我要先在此落落脚。我用水桶里的清水洗手时，一定会撩些水，冲洗其枝叶，滋润其根茎，让其在黑暗中，仍不失葱茏肥嫩，碧绿如玉。

1266.无论身处何境，心中常存诗和远方。

1267.遥远，漫长而强劲的生殖能力。刚才读了一篇科普文章，文中谈及，从理论上讲，男人从13岁至93岁之间，均有当父亲的能力。如此说来，从理论上讲，一个男人的最大的子女能比最小的子女大80岁了。

1268.看科普文，总是在极端中遐思纵笔，忘记了边际和边际中的实际困境。

1269.昨日午宴结束，把餐余的小点心，芝麻饼和葡萄干打包带回，竟成今晚读书作文之余的夜宵，喝着咖啡，忆及午宴结束时，我曾有片刻犹豫是否打包，最终坚决打之。我坐在餐桌畔，服务员代劳，最后与众人道别，回家。一场宴席结束了，宴席的一部分，仍延续在我次日的生活中。

1270.谜一样的吴宓。初闻吴宓，始于1991年夏天，泗水街头书报亭，从一本《读者》上知，吴宓乃钱钟书的老师，对钱钟书十分推崇，称其人之龙凤。后来，读博时室友魏君竟是吴宓乡梓，陕西泾阳人，他给我讲过太多吴宓轶闻。去岁，始通读《吴宓日记》，少年天才的吴宓，性格执拗，相貌奇崛，情感混乱，中年之后运势渐颓，暮年潦倒。窃以为，二十世纪中国文人中，吴乃奇葩中之奇葩。他是人间一切矛盾和纠结的集大成者。

1271.诚悫，无城府。知吴宓者，莫如钱钟书也。钱氏于《吴宓日记》序文中言及吴，称其为人诚悫，了无城府。此乃至论。不幸的是，吴生活于中国这样一个最需要世故和城府的国度。于是，他如一座不设防的城池，遭致最猛烈的袭击和轰炸。

1272.一个人长年累月维持一种嗜好和习惯，久之，这种嗜好和习惯，也就成了他生存下来的精神支柱。读《吴宓日记》，我更坚信了这一点。我甚至直觉，老天爷让吴宓在孤独，困顿和潦倒中活到八十三岁高龄，是可怜他，照顾他，成全他，让他多写几年日记，多留给人间一些文字。

1273.早慧的吴宓，留学哈佛，学贯中西，才华横溢，主持创办清华研究院，延请四大导师，主编《学衡》，纵横海内。遗憾的是，中年之后，流落重庆西南师院，受尽刁难凌辱，最终死于泾阳乡下妹妹家。人的命运，非仅系于才学，恐有天数矣。

1274.人对战争的适应。读《吴宓日记》1941年在昆明之西南联大任教期间，隔三差五东躲西藏以避敌机轰炸，可谓危机严峻。于此种战事阴云下，宓亦赴宴，读经，饮咖啡，吃茶点，阅读，监考，会友，聊天，散步，谈情说爱，如同战争并不存在。以是观之，人的适应环境能力远超出我们的想象。

1275.安全。越是和平年代，人也越小心翼翼，读吴宓西南联大日记，老是想，假如我身处其间，会不会被战争和警报吓死？然又想，一旦真置身其间，或亦如宓，该领工资领工资，该赴宴赴宴，该授课授课，该恋爱恋爱，该写日记写日记。

1276.与最贴心的朋友谈及子女教育，往往都不太希望子女过于卓异才高。冥冥之中都直觉，过于卓异非但无法导致幸福，还容易损及福禄寿喜。

1277.纵览吴宓的一生，有一个极端重要的拐点，入川。怎么也搞不明白，他不去清华大学，不去岭南大学，不去台湾，何以对重庆感兴趣。如此才华横溢之人，难道不明白“小地方穷地方更难混”的简单道理吗？

1278.读阎连科《我与父辈》，我一次次被书中的细节震惊。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阎连科的父亲，伯父常常在冬天从伏牛山往家运石头盖屋，中间蹚过半水半冰的伊河滩，寒风刺骨中赤足，裤衩单衫，其冷可知。每读至此，我都觉得今天家中的壁挂炉仿佛是罪恶的，吃肉喝酒是罪恶的，下午睡至自然醒更是罪恶的。天啊，那一代人，究竟是勤俭到何种程度？

1279.文能穷人。过于沉迷于审美性的文字，发展到极致，甚至厌恶基金，股票，房价，保险，理财一类的字眼和话题，每日在山光水色，蓝天白云，风花雪月，梅兰竹菊之间乐而忘返的人，要有一世清贫的思想准备。你本能拒绝什么，也将远离什么。

1280.经年累月地坚持写日记，倒不一定有多么大的毅力和勤奋，但必定拥有对文字表达的痴狂。每天午夜写一段文字，要批搬砖，扔垃圾，取快递，买菜，填表轻松很多，也愉快很多，关键是，这是你主动乐于沉迷其中的事。你翻阅日记的快乐，可能大于地主老财翻看田契帐目的快乐，这就足够了。

1281.耍流氓。一个极其要好的老同学，不无幽默和愤慨地对我说:“张鹏，今天的学术评价体制下，与发文，申项无关的阅读和写作，已类似于耍流氓”.哈哈，究竟有多少人还敢天天耍流氓。

1282.昨已开学，忙碌于课堂内外。恢复了侃侃而谈的讲课状态。上下班的通勤车上，阅读阎连科《我与父辈》，林贤治《远去的人》，毕飞宇《小说课》。愿这些随身携带的书卷，宛如充电宝，给我时刻注入灵感和智慧。

