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 戏
文/冯积岐
松陵村村委会主任宋建明走进宋福田家里的时候,宋福田坐在炕沿,面对着挂在墙上的儿子的那张照片,默然垂泪。这是一张放大成八寸的半身照,儿子宋建军面带微笑,双眼深情地看着父亲,似乎在说,爸,你要多保重身体,国庆节前,我会回来看望你老人家的。房间里寂然无声,桌子上的石英针摆动的响声比屋外的阳光还要灿烂,悲凉的气氛像秋意一样浓。一看这情景,宋建明一句话也没有说,他坐在脚地的那张小凳子上,点上了一枝烟,吸了几口,把另一枝烟从烟盒里取出来,放在宋福田跟前的木柜上了。等宋建明抽完了半枝烟,宋福田才揉了揉眼窝。宋建明抬起眼睛看着宋福田:五十五岁的宋福田突然变老了,头发几乎全白了,眼窝深陷下去,颧骨突出来,腰也佝偻了,他的神情忧郁,呆滞。宋福田伸手去木柜上取那枝烟,他的手有点颤,抓了两次,才捏住了。右手捏着烟,左手去取火柴盒儿,火柴盒儿摸着了,没有向出抽火柴,又去木柜上摸,大概又要去摸能点着烟的什么东西。宋建明站起来,打着了打火机。宋福田捏着那枝烟,烟在火苗上晃了几晃,才点上了火。两个人默然地抽着烟,都没有开口说话,似乎只要有一句话,就可以把房间里的气氛点燃,似乎语言一旦站起来,那张大手会无情地将他们两个推倒,推进窘迫、难堪、尴尬的深沟。末建明抽完了一枝烟,点上了第二枝,吸了几口,终于开口了。回避终究不是办法。
“三爸,你的主意拿定了?”
“我给你说过了,你还问啥?”
“我是说能不能……”
宋福田摇摇头,他用一只骨节毕露的手按住了额头,半晌不开口了。等他再次抬起头来的时候,那张憔悴的、铺满皱纹的脸越发黯淡了。
“建明,你要是给三爸不办这件事,我就不指望你了。”
“不,三爸,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你花那么多钱……”
“钱?”宋福田苦笑一声,“钱是啥东西?钱是狗屎。钱能买来人命吗?”
“三爸,你放心,你既然已这么定了,就交给我好了,我一定办好还不行吗?”
宋福田叹息了一声,把没有吸完的半截子烟放在了木柜上,歪在了炕上。宋建明不便再说什么,就从房间里走出来了。
松陵村人一听,宋福田给儿子把婚礼的日期定在了国庆节,一片哗然。可是,没有人去阻止他那样做,连他的侄儿宋建明也不去阻止,谁还能出面呢?人们不去阻止他的理由只有一个:怕又伤了他的心。既然,他执意要那样做,松陵村人就该竭尽全力成全他。
宋建军的婚礼是由宋建明一手操办的。 在国庆节的前两天,宋建明就把松陵村的几十个年轻人和做事干练的妇女们召集在一块儿,做了分工:谁负责买菜买肉,谁负责蒸馍压面,谁负责锅灶上那一摊子,责任到人,各尽其责。
九月三十日傍晚,请来的厨师进了灶房,席棚在院门前也搭好了,操办的那一帮子人都一声不响地各自干着各自的活儿。人们的说话声轻得如杨花一样,风稍微一吹就飞了,沉郁的音调里不失忧伤,似乎害怕声大一点把什么给惊醒了,把什么给惊动了。有的人干脆不开口,只用眼睛,用神情相互吩咐:你担水去,你切菜去,你……两双目光一碰,争先恐后地垂下了眼睑。宋建明出出进进,似于想把气氛调和一下,调和出结婚的味道来。他越操作,味儿越淡,调子越低,他干脆蹲在院门前的那块石头上,去抽闷烟。有一个年轻人走到宋建明跟前来,那意思是想问,桌凳现在摆不摆,年轻人的声调很低,像鸡毛
一样。宋建明躁了:“你不大声说,得是害怕把牙给凉了?”宋建明一发脾气,那年轻人反而不开口了,用手向席棚中一指,哑巴似地打
