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 中 姑 娘
文/冯积岐
十几年前,我一个人单身在西安,妻子在凤山县的老家种几亩地,家中还有多病的父亲和母亲,每隔两个礼拜,我就要乘火车回家一趟。那时候,火车上没有现在这么拥挤,无论坐哪一趟车,都能拣到一个座位。上了火车,我长长地呼吸几口,将在城市里积累的紧张苦闷慢慢地放逐。我的目光穿过车窗上的玻璃,将辽阔的天地纳入我的有限的视野:田野上的树木、电杆、庄稼像做错了事的小孩子,站在老师跟前吐舌头。我的心思随着上下跳跃的电线在起伏不定。在火车上坐五个小时,才能到凤山县火车站。这五个小时,有时候像寒冬时节露宿在街头的叫化子一样蜷缩在一起,有时候则像皮筋似的,拉得很长。我记得很清,那是1990年6月8号,我乘坐的是西安发往安康的那一趟快车。我给这一趟车上的列车长写过一篇吹捧文章,车上每个班组的列车员我都很熟悉。一上车,列车长就看见了我,她要叫我去卧铺车厢,我谢绝了她的好意。我在一个靠着窗户的座位上坐下来了。
火车一出西安站,我从包里取出一本书,试图看下去,看了几页,心中就烦。我急于回家去收麦子,觉得火车像一个暴发户一样故意慢条斯理地摆谱儿,却找不出回敬他的话来。我把书本放在茶几上,闭起了双眼,无可奈何地枯坐着。我并没有睡意。也许,妻子这会儿正在太阳底下挥汗如雨地割麦子,我能睡得着吗?我闭上眼,是因为,不愿意目睹时间从我身边慢吞吞地走过去时那臃肿的模样。等我睁开眼睛时,我的书本在我对面座位上的一个姑娘手中。我只一瞥,一句话也不想说。不知那姑娘没有注意到我的眼神,还是掉进书本里面去了,她连头也没有抬。
距离凤山只有俩小站了,再过一个小时,我就可以下车了。我像终于熬出头的艺术家一样,长吁了一口,想出去到过道上走一走。我正欲站起来,听见车那头有人喊了一声:“查票了,把车票拿出来!”喊声刚落点,坐在我对面的那个姑娘将书本放在茶几上,慌里慌张地向车那头张望。她不知是故意说给我听的,还是说给自己听,她说她没有买车票。她随手抓起放在身旁的书包就要走。我说:“人家查票,你是躲不掉的。”那姑娘看了我一眼,正迟疑着,我将我的车票掏出来给她。她问我:“你没票咋办呢?”我说:“你不用管,拿着吧。”那姑娘半信半疑地接住了车票。列车长自然不会查我的车票,有我的票,那姑娘躲过了查票这一关(据我的经验,一路上只查了这么一次票)。她没有对我表示谢意,要还我车票,我说:“不用了。”她没有看我,一只手托着下巴,注视着窗外。
火车快到风山车站了。
“你就是山子老师吧?”那姑娘突然问我。
我说:“你咋知道的?”
她轻声一笑,用眼睛指了指茶几上的那本书。书本上有我的藏书印章。
我说:“我就是山子。”
她说她读过我的小说和散文。
“你是?”
“古都大学的学生,回老家去。”
“老家在啥地方?”
“汉中。” .
“我还以为你是西安人。”
“能给我留个通讯地址吗?”
她从书包里取出了通讯录。
“有这个必要吗?”
她脸有点红了,以为我会让她没面子。我看了看她,给她留下了通讯地址和单位里的电话。
将家里的麦子收割、碾打完毕,已是一个礼拜以后了,我回到单位,几天缓不过气来,不要说浑身的筋骨有多疼痛,就连手也胀得握不住笔了。我离开农村五六年了,不经常下地劳动,单薄的肩膀很难扛动体力活儿了,我只好躺在沙发上看稿子。那天中午,刚躺下,收发室的小刘喊我,叫我去接电话。到了收发室,我拿起听筒一听,声音很陌生。我问对方是谁。听筒里传来一声笑,“是你给我的车票,山子老师,你忘了?”原来是那个汉中姑娘,如果不是她提醒,我确实忘了。她说,她给我写了一封信,两天以后就会收到的,要我留个心。这已经是半个月以后的事情了。
