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深处有故事
前 言
2020年8月中旬,笔者利用暑期机会,随忘年交文友——知名女作家魏正玉(笔名“秋语”、“卓女”)阿姨及其丈夫朱雲天叔叔一道,深入到他们当年当知青插队落户的四川省巴中市通江县龙凤场镇,进行了为期一周的采风活动。
在大巴山区穿行(亦是一场修行)的日日夜夜里,每天都会收获感悟,并以作家特有的视觉,将其汩汩流淌于笔端,缀成一组《大巴山采风》随笔。几篇散文,恰似蜿蜒诺水河里偶尔溅起的几朵浪花,虽微不足道,却晶莹芳馨。

花山屋语
初闻花山村,自然会生出几许浪漫的遐想。春天来临,村子里满山满岭都盛开着粉红的、橙黄的、纯白色的野花,山风拂过,芳香四溢,不知熏香了多少原乡人。这便是冠名花山村的由来吧?到了这里才晓得,这只是臆想中的虚幻罢了。这里没有烂漫的山花,村民亦少有人种花。但却有巍巍群山和蓊茂的森林。森林里充盈着丰沛的负氧离子,走进林子一呼一吸,便把两片肺叶洗得干干净净。
我们选择入住花山村,就是奔着这满目青山而来的。这里的森林覆盖率达到了95%,放眼望去,峰峦叠嶂,林木森森,连空气里都弥漫着草木的清香。我们喜欢在林中漫步,听山雀闹林,想像百鸟朝凤的美妙;看斜阳穿过林间缝隙倾泻而下,披一身夕照,沉醉在林间美景里。
有时沿着蜿蜒的公路,漫无目地转山。怀揣一颗好奇心,必有新发现。矗立在公路旁的楼房和掩映在林中的独楼引起了我们的关注。走在路上,随处可见两层或三层高的楼房,间插在绿野中格外醒目。依恋田园的人家喜欢把楼房建在田边地角,像庭院一样围成一片。那些单家独户的粉墙黛瓦掩映在丛林里,远看像极了城里的花园别墅。一直梦想着回归乡野,建一座林中庭院,过着恬淡舒逸的神仙般日子。傻傻地做了近二十年的美梦,结果只是想像中的空中楼阁。不可思议的是,我梦寐以求的林中别院,在这天高地远的大巴山区随处可见——真是羡煞我这个“城里人”了。
那些隐藏在林中的小洋楼,是我们镜头里的最爱。白色的、灰色的、橘红色的楼房造型迥异,典雅别致,点缀着青山,俨然归隐深山的道家仙居。不禁感叹:“昔日茅舍隐云间,但见蓊郁藏道仙。”
一日,沿着林间幽径散步,遇见几座摇摇欲坠的老屋,令人大跌眼镜。这几座老院子和几栋新楼房近在咫尺,两相对照,老屋尤显斑驳沧桑。有座老院子已经支离破碎,裸露出断梁朽木,甚是悲凉。仿佛在默默地诉说着过往经年的伤心事。看着破败不堪的老宅院,不由得想起30年前第一次去通江所见之大巴山农院,那是在贫瘠的土地上,山民用来遮风挡雨的栖息之地。但无论多么简陋,都比眼前的破院子强。此情此景,让人心里直犯嘀咕:当下农村不是在搞扶贫攻坚么?怎么还有这么破败的农院呢?满脑子的困惑和不解令人沮丧,我们茫然地站在公路边的老屋前,心里在琢磨,倘若能采访老屋里的主人,便知一二了。
老屋的三道门都敞开着,木枋上都有一块蓝色的门牌,屋檐下散放着农具。心想,这老屋里还有人居住,欲跨进屋一探究竟。公路上走来一老汉,长声吆吆地喊道:“这老屋莫得人住啰。”我们极惊诧,屋子里的主人呢?老汉指着半山坡上的楼房说:“都搬到新房子去住啰,那是政府为他们修建的。”我们指着屋后那座破败不堪的老院子问:“那座院子的人也住进新楼了?”老汉道:“嗯呢,第一批就搬进新楼了。”
半山坡的那几栋楼房,我们并不陌生,好几次散步经过那里,都会驻足观望、拍照。这几栋乡村民居,不像别处的新农村房子,都是一个模子铸出来的。这些楼房的造型各异,高矮不一,色调却是一致的,红瓦粉墙与房前屋后的碧绿相互映衬,别有一道景致。
其中有一栋独楼,楼里住着一位漂亮的村姑。一眸一笑都透着纯朴灵秀,第一眼看到她,我们就喜欢上了这个美姑。拉她站在苞谷地里,为她拍下了好几张照片。在与村姑告别时,看着她的俊俏模样,顿生怜爱。哎,好一只金凤凰却被困在鸡窝里,太可惜了。魏老师对姑娘说:“将来你要找个好男友,争取搬到城里去住。”她妈从楼里走出来,昂着头骄傲地说:“我闺女正在城里的重点大学读书呢,将来哪愁找不到好男人哟!”