着手势。宋建明进了席棚一看,大声说:“摆!把桌凳都摆好,明天一早就坐席。”
国庆节那天,天阴得很厉害,灰色的云抹布一般匀称地挂在天空,稍微一拧,就会拧下水来。亮光刚刚扯开,松陵村人就起来了,他们从院门里走出来,到宋福田家里去,祝贺宋建军结婚。庄稼人悄无声息地走到礼簿跟前,看着执笔的人将自己的名字写在大红帖子上,然后把攥在手中的十块或五块钱给了收礼的人,然后,到席棚中坐席去了。婚礼仿佛是一出哑剧,连碗碟的碰磕声,人的走动说话声,动筷子吃饭声也是十分节制的,也是小心翼翼的。尽管臊子面做得很地道,味儿鲜得如新月初上,庄稼人却吃得很有分寸,有些人只捞了一两碗(一碗只有一筷子面条,最多能吃三十多碗)。吃毕早饭,人们没有久留,回到各自的家里去了。
结婚仪式是在午饭前举行的。
也放了炮。鞭炮不知是受了潮,还是本来就没有个性,声音沉闷得仿佛一个在爬坡的心脏病人。五百头的鞭炮放了三次才放完了。结婚仪式的程序完整,礼仪周到,符合松陵村每一对年轻人结婚的程式,无非是:鸣炮开会,宣读结婚证书,证婚人讲话,等等。这一切也都是宋建明操办的。午饭开席后,新郎新娘照旧去敬酒,尽管新郎新娘面带喜色,想把气氛煽得热烈一点,煽出结婚的样子来,可是,坐席的松陵村人都不配合。宋建军的一个婶婶接过去新郎新娘敬的酒,只抿了一口,竟然流下了眼泪。这眼泪不知是酒呛出来的,还是由不得自己流出来的,眼泪越涌越多,惹得同坐一席的女人都流了泪。本该被宋建军叫做五婆的一个老太婆啜泣不止,一口饭也没吃,被儿媳搀出了席棚,搀回家中去了。刚开了席,宋建军的二伯喝了两杯酒就喝醉了,老汉一把掀翻了席桌,大叫一声:“我受不了了!他三爸,你不要作践自己了。”酒席即刻乱了套,人们把宋建军的二伯也搀走了。
整个婚礼期间,宋福田在房间里没有出来。宋建明推开门进去的时候,宋福田蒙头盖被子地睡在炕上。宋建明把他叫起来说:“三爸,我叫人给你端些饭莱,你自个儿吃吃。”宋福田说:“我不想吃,一口也不想吃。”宋建明说:“三爸,你不吃不行的。”宋福田说:“我吃不下去。”宋福田在炕上缩成了一团,木然地看着儿子的照片。宋建明说:“那就叫牛医生来给你输些液体吧。”宋福田说:“不了不了,我好着哩,你去招呼村里人,叫大家吃好喝好,把事过好。”没有办法,宋建明只好去叫父亲来给三爸宽宽心。
半下午,院门前的席棚拆了,婚事办毕了,新郎新娘坐着小车走了。宋福田的院子里恢复了往昔的寂然,结婚的气氛荡然无存了。梧桐树上偶然落下来一片叶子,叶片儿落地的声音比梧桐叶子还肥大。没有任何云开日出的迹象,天依旧阴得那么结实,天地间雾蒙蒙的,像罩着一层黑纱。
宋福田出了院门,松陵村有人看见,他拄着一根木棍走出了村子。宋福田走到村委会旁边的商店里去,买了五块钱的烧纸,夹在腋下,垂着头,佝偻着腰,向村子北边的公坟地里走去了。
上了坡,走到公坟地的地边,宋福田双手拄着木棍,喘了几口气,悲怆而茫然地朝一大片坟墓看了看,目光里已经盛不下他的情绪了。公坟地里寂然无声,一只老鸹蹲在谁家坟地里的榆树上凄然地叫了几声,似乎用冰凉如铁的叫声在迎候宋福田。通往坟地深处的小路被上坟烧纸的人踩得如同人心一样硬,踩上去,发出的响声冷酷无情。宋福田一步一步走向了最后一座坟墓前。这是一座新坟,寸草未生的坟墓孤单单地躺在一道塄坎下面,仿佛死不瞑目的双眼,凄苦无望地面对着坡下面的平原。宋福田蹲在坟头前。一张一张地烧完了纸钱,纸灰如同无法安置的灵魂在秋风中飞舞,飘荡。宋福田已是老泪纵横了,他抬起泪眼,看了看那坟墓,扑上去,趴在冰凉的黄土上号啕大哭。他用一双粗糙的大手抠住黄土,苍老嘶哑地哀叫着:
“建军儿啊——唉咳咳……”
“你的命多苦啊!”