1283.二月。二月是一个不幸的月份，如同一个挣扎了一辈子仍未评上正高甚至副高职称的高校教师。每四年，它才拥有一个29天，其余则28天。比四月，六月，九月，十一月硬是矮了一头，比一月，三月，五月，七月，八月，十月，十二月硬是矮了两头。

1284.早晨5时51分醒，揉一揉惺忪的双眼，忽然，透过卧室和阳台的两层窗玻璃，遥见东南方向之上弦月。金黄的寂寞的月，傲然是于清冷的晨曦。此刻，近十四亿中国人，有几人在早醒的床头仰望这弯晨月？

1285.无奇不有。世界上竟有刚出生仅268克重的男婴，仅相当于五个鸡蛋的重量，却奇迹般成活了。从新闻上看到后，拍案惊奇。.

1286.脚踏实地，仰望星空。本来，这句话是在强调除了忠于现实，还要充满理想和情怀。可意外的是，矫枉过正，竟有人发展到迷恋星空而轻慢坚实而具体的大地了。

1287.我以按时交纳煤气费，电费来表达对生活秩序的臣服和确认。在一次次交费，一次次把交费回执粘贴在旧杂志的流程中，拥抱现实的公序良俗和劳顿辗转。

1288.现在的大学校园，缺乏的是八十年代大学生的精英风采，锐气与激情。面目模糊，沉湎游戏，与校园外的非大学生，差异不大。他们既不指点江山激扬文字，也不仰望星空纵目天下，在混学分与考证件的匆匆忙忙中，失却了血气方刚与朝气蓬勃。八十年代，我接触的大学生，张口家国天下，中外时政，文史名著，气质不俗。我那时正读初中，十分仰慕和尊敬他们。

1289.飞翔与匍匐。去年深秋，我在济南和深圳之间有一次来回坐飞机的经历，万米晴空，俯视大地，山河苍茫，人太小，无法看清。但我知道，飞机上几秒钟看到的山区，可能是那里的农民世世代代的生活半径或直径。那一刻，我也看到了自己半生的匍匐爬行和辛苦辗转。

1290. 人似乎不会改变自己的非理性，春节前不断购买和积攒，春节后不断扔掉腐烂的蔬果鱼肉，几乎年年如是。

1291.昨夜睡前，我把手机拿到阳台上充电，与它与洗衣机一起过夜。当意识到床上玩手机的危害后，我恨不得晚上散完步在储藏室稍憩时，把手机舍在那里充电。远离手机的夜，我的夜生活，才恢复了唐代的月光，宋代的酣睡，清代的梦境。

1292.早餐，吃到了颜色金黄，透面甘甜的好地瓜，赞不绝口。在这冷硬凉薄的世界上，总还有意外的惊喜。这地瓜，从泥土中来，经收购商，零售小贩之手，终于与我在饭碗中邂逅。

1293.说实话，每天读不到清新，诗意，犀利，深刻，睿智的文章，是我最大的精神疼痛和营养匮乏。这种疼痛和匮乏，比贫穷和饥饿更让我慌乱。

1294.每晚临睡前，必有数事须办。写日记，用灌了碳素墨水的钢笔，写罢，墨迹未干，镇纸尺压住，慢慢晾。之后，洗袜，晾之于阳台。再后，温热的水，洗脚，擦干。回书房，合上日记。把手机置于阳台上充电，远离卧榻。夜读一小时。平心静气，酣睡。

1295.人到中年，经常感慨，不用说成就什么卓异功名，取得什么杰出成绩了，单单维持好正常工作，健康身体，和美家庭，劳逸结合，平稳静好，已让人殚精竭虑，费尽思量。前几日，我向一位师兄诉说，开学了，并没看到人人精神抖擞，激情澎湃的样子，一切如旧。现在看来，不抑郁，不失眠，平平静静，已属可贵。

1296.沉默寡言，已成为绝大多数微信群的常态，仿佛对应了现实世界的状态。静想之，可能这也是微信发展到一定阶段的产物。短短的三五年之前，不少的微信群人声鼎沸，喋喋不休。而今，天凉好个秋？？

1297.多年养成的习惯，坐单位的通勤车，我直奔最后一排的角落。原因呢？无非不愿卷入无聊的漫谈。既怕别人的庸凡之论让自己厌倦，更怕自己的奇谈怪论招惹了他人的不快。上车坐定，一卷在手，庶几减少了不少是非和麻烦。

1298.我珍惜写下每一行文字的冲动，因为，毕竟很多时候好几天不会产生写下一行文字的冲动。写的时刻，忘我，忘情，真令人快乐。

1299.正月二十九，惊蛰的前一天，夜晚，泰安竟寒风尖啸。枯坐书房，翻看十几年前的日记，那是没有微信的年代，日记中记满了奔波上课的忙碌，记满了对未来的美好期待，记满了对荣华富贵的日思夜想，记满了对纸质阅读的感悟，记满了初到泰安周末的游山玩水。偶尔翻看陈年往事，恍若隔世，尖锐的直觉是，目前的平淡辜负了年轻时代的狂想和憧憬。

1300.每个村庄，每个乡镇，每个县，每个单位，每所大学，都存在大小不等的传奇人物，他们或发财有道，或升迁神速，或关系神秘，或才华惊人，或手眼通天，或三头六臂，或神通广大。一言以蔽之，芸芸众生即使一天工作25个小时，也对他们的传奇人生和杰出成就望尘莫及。

张鹏，泰山学院副教授，上海大学文学博士，山东作协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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