啊,原来美姑非村姑,竟是高等学府的才女!
大山里的炫车族
来到大巴山采风,住在一个叫龙凤场镇“花山村”的地方。小镇有不少新鲜事,笔者在前一篇《花山屋语》随笔里写了山里的房子,今天说说山里的车子。
“我们镇上家家有车,开车的小伙都拽得很。”第一次听到这话,难以置信。这个小镇有四百户人家,倘若把400辆车沿街排成一溜,将呈现出长龙般的景象。目前我们看到的小镇“车展”顶多有六十几台,清一色的小轿车,多为城市越野车。其中不乏丰田、大众、奔驰、红旗、德克萨斯等中等车。当六十台小车在街上排成长队,放眼望去,真让人惊艳!要知道,这可是大巴山深处的一个小镇,距重庆430公里,距成都460公里,距最近的通江县城也有60公里!一个区区小镇能拥有数百台小轿车,难道不值得称道么?
既然家家有车,还有三百多台在哪里呢?带着这个疑问,魏正玉老师特地去询问了她当年在这里当知青做代课老师时所教的学生、现在该镇镇政府分管交通安全的陈**。他调侃道,其它车子有的在城里做贡献,有的跟着主人在异乡流浪,有的还在路上兜风。到了春节,这些车便从四面八方归来,镇上的旮旯角落都是车,停在街上的车排成了长龙,见首不见尾,壮观得很。
镇上有出息的后生不在少数。他们陆续离开乡村,去了县城或别的城市居住,受城市生活的熏陶,购置一辆小车是每个新生代的第一梦想。有了代步车,上班、出行都方便。这些车被称之为“为城市做贡献的车子”。
而更多的车子在“流浪”,跟随主人四处飘泊。前几年,外出的打工仔能拥有一台摩托车,就算很牛了。每年春节,他们带着家眷,驾着摩托车越过千山万水,行程几千公里回到家乡过年。央视曾经多次报道这样的场面,感动了无数国人。如今,一些追赶潮流的打工仔,从摩托帮华丽转身,成了牛气冲天的炫车族。过年前,带着一家子,开着新车子,喜气洋洋地回到村子,真是一件幸福又浪漫的事。听说有不少农村青年都滋生了这个愿望。他们拼命地挣钱,只想早日加入炫车族,载着妻儿老小荣归故里。这是一个充满诱惑的人生梦想,谁不向往呢?
通江县地处大巴山南麓,这里山高林密,乡村公路却是纵横交错,从山底至山顶蜿蜒而上的盘山路遍及山山岭岭。外籍车辆行驶在这九曲十八弯的山道上,许多司机都会吓得倒吸一口冷气。而“川丫”牌照的本地车却在山路上盘绕自如,行如平地,令外省的车夫惊叹不已。
我喜欢在乡村公路上溜达,悠闲地四处打望,冷不丁就有小车从身边飞驰而过,转头只瞥见一小媳妇坐在驾驶室里,脸上的表情很是傲慢。如今,乡村小媳妇开小车、开摩托已不是新鲜事,似乎成了一种时尚。据魏老师讲,他们去年在贵州苗寨避暑时,发现一种现象:连接外界的只有一条沿河栈道,走过栈道才是公路,苗寨的人如买了小轿车,只能停在离寨子三里外的公路边;即或如此,寨子的小媳妇依然兴致勃勃地结伴去驾校学开车。这种现象颇让人费解——这里不通公路,学会了开车又有何用?苗姑却说,这是紧跟时代步伐。她无语了,“俺自喻神仙奶奶,其实也是一个俗人。”魏老师解嘲道。
如今,大巴山区已达到村村通公路。山区公路都是依山而建,弯多、坡陡、路险。看着在蜿蜒曲折的山道上奔跑的小车,真为车里的愣头青们捏一把汗。山里的炫车族不但爱飙车,还喜欢洋蹦,喇叭声声穿过小镇,扬起一路尘埃,很是牛逼。
在小镇里,唯有我们的途观是“渝”字头的车,车夫——“白头老翁”朱雲天叔叔的驾龄又位居小镇榜首,真是羡煞旁人也。他们当年插队落户时的生产队老队长夸赞朱叔叔道:“你这个重庆老知青不玩艺(不简单),开车几百公里到山旮旯来,只是为了钓鱼,这才叫会享福哟。”有个小子不服气:“到了老知青这把岁数,我就驾车四处旅行,那才叫潇洒哩。”
闻此,朱叔叔立马雄起,摆出一副老资格:“50年前,我在大连旅顺口海军某部服役,驾驶着霸气的“埃曲”(法国牵引车)拉高炮、运炮兵时,你娃的父母都还没有出生呢!40年前,我们公司援建非洲利比亚,我开着载重几十吨的大卡车在撒哈拉大沙漠飙车时,你小子也还没有出生呢!”