“我冤死的儿啊——唉咳咳……”
一直哭到夜幕降临了,一直哭得声嘶力竭了,宋福田才从坟头上爬起来了。他坐在坟地里,似乎是自言自语:“建军儿,爸今天给你结婚了,你就去吧,到阴曹地府里过日子去。这世事,爸有什么办法呢?”
宋建军是宋福田的独生儿子,今年二十三岁了。五一节,儿子从他打工的一个金矿上回来,和他的对象领了结婚证,结婚的日子就定在了国庆节。宋建军的对象是他初中时的同班同学,十六岁时,这女孩儿就和宋建军相好了。像许多少男少女一样,他们曾经爱得要死要活,曾经浪漫地憧憬过未来的生活,编织过五彩缤纷的前景。女孩儿在西安学过两年手艺之后,回到凤山县城,开了一个理发店。宋建军先是在南堡乡的一个砖厂打工,干了一年,拿不到六个月的工资,他就去了陕南的一个金矿,他有的是力气,不怕吃苦,想在金矿捞一把钱,回来结婚。他就没有想到,即使金矿上的金子像乞丐身上的虱子那么多,他也休想捉住一只。他是下苦的,是给老板创造财富的苦力,是老板眼里的一件工具。五一节以后,宋建军满怀着即将完婚的喜悦回到了金矿。那天,他像往常一样,换上了一身污脏的衣服进了洞。进去之后,就没有走着出来。蓄谋已久的塌方把他美好的希望,把鲜活的生命于一瞬间毁掉了。噩耗传来,宋福田两口被彻底地击垮了,后事是由宋建明给料理的。
到了秦南县的那个金矿,宋建明才知道,矿主就是村党支部书记的什么亲戚,他本人头上的光圈也挺亮,什么县政协委员,劳动模范,能戴在头上的帽子都戴着。据说,那黄灿灿的金子像塌方了的石头一样把县上一些头头脑脑的嘴堵住了,而矿主自然就为所欲为了,就肆无忌惮了。宋建明一看,那些背矿石的农民破衣烂衫,有些农民身上只有一件裤头,他们的脸像树皮一样,污脏不堪,只有一双麻木的眼睛尚还活动着。他问那些背矿石的农民,宋建军是怎么被砸死的,那些农民闭口不言,他连问几声,他们或者摇摇头,或者惶恐不安地夺路而走。后来,他给一个小头目塞了三十块钱,那个小头目把他叫到一堆乱石后面告诉他,矿上每年都要死人的,矿主把死一个人看作死一条狗一样。那小头目善意地劝宋建明回去,千万不要和矿主闹,一闹,他就回不到凤山县去了,矿主派人卸他一条腿,还是轻饶了他。宋建明说:“这是共产党的天下,真个就没王法了?”小头目说:“矿主嘴里说出来的就是王法。”宋建明说,他倒要见识见识矿主。小头目说:“你来的时候就没看见?坡下面的那一座红楼,楼的下面住的是打手,上面是矿主从四川招来的十几个婊子。你不要用鸡蛋碰石头了。”宋建明在矿上住了三天,矿主不见他。没有办法,他回到了凤山县。
宋建明第二次来找矿主时,叫上了南堡乡派出所的一名公安(这公安是他初中时一个同学),花钱请了县城里的一个黑道人物。他们在矿上等了一天,总算见到了矿主。矿主果然派头不凡,他个子不高,满脸肥肉,面色黝黑,剃个光头,大腹便便的样子。身后站着两个打手模样的人,一个十分妖艳的女孩儿坐在他的旁边。这阵势,真像影视剧中和黑道人物较量的场面。由于他们是三个人,宋建明心中并不畏怯。矿主毕竟是在场面上混久了的,他嘿嘿一笑,“不就是为了几个钱吗?”宋建明说:“我们要知道,人是怎么死的。”矿主说:“矿上不死人,叫人死到床上去呀?”宋建明说:“你们不说实话,就交给你们县上来处理。”矿主一听,放声大笑,“你想叫谁?县委书记,县长,还是公安局长?说话呀!”那妖艳的女人把手机给了矿主,“县上那一帮
龟孙子再忙,不会误我的事的。我一叫,他们必定到,不信?我拨他们的电话。”宋建明一听,矿主把县上的领导玩于股掌之上,他傻眼了,“你说咋办呀?”矿主把手机给那女人撂过去,他站起来了。他背着手,看着墙上那幅巨大的画,画面上是一只张牙舞爪的上山虎,他转过身来说:“要是死了别人,多则三千,少则一千。听跟班的说,这个宋建军干得不错,给他五千元。”矿主的话刀一般硬。宋建明知道,他们不是对手,就没再吭声。那妖艳的女人从保险柜中取出来了五千元。
安葬宋建军那天,宋建军的未婚妻来了,她趴在棺材前,哭了大半天。
夏收过后,那女孩儿就和县城里一个做买卖的结了婚。
处在极端悲痛中的宋福田把宋建明叫到跟前来,给他说,他要给建军结婚。
“三爸,你得是气糊涂了?”
