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腊八粥

作者：纪 方

时光匆匆。按农历，今天是腊月初八，一个温馨有趣的美食节。

每年这一天，妻子都会早早起来，按乡下习俗，为家人煮一锅腊八粥。

为何腊八这天要吃粥？我没有仔细考究过。小时候在乡下，我只知道吃过腊八粥，就快要过大年了。商州山区有民谣：“过了腊八，天长一扠把。”“毛头小伙你别馋，过罢腊八就是年。腊八粥喝几餐，哩哩啦啦二十三；二十三送灶爷，送罢灶爷迎新年。”那年头因为家境贫寒，一年四季多以五谷杂粮和菜蔬为主，粗茶淡饭，节俭度日，只是过年时节，有白馍馍和好点的吃食，所以总是盼着过年，老惦记念叨着腊八节。

进了城，生活条件好了，白米细面大鱼大肉成了家常便饭，对过年也就不怎么期盼和惦念了。尤其是在年过花甲之后，总觉得岁月催人老，过一年少一年，倒害怕和厌烦起过年了。但是，腊月初八这天煮粥吃粥的习惯依然保持着。

我这一生到底吃过多少次腊八粥？吃过多少样的粥？说不准了。但烙印最深的是小时候外婆做的腊八粥。

外婆姓白，居住在距离我们家约四五里路的一个叫雷沟的小山村。她是从封建社会过来的小脚女人。一生坎坷艰辛，中年丧夫，守着几亩山地薄田，拉扯抚育着两个女儿。在我大姨和我母亲长大成人出嫁后，她便成了孤寡老人。农村实行合作化后，自有的土地和一坡果木林子入了集体，她成为依靠生产队照护赡养的“五保户”。尽管日子过得比较恓惶，可她为人心底善良，手脚勤快，对乡亲邻里，对所有熟悉认识的人，都有一副热心肠，总喜欢帮人家干些力所能及的零碎活。左邻右舍下地干活或出外上街赶集，她常常帮着人家照看门户和小孩。饭做好了，不管谁家孩子上门来，她都会给盛上一碗让娃娃吃。因此在村里的人缘极好，大人小孩都对她十分尊崇，喊她“善婆婆”。

外婆老来无有亲儿嫡孙，对我们兄妹几个外孙子尤为喜欢疼爱，隔三岔五就来家照看。我上小学的时候，多半时间是在外婆家吃住，我特别喜欢睡外婆烧的热炕，吃外婆做的砂锅豆腐炖白菜粉条和腊八粥。

外婆对做腊八粥特讲究。尽管那个年代山区农村穷困，粮油短缺，副食品匮乏，可外婆说，做腊八粥一定要放够八样谷物和配料熬制，那表示对佛爷和土地神的敬重，也是祈求一年到头消灾免祸的吉祥粥，马虎不得。为此，她往往提前五六天就张罗着备料，除了麦仁、高粱米、黄豆、红小豆、苞谷豆等自产的五谷杂粮外，还会托人到集镇或供销社采购一些诸如莲子、红枣、桂圆、花生米等，有时买不来，就用核桃仁、甜杏仁替代，反正入锅熬粥的食料不少于八样。

我亲眼看到过外婆烹饪腊八粥的全过程。各种食料备齐后，再用包粽子的芦苇叶，好像还有一种什么草木灰熬的水，在头天晚上将淘洗干净的食料侵泡在一个盆里，第二天早上不等鸡叫就起来生火熬煮，等到八九点饭时揭开锅，满屋子都飘着香喷喷的粥味。不知是因为那个年头平时老是喝苞谷洋芋糊汤的缘故，还是外婆煮粥用的料和水特别，吃起来别有滋味，我吃了一碗总是不过瘾，再去盛第二碗。早上没吃完粥，午饭时又加热接着吃。母亲说我是二杆子，见到好吃食，不撑破肚皮不放碗。

我最后一次吃外婆做的腊八粥，是在1965年元月初参军离家的那天早上。听说她最心疼的大外孙子应征入伍要离开家了，外婆真有点依依不舍。几次问我父亲:“快过年了，能不能让娃在家过个年再走？”父亲说：“那这由不得咱呀！部队上人家是统一集合带队走哩。”外婆也是个明事理的人，知道我不可能在家过年了，那几天总是喜欢让我坐在她跟前，陪着她说说话。就在我准备去县城集中的头天下午，外婆好像忽然间想起了什么事，急呼呼地对我妈说：“再过六七天就是腊月初八了，咱娃爱吃腊八粥，你赶紧淘点小米和麦仁，砸几个核桃仁，看家里还有没有粽子叶？我来熬粥，让娃明赶早起来吃了再走。”说完，就和我妈一起掀柜子揭罐罐，忙活起来。

我清楚地记得，那是1965年元月4日，农历的1964年腊月初二，因为那天是我参军离家的日子，外婆和母亲为我提前过了个腊八节。这也是我最后一次吃外婆亲手做的腊八粥。然而，就在我入伍的第三年春天，外婆因病过世。当时在服役期间，家里人为了不影响我在部队的工作和情绪，将此事瞒着没有告诉我，使我失去了为外婆奔丧尽孝的最后一次机会，从此再也看不到外婆那慈祥和善的音容笑貌，再也吃不上外婆做的腊八粥了。

说实在话，在部队期间和转业地方工作后，走南闯北，各式各样的美食包括羹粥，如八宝莲子羹、皮蛋肉松粥、木瓜百合粥、银耳燕窝羹、海参鲍鱼粥等都品尝过，但不知为什么，总是喝不出当年外婆熬煮的腊八粥那种感觉和味道。

时光荏苒。外婆病故已经50多年了，当年的毛头小伙子如今亦成为年逾古稀的退休老汉。但是，每年农历腊月初八吃粥的习俗没有忘，而且总是爱仿照外婆熬煮腊八粥的模式，提前备好各种食料，尽量多用五谷杂粮熬煮。

其实，能将一碗寻常粥汤熬炖得有滋有味的人，也是温暖且懂得生活的人。

我是在用一碗粥，回赠岁月以温暖，缅怀外婆的疼爱之恩，表达对故乡和亲人的思念之情。

作者简介：纪方，实名张继芳，陕西商洛山区人，军旅走出的红色文化研究者，退休公务员。曾有数百万字文稿和几部书稿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