大山里的升学宴
有幸赴了一场升学宴(当地人叫“学酒”)。想不到,大山里的学酒还别有一番情趣呢!
房东张大爷是魏正玉老师当年插队落户时的生产队长,那时她与他交情甚好,每次返乡都住在他家。哪怕是住在牛圈上面的小阁楼,与水牛为邻,任其蚊子、跳蚤叮咬也毫不在乎。呵呵,权当第二次下乡吧。
一天,张大爷兴致勃勃地告诉魏老师:“明天鸭池坝办学酒,你们不去看看?”魏老师极惊诧:“什么学酒?以前怎么没听说过呢?”张大爷解释说:“这是最近几年才兴起的,只有娃儿考上了大学才办这种酒席。过去一个乡几年也出不了一个大学生,如今可了不得啦,每年八月我都要在本乡吃好几次学酒。”
哦,大山沟里还有这等新鲜事,明天一定去瞧瞧热闹。
次日清晨,屋外突然响起鞭炮声。我们从梦中惊醒,今天谁家办喜事?这么早就开始闹腾了。二十分钟后,几串鞭炮又炸响了,如春雷般在天上滚动。我们睡意全无,走出屋子想一探究竟。
张大爷正坐在院坝里抽旱烟,眼睛却盯着天空。后山的上空闪烁着一束束烟花,在明丽透亮的碧空幻化成一朵朵五彩斑斓的花儿。这般景象,在都市都难见到,礼花可是价格不菲的奢侈品哪。
“今天谁家办婚事?这么舍得放鞭炮。”魏老师问张大爷。
“哪里是办婚事哟,这是办学酒放的鞭炮。我们这里有个规矩,凡是去吃学酒的都要送鞭炮,而且每到一户就要放一次鞭炮,从早晨到下午,大概要放几十次吧。”张大爷津津乐道,我们却听得头皮发麻,仿佛有一颗大鞭炮在耳边炸开了。
鸭池坝位于高高的山顶上,四周山峦叠嶂,云雾缭绕。举目远眺,只感觉群山巍峨,唯我渺小。山上唯有一条小路通往鸭池坝,平时,路上冷冷清清,只有放牛娃、种庄稼的老人偶尔从这里经过。今天,这条小路因沾了学酒的光,变得格外热闹。人们成群结伴,背着成梱成箱的鞭炮,络绎不绝地涌向鸭池坝。鸭池坝方向鞭炮阵阵,如惊雷般在山谷回荡。可惜那些昂贵的美丽烟花,在阳光的照射下是那样的苍白,完全失去了耀眼的光芒。
鸭池坝是个古朴的三合院,青瓦、木墙、石板天井,无不镌刻着岁月的沧桑。触景生情,让魏老师想起了老院子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当年,她是风华正茂的姑娘,他们是血气方刚的小伙子,共同在一片贫瘠土地上耕耘、收获,度过了一段不平凡的岁月。如今青丝变白发,人已渐老,不知他们还健在否?