汉中姑娘的信是用稿纸写的,一个方格里填一个汉字,填一个标点,那规规矩矩的文字比我读到的一些稿件还要整洁,笔体也很秀丽的。信很短,内容很简单,说她叫文静,已经从古都大学毕业了,派遣证已拿到手,过几天,她就要回汉中报到了。她希望接到信后,一定要到她住的地方来一下,她有话给我说。我将她的信读了两遍。从文字上看,她是一个守秩序的姑娘,一个不出格的女孩儿。她的信写得客观冷静,几乎不带感情色彩,像深谙艺术三昧的小说家的作品。我和这位汉中姑娘素昧平生,年龄相差大概有十三四岁吧,我和她有什么好说的?在此之前,确切地说,是三年前吧,我曾和一个女孩儿相好过,虽然我们相处的时间只有半年多,我含在喉咙里的鲠骨用了两年时间才吞咽下去。我不愿意再找苦吃,我已体验过,和一个女孩儿交往,是很吃苦的事情,尤其像我这样的中年人,不应该放弃对生活应有的警惕性。尽管在这个城市里,我很孤独、寂寞,于—闪之念中,我还是能够把自己管住的。如果我不去见她,用她的话说,她将到单位来找我。如果她到单位来,那就更麻烦了,单位里的同僚和上司对男女之事有十二分敏感的天资,本来只是—面之交,一经这些人制作,虚构,便会书写出一篇能获大奖的绯闻来。说实话,我年复一年地渴望有艳遇,但我绝不能用绯闻作代价。我正在办调动,一段绯闻不但会把我的调动泡了汤,而且这块石头会把我打伤的。在我周围,有那么几个人,虽然笑模笑样的,见了面也很绅土,他们嘴上说的绝不是心里想的。他们巴不得在石头上也能觅到一丝缝隙,把脚伸进去,—脚把我蹬倒。为了不叫她来单位,我左思右想,决定去见见这个汉中姑娘。
那天下午下了班,我骑上自行车,到了南郊的九里庄。汉中姑娘没有在学校里的公寓住,她租住的是农民的房子。当时,我就想,她连买火车票的钱都没有,还有钱租房住?后来,我才知道,她是为了我而租下农民的这间房子的。她住进去才一个礼拜。
我上了她住的二层楼。她不惊诧,也看不出有多高兴,平静的样子好像我是下班回到了家。我一到她那儿,她就开始做饭了。天气已经很热了,炉子放在房子外面。她早已把菜切好了,米饭也煮熟了,她很快地炒了两个菜,下楼去买了四瓶啤酒,提了上来。我所供职的那个杂志社没有职工灶,因此,我长年吃在街道上(我不会做饭)。每顿饭,都成了我的负担,尽管肚子很饿,一进那小餐馆或坐在小、摊子前,饭还没上来,就没食欲了。使饭菜可口,也是吃不出家的味道的。流浪了几年之后,我才知道,家不仅是吃饭睡觉的地方,家是一块特殊的土地,这块土地上生长气氛和情调。可以说,那一顿饭,我在省城里第一次吃出了家的味道。吃饭间,我们几乎什么也没说,尽管汉中姑娘落落大方,我还是很拘谨的。我总觉得,我们之间总是隔着一层什么,但绝不能用“代沟”或“文化差异”来概括,那些言词是白菜萝卜——大路货。我本来很自卑。对我的长相和才能都缺乏自信,因此,嘴笨了,汗多了,大概脸也红了。
吃毕饭,汉中姑娘当着我的面换上了一件真丝背心,一件白色短裤。她将床上的凉席拉下来,铺在地板上,我们席地而坐。她把没有喝完的两瓶啤酒打开,给我和自己倒上了酒。我们边喝边谈,只谈读书。她虽然是学理工的,但读书很广泛,文学的,哲学的,绘画的,摄影的,不少门类的书籍她都涉猎过。她告诉我,凡是我在杂志上发表的小说、散文,她能找到的,她都找来读了。她拿出了我的一本小说集和一本散文集,我一看,几乎每页都有批注,哪一处的“得、地、的”用错了,哪一段很精彩,她都标示出来了。原来,她是我的一位崇拜者。我沾沾自喜。谈话期间,我看了三次手表,她却装做没看见。已经是十一点二十二分了,我说我该回去了。她低眉垂眼,没说叫我走,也没说不叫我走。我站起来,穿上了鞋。那凉席离门只有四五步,那四五步仿佛我的上司的目光那么短,我一抬脚就到了门跟前。我的手搭在门拉手上,还没等我拧开暗锁,她就从身后抱住了我。我回头一看,她泪流满面了。我傻乎乎地问她怎么了,她一句话也不说,几乎是将我拖着,拖到凉席上去的,等我再看她时,她已解下了胸罩,……在那一刻,我什么也不想了。人的一生,不就是盼望、渴求有这一刻吗?我感谢生活!我第一次觉得,天道是公平的。每天,我走在这个城市里的街道上,我都觉得,街道是别人的街道,城市是别人的城市,我是生活在别处。在城市人的眼里,我不过是农民一个;在同僚们的眼里,我是一个落魄的打工仔。我在这个城市倍受煎熬的时候,上苍大睁着眼睛,它之所以用如椽的大笔记录我的自尊心的被伤害和人格的受凌辱,大概是为了有朝一日补偿我。上苍给我送来了这么一个年轻漂亮的汉中姑娘。我感激她!用一颗心感激。
