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脚的母亲
文/董小兰
(上)
母亲属羊,1931年出生在关中平原一个偏僻的村子里。这个当时正红火的旧家庭,对母亲,除了温饱并没有任何养尊处优,却用她三年的泪水造就了一双三寸金莲。这双小脚,成全了母亲奶奶的大家闺秀颜面,成就了一个破落时代对于审美与价值的垂死挣扎,也开始了母亲的苦难人生。
母亲个高,好强且性急,九十多岁走路时也不驼背。
随父亲住宝鸡的近七年间,父亲老出差,母亲搬家好几次,还失去了两个女儿。2岁多的大女儿,生时和走时父亲都在出差。快一岁的小女儿夭折时,母亲正在吃馍,落下了打嗝不止的毛病几十年。作为老大的大哥,也老生病。
无奈,快生二哥时,母亲搬回了农村。因为老家的爷奶已过世,为了照顾方便,便在外婆的村子里租住下来,和村上说好可以挣工分。直到三哥会跑,堂伯来催得搬回老屋。原来父亲已在市中心医院住院两个多月,病情不能很好控制。也才知道,走时才盖好的老屋房子已被伯父伯母毁得,只剩土墙坯和屋顶的木头还呆在原地。其实,伯父家的大事小情,一直都是父亲包揽(以后也是),母亲从无异议。回老屋后十几年,母亲每逢做好吃的,必定会送伯父家一些,哪怕他们已经睡下。
在父亲这一年半的住院期间,母亲去探望过三次。多是带小姨,天蒙蒙亮时从家里出发,步行二十多里路,经彪角、郝家、集五村到阳平坐火车到宝鸡,换车到医院快十二点。饱含泪水的饭后,再原路返回,到家天已麻麻黑。而带大姨抱了三哥那次,竟碰到了狼。多亏一个好心的奶奶提醒,从第二次母亲就拿着借的拐棍。那是六月间,母亲说,下阳平大坡时隐约听远处喊“打狼!打狼!”那时,狼在农村偶尔就会见到,老远人多一喊就跑了。没想到她们没走多会,就在路边土场的空地上看见了一只狼。麻黄色,蹲那半人高。十几岁的大姨先发现,抱紧三哥紧贴母亲。腿软冒汗的母亲看看前边的村子也不远,后面追的人又没影,怕一跑惊了狼,只得把大姨的手臂攥到最紧,一边说着“不怕”一边把脚下的速度加到最快,同时把拐棍抡得幅度更夸张些。那狼许是被追累了,不惊不诧地蹲了一会,顾自返身跳入黄黄的麦浪。
四十岁的母亲生我时,我姐才一岁多,两个哥哥要上学吃饭,大哥又指望不上,母亲还必须挣工分,父亲便执意将我送人。等来人时,母亲却抱着我躲在灶前坚决不撒手。只一句,有我吃的就饿不着她。父亲拂袖离去,半年多未归。母亲把我用布条拴在窗子上,让姐姐在旁边看着,去上工。有次,白天叫人来给姐姐剃了头(剃刀是自家的),晚上在院子乘凉被正睡觉的我的厉声哭叫所惊。一看,我的头在流血,而姐姐手里拿着剃刀。还有一次,母亲磨面半夜回来,只见姐姐紧紧搂着我坐在屋门口的门墩上,两个都靠着门框歪着头睡着了。那是七十年代的乡村,没有电视更没路灯,劳作了一天的人们早已家家关门睡下。村子里没有一丝人声,甚至狗吠。而我们院子的大门是敞开的,伯父家的灯是黑的,我家的房门是锁着的。只有满院如银的月光,投来温柔而关切的目光。一向坚强的母亲失声痛哭,把面扔在地上,抖抖索索好几次才打开锁,一遍一遍地念叨着“老天爷眼睛睁呢,没有狼,咱不怕”。
大哥是奶奶临终前,硬逼父亲答应抱姑姑的。他是一个懵懂而又可怜的人,永远只会捡别人的坏话来听。比如连一天的一分工也不挣去柴垛里睡觉,而吃饭,还得下了工的母亲,先得把饭送给他吃完并带回碗。比如要爬坡的挑水,不管他对父亲如何保证,都是小脚的母亲拄着拐棍一次歇几遍地,担回全家的用水。
甚至抹墙。当梯子也放好,母亲便提着一个小搪瓷饭桶装好的白土泥浆,爬到梯子高处,将抹布浸湿,努力探出身体尽量伸长胳膊。每抹三四下,再浸湿一次……抹出的效果,就像如今WIFI的信号呈扇形叠出,也像古代衙门大堂后面的海水图,很是规整。我们看母亲太辛苦太慢,便争着趁母亲下来时去抹下面墙面。等干,却是五花六道。母亲一边笑话是狼脸,一边重新来做。四个屋子,加上厨房(抹两遍)。到后面时,每爬一级梯子,母亲都会不自主的口里“诶”一声,像轻声在给自己喊号子。我们提心吊胆地仰头看着,母亲那脚心是实心的小脚在梯子的横木上,越发显得渺小而危险……直到二哥长大。今年春节路过村庄,看见一家支在院墙外的梯子,瞬间泪奔。