“张大爷,鸭池坝那些老小伙儿还好吗?”魏老师打趣地问。
“哎,都过世了,住在里面的是他们的后生。”张大爷伤感地说。
魏老师心里顿时泛起一股酸楚。故人远兮,岁月留痕,那些青春往事都还刻印在她心里呢。
在离鸭池坝不远的几棵树荫下,站着一排迎宾青年。张大爷说,他们都是今年毕业的高中生,其中有五人都考上了大学。太让人惊艳了!让五个秀才当迎宾,真为鸭池坝长脸了。
一个很阳光的小伙子笑盈盈地向我们走来:“爷爷奶奶、叔叔阿姨,欢迎光临!”张大爷迎上前对魏老师说:“妹子,这位就是今天的主角,再过十天,他就是川大的学生啦。”张大爷转过身,指着魏老师,对一帮年轻人介绍道:“这位是当年在我们这里插队的重庆知青。”
“大爷,什么叫‘知青’?他们为什么要离开城市,到农村来呢?”一个纤瘦的女孩天真地问。张大爷笑盈盈地讲道:“50多年前,城市的知识青年为了响应毛主席的号召,远离父母,来到这里接受劳动锻炼……”
魏老师接过话题:“当年我们知青把青春和汗水都洒在了这片土地上,如今农村青年又走出大山,把青春和才华都奉献给了城市建设……”慷慨激昂的她把高中生们当成了教育对象,直到掌声响起,她才停止了“演讲”。
一个男孩忽然举起拳头喊道:很给力!高中生们冲着魏老师齐声喊道:很给力!兴许受到了一种力量的感染,魏老师也亢奋了,一股热流在她心底升腾,情不自禁地举起拳头:“孩子们,你们也很给力!”
学酒现场之热闹,超乎我们的想象。院坝中间的天井、屋檐下的街沿、几间大屋,都挤满了人。三分之一都是小学生、初中生。孩子们肆无忌弹地在人群中嬉戏、追逐,就像进了儿童乐园。一位七旬老人牵着孙子,指着今天的主角阳光少年说:“孙子,你要向哥哥学习哟,长大了也考大学。”我们恍然大悟,今天之所以来了这么多学娃,原来他们的爷爷、奶奶已把学酒现场当成了“教子成才”的课堂。
鸭池坝的每个角落,都充斥着高分贝的噪音。从影碟机里流淌出来的歌声,与时而炸响的鞭炮声和人们的喧哗声交织在一起,不亚于除夕之夜的城市喧嚣。我们实难忍受这刺耳的噪音,想找一个清静的地方回避一下。离我们十米远的天井里,张大爷正扯起嗓门跟人聊天呢,我们不得不佩服这老汉的精力太充沛了。随之,魏老师把嗓音也调到高八度,冲着张大爷喊道:“张队长,我到院子外头去啦!”
“你说啥?你的包包掉啦?”
“我到外面去透透气,一会儿就回来!”
“啥?你的包包掉了很生气,不回来啦?”
嗨,真是牛头不对马嘴,全是这噪音惹的“祸”。她只好调整心态,继续待在人堆里,就当欣赏一场“乡村音乐会”吧。
放鞭炮礼花是学酒现场的重头戏。那天究竟有多少来宾?来宾们送了多少鞭炮?不得而知。只见院子东头一块百米见方的空地上,铺满了厚厚一层鞭炮残片,红朗朗的,十分扎眼。在大约50米外的墙根下,码着十几个纸箱,里面全是烟花。这是学酒结束后,最后升空的谢幕礼花。
正午时分,烈日当头,天井地面被强烈的阳光照得白花花一片。主人家只好把酒桌安排在屋内、院子的屋檐下。因来宾太多,只能吃完一轮,再上一轮,山民们管这叫“流水席”。
轮到我们和张大爷入席时,已是下午一点多,我们的肚子已饿得咕咕直叫。看到满满的一桌菜,竟不知从何下手。张大爷见我们迟迟不动筷子,着急了:“妹子,你们莫拘礼哟,这些东西都是纯天然的,你看,这是土鸡,这是粮食猪肉做的香肠、腊排,还有毛竹笋、松树菌、高山泉菜。”
经张大爷这么一点拨,我门的食欲大增,心想再不动筷子,恐怕只能吃残羹剩饭了。然而,我们却错误地估计了这顿“饭局”的结果。同桌的山民退席后,饭桌上还有三分之一的菜和一瓶白酒。我们直纳闷,同桌的山民如此拘礼,难道是与我们这些异乡人同进午餐,碍于面子才收敛了食欲?张大爷却说,如今家家户户都不缺吃的,所以胃口也变得秀气了。
残阳西下,一抹绚丽的晩霞把天际染成了血色。鸭池坝上空,又升腾起一束束美丽的烟花。我们犹意未尽,脑里突然冒出一个设想:假若把全乡的学酒礼花都集中在夜间燃放,满天的璀璨是何等的壮观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