“不,我亮清着哩。我是答应了建军的,给建军不结婚,他在阴曹地府里也要打光棍,我自己死了也闭不上眼睛。”
“你这不是为难活着的人吗?”
“我的主意已定了,你看着去办。”
是不是要做阴阳配?即使阴阳配也不能做了,建军的未婚妻已和别人结了婚。这可咋办呀?宋建明知道,他的三爸是倔脾气,犟性子,失去了心爱的儿子,老人心中的殿堂已塌坍了,活着的滋味已经很淡了,就是哄他也要把他哄高兴的。也许,这么做会使儿子在老人心中“活”下去,会给他一个心理补偿。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回到家里,宋建明打开了电视机,正好是星期五,省电视台在黄金时间放秦腔戏,一个“戏”字把宋建明叫醒了;就演一场戏给三爸看吧。可这两个演员从哪里来呢?村里的年轻人肯定不会扮演这角色的,谁肯来扮装一个死人呢?既然是演戏,就请县剧团里的演员来演吧。这几年,县剧团里的演员没戏可演,他们或者结伴出去搭班子,或者给结婚、办丧事、祝寿、做满月的人家唱地台子,一句话,给钱就演。于是宋建明就到了县剧团,他给演员们一说,当即有两个年轻人答应了,一个男演员扮演宋建军,女演员就扮演他的妻子。
戏演完了。笼罩在家里的悲哀压抑的气氛没有散。新房里空荡荡的,那些家具作为道具被闲置着,大红门帘在秋风中挣扎着,仿佛一双愤怒的眼睛,目睹着戏散人走的惨景。而此刻,也许那矿主已在酒桌上喝得醉醺醺的了;也许,他又把一个无辜的女孩儿拥上了床——在生活中,他扮演的角色才是真实的,真实到了使人难以相信的地步。
从坟地里回来时,天擦黑了。宋福田从街道上走过去,他手里拄着的木棍把街道击打得发颤,那声音如同秦腔戏的开场锣鼓,仿佛预示着又一场戏将要拉开幕布了。宋福田右手拄着木棍,左手紧紧地抓住了一个人的胳膊,说:“儿呀,爸给你结婚了,爸给你结婚了。”那个人一看宋福田有点夸张的表情,硬是挣脱了。宋福田又拉住了另外一个人的胳膊,重复着刚才的那句话。还没等那个人挣脱掉,他仰天大笑。刚从云层中挤出来的几颗星星在他的笑声中闭上了眼睛似的,飘落在地了。村街上的人一看见他,就躲着走了。村里人不无同情地说:“可怜呀可怜,宋福田说疯就疯了。”
原载2003年《芒种》7期
岐山籍著名作家冯积岐出生于凤鸣镇陵头村,毕业于西北大学中文系作家班,1983年开始发表小说,1994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在《当代》《人民文学》《上海文学》《花城》等数十种报刊发表中短篇小说300多篇(部),作品多次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等选刊选载,多次入选各种优秀作品选集。出版长篇小说《沉默的季节》《村子》《逃离》等14部,共出版各类文学作品40多部,近千万字。作品曾多次获奖。挂职担任过中共凤翔县委副书记。曾任陕西省作家协会创作组组长,作家协会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