后来,大哥终于外出给工地上做饭。他自己说的,母亲教会的做饭救了他一辈子。
有了大哥的艰难,母亲对我们姊妹四个管教甚严,动不动就像老舍的母亲一样,让晚上跪在炕上认错,进行掐肉惩罚(我们叫拧由胡旋)。尤其对两个哥哥。
我的大学毕业最懂事最疼母亲的三哥,在1988年夏,把父母亲接到了宝鸡。父亲上班,母亲照顾快生的三嫂,姐姐在附近的商场上班,我刚好也考到了宝鸡,全家的美好明天已初见雏形。谁承想,夏末孩子生产时夭折,腊月三哥病逝!父亲的背驼了许多,母亲整日以泪洗面,姐姐的外语导游搁浅。我每天骑车从十多里外的学校回家吃饭,雷打不动,以守在母亲身旁,岔开话题。整整三年,又搬了好几次租住地,母亲才走出伤心。
2016年11月,86岁的母亲终于回到了老家,和老邻居们安安心心地聊聊天。
母亲一生大的盖房三次,搬家十几次,在外几十年,她对在自己家的感情期盼得太久太久。在辗转而艰难的生活中,母亲的三寸金莲,早已长长了几许(因肿而鞋子逐渐做大)。母亲说丑,我们却高兴,因为稳健了许多。
小脚的母亲(下)
母亲老年,困扰最大的是她的小脚。
先是疼,断断续续的,后来逐渐加重。在医生只考虑慢性炎症的结论后,我开始试验各种止痛方法,草药外敷、灸、贴、喷雾或西药外涂等等,但总去不了根。平时家中歇息时,母亲总是不由自主地会脱掉鞋子,用手摩挲着自己的脚。熟睡中,常常痛醒,还伴着一只或两只脚地抽动。母亲便立刻坐起,抱起脚使劲摩挲起来,同时唏-唏-唏唏地直吸冷气……
平时,母亲除了念佛翻看图册(剪各种新式窗花用),每天最大的工程就是收拾脚。洗,涂药,包。还疼,就再来一遍。以前母亲洗脚,需等没人关了大门在后院角落匆匆完成。快八十时,眼神大不济,才允许我和姐姐帮忙清除茧和趾甲。那茧奇奇怪怪,趾甲更是歪七扭八,得变换多个角度和姿势才能收拾妥当。它们太长太厚,会像尖锐的异物侵扰周围肌肉和神经;太秃,又碜得难受。开始并不放心,我以新生儿头皮针都扎了无数作保,才勉强让试。但第一次,我还是被吓得不知何处下手,也曾多次割破或割深了,母亲却一点不责怪。好几次,被邻居撞到夸赞。其实他们哪里懂,看到母亲的脚如此可怜,我们的心疼和敬重只会更增多。去年母亲生日,收到的最珍贵的礼物,便是姐姐亲手做的千层底布鞋。下午换上,母亲高兴地坐在院中。在我们的蛊惑下,架起了二郎腿,为这劳苦功高的小脚,来了几个特写。
我和姐姐七岁时,就会用两块砖头一支、砂锅一架、麦草一烧给母亲熬药。村里人都说,母亲肯定是享不上我和姐姐的福了。可每次被我俩又哭又摇才叫醒的母亲,只一句“不怕,娘死不了。老天爷睁眼着呢。我娃还小,还离不开我呢”。对于吃药打针之类,更无嫌弃和发愁。如今,八十八岁的母亲能自如而头脑清楚地串门。
母亲总习惯,有个占手的活,哪怕是数佛珠。即使冬季屋子冷,也早早起来收拾停当,在大棉袄外束一根腰带,再抱一杯开水在屋内转悠。我们开玩笑“老娘,把枪别上赶紧出去,赶天亮还能杀几个鬼子呢”。有次给我说完她的锻炼,又神秘地说“这个也学会了”。只见母亲定定气,严肃地稳稳当当走了几步,就单腿向上一踢,同时还把双手在踢起的腿下合掌一击,再走两步,再踢腿击掌。然后转头,像个小孩子般得意地问“对哩么”?天啦,我真的惊呆了......母亲倒大不以为然,说还有倒着走呢。危险动作终于被制止,可母亲老在房间里转悠得令人眼晕的习惯,却一直在。
说来也怪,我们对严厉母亲的“口头禅”,比慈爱父亲的“大道理”,要深爱且感激得多。
由于晕车严重,母亲自己只出过两次远门,均是朝山(朝拜略远的大庙会)。她和同村的奶奶婶婶们(多是小脚),用两个晚上来走到或赶回,白天礼佛听经一天。这样,两头都不误工。母亲每每提起,身子就挺直了几分,手里的活计也停下了,望向窗外的眼神也明亮起来,总以宝玉山(也叫磨性山)回来就不急躁、灵山回来就不轻易生气,而做功德圆满的讲述结尾。我无法明白朝拜一次神灵的巨大作用,但能想象一群拄着拐棍的小脚老太太,行走在月色下几十里乡间土路上的肃穆震撼,那应该和高原上磕长头的人一样虔诚。我现在哪怕蜻蜓点水的一日游,也会抽时间静静回味写个短文,实与母亲的影响有关。
我小时挨的打最少,但家务活一样。有时我和姐姐也会嘟噜着脸,磨洋工使性子。母亲便重复“活怕人做,人怕做活。只要你牙一咬去做,也就一会会个事”。若硬了头皮去做完,母亲就打趣说“看不要命么”。我们也笑,接着说出我们最习惯却最不经意的下一句“这麻(接下来)做啥呀”。有时侯,我们也赖着不动。母亲便淡淡地来一句“没水(方言,准备)过担二麦的酵子”,自己一挽袖子三下五除二处理妥帖后,又撇了嘴凑近头来,狡黠地快速眨巴起眼睛来,而且越凑越近。要不了几秒,我们便无处可躲,不好意思地哄笑起来。母亲也笑了。以后,自然不会推三阻四。
平时母亲坚持“过日子要细”,来客人却倾尽好东西招待。我们不情愿,母亲便说“山朝水朝,还不如人朝……”。母亲手巧又热心,但也有出力不讨好的时候,母亲依旧不说一句重话。别人替她不值时,母亲却说“算了算了,又不掉肉的,我都忘了。”下次那人再来,又一句“人心都是肉长的”照帮不误。我工作十多年后,仍有91年在宝鸡时的几个房东,几经辗转找到我单位来看望母亲。
母亲的善良,不仅对伯父家和大哥,对给她缠脚的奶奶也从不许我们有过分的言语。对困苦之人,更时常周济,以至于退休后的父亲有次调侃“怪不得咱一辈子没富起来,都让你给人了啦。”母亲竟一下提高了声嗓门“能给穷吗?!越给越有。”
不管是生活还是对我们的工作,母亲总爱念叨“老天有眼呢。咱先把好事长事做下,老天爷总会来帮咱”。若我们还没有反应,母亲便幽幽地加一句“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至今记得,那次母亲帮了别人后,一面欣喜地诉说,一面喘着气擦汗的样子,临了更压低声音窃喜而神秘地强调“人做好事,好事也等人呢”。
若我们诉说委屈与不公,母亲总是“吃亏是福,人人都不;沾兼(便宜)是害,人人都爱”,或者“亏把人吃不死,气就把人着死了”。若还郁郁不得志,母亲则提高声音“把你钢巴硬正的活,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又要不了命,能咋么?!”若还说些过分的话,母亲便喝止“话到口边留三分哩,骂人只会损自己阴德。”
母亲晚年,儿女们贴心、住得近,又过得不错,天南海北的孙子们不时也打电话问候,三个重孙子也大了。原本皮肤白额头宽走路挺拔的母亲,早已成了利落时尚的年轻老太太。而大哥,在2017年冬天,一天几趟地过来。一大早就提来热腾腾的豆花,反复叮咛母亲“千万别出去,滑得很滑得很”。几次送来冒热气的包子,或才出锅的饺子,一见母亲躺着起不来,便慌乱地给我们打电话。邻居夸他是孝子,他竟不好意思地像个小孩般嘿嘿直笑,挠头半天,还说“我娘脚那么碎……还把我养大……我再做不成啥……一碗面还会……”母亲脸上的皱纹,便如喝饱了蜜的花瓣,绽放得格外舒畅。而我,似乎看到父亲那老泪纵横的脸……
其实,除了吃苦,其他的只是养成了好习惯。直到我的孩子早已长大,我才明白“分享”“舍得”“积福”“敬畏”“内心强大”等等理念。惊诧没读过书的母亲,把这些深邃的大道理,见解得如此浅显又做得这般轻巧。在育儿经和心灵鸡汤泛滥的今天,谁又会细细体量耳濡目染的熏陶和身教远甚言辞的深刻意义呢。
生活以痛吻我,我报之以歌。 苦难,不是任何借口和禁锢。母亲,一个被时代遗漏的小脚老太太,就像天下所有质朴而伟大的母亲一样,坚韧努力地生活,善良睿智地教导,宽容安详地接纳,淡定执着地期待。
也希望对整形乐此不疲和无限热爱的人,读过此文,能认真地反思反观。更希望幸福的我们,向身边的强者学习,再小的脚也会趟出一条路,再弱的肩也能撑起一片天。
作者简介:
董小兰,凤翔县作家协会会员。爱好文字,音乐。喜欢感悟和记录生活的点点滴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