在整个过程中,她不呻唤,也不喊叫,到了刻骨铭心处,她只是用牙咬,在我的胸脯上,胳膊上,肩膀上乱咬。她咬得很狠,可我一点儿也觉得疼。她的牙印儿像花一样开满了我的身体,像优美的诗作写在我的肌肤上,像阳光似的穿透了我的血肉、神经、骨骼。我几乎能听见,我的身体呼应着她的牙印儿,在赞叹,在歌唱,在呐喊。我们一直折腾到凌晨两点多,折腾了一次,又折腾了一次,连续折腾了几次,方才搂抱在一块儿睡着了。尽管一夜未曾睡好,第二天,我精神饱满如籽。
在以后的七天里,每天下午五点多,我就骑着自行车,到九里庄去了。我到文静那儿的时候,她已煮好了米饭,炒好了菜,在等着我。我怕房东干涉,午夜两点以后,才骑着自行车离开。
热气开始消退,喧嚣了一天的城市如同四脚兽长长地趴下了,街道上的行人很少了,只有出租车在盲目地乱窜。凉风迎面吹来,我的头脑里清晰如画,我的心里舒坦得如同鸡毛扫。一出九里庄,我不由得潸然泪下,眼泪模糊了我的视线,街道、树木、花草、楼房、灯光变成了雨丝,浇灌着我那干渴的心田,我的一些念头在疯长:我要好好地活着;我要回报我的汉中姑娘;我要用我的工作证明我的存在;我要像牵着一头温驯的牛似的牵着这个城市走……我在心里一遍一遍地叫着文静,我叫出了声,我哭出了声。我真弄不明白,她为什么连一句也不问我,不问我多大年龄,不问我有没有妻子儿女,不问我是否有过情人,不问我是否爱她。她的默不做声,使我受不了。我真想给她说一说,我比她大十五岁(她的学生证上的出生日期是1968年3月,我翻开过),我是一个孩子的父亲,我曾经和一个女孩儿有过一夜情。我能看得出,她不叫我说这些。我也没有勇气说出来,话到嘴边,我又咽回去了。
最后一个晚上,我真不想到她那儿去了。我没有吃晚饭,独自一个到环城公园去溜达,我心里激荡得很厉害。我不仅希望她能问我什么,我更希望,她向我提出一些要求,哪怕是要求我给她买一条小手绢,一支口红也行;哪怕是叫我掏钱到街道上去买一次菜一次肉也行(她毕竟是没有任何收入的大学生)。可是,她连任何要求也没提出过。而我交往过的那个女孩儿不是这样,一夜情之后,她就把我领进了唐城百货大厦,她试了一身西装,拿到收银台叫我去开钱。我掏出身上所有的钞票,还欠三块钱。虽然,我觉得她并不过分,但她的突然袭击,使我措手不及,十分尴尬,而且有一种花钱买快活的羞耻感。由于文静并不要求我什么,我反而将她想得有点龌龊,我甚至想,她是不是那种专玩男人的女孩儿?她的不动声色是不是包含着更恶毒的目的,更贪婪的欲望?她是不是为了她的肉体而将我引上了床?后来,我将我的假想又一一推翻了,我觉得,我那样想,就太缺少情意了,就太卑鄙了。我不能亵渎她,我就是感激都来不及呢,怎么能去脏她?我太小人了。出了环城公园,我骑上自行车,直奔九里庄而去。
进了她的房间,我一看,她将饭菜摆在桌子上,筷子也摆好了,她没有吃,在等着我。那天晚上,她第一次开口问我:
“你咋来得这么晚?”
我说:“我不想再来了。”
“为什么?”
我说:“我来的次数越多,欠你的就越多。”
“为什么?”
我说:“因为你不向我提任何要求。”
她一听,突然将我拉起来,推着我的后腰,叫我走。她尖着嗓门儿叫道:“你走得远远的,我不想看见你!”
我真不知道,我的哪句话伤害了她,我说:“你听我解释。”
“我不听。”她说,“你的内心原来这么昆浊!难道我是为了图你什么吗?”
我已将我自己暴露无遗了,我无法回答她,她是一面镜子,照出了我的丑陋。我只好去开门,准备走。当我将要走近房门时,像第一次一样,她扑上来,抱住了我,将我拥到了凉席上。她流着眼泪说,她什么要求也没有,只要我能记住和她曾经相处过这么几天就行了。我说:“我至死不会忘记的。”她打开了啤酒,给我和自己都倒了一杯。她举着酒杯说:“你我之间,就是这杯酒,是很纯净的,不含任何杂质。”我一口抿干了那杯酒,似乎于—刹那间明白了,男人和女人之间的性和爱究竟是怎么回事,人的情感究竟是怎么回事。
第二天,她就回汉中去了,她被分配到汉中的一家企业。
在以后的那几个月里,她杳无音信。我陷入了对她的强烈的思念之中。我的身体上印满了她的牙印儿,她的牙印儿有一股味儿,那味儿具有质感,极其诱惑;她的牙印有根,那根就扎在我的心里。每天晚上临睡前,我抚摸着她的牙印儿,就像抚摸着她那具有弹性的皮肤,抚摸着她那亮泽的头发,抚摸着她那洁净的脸庞。我搂着她的牙印儿,就像搂着她本人一样入睡了。
我几次想去汉中找她。汉中离西安并不遥远,可是,我不知道她在哪个单位工作,她没有给我写信,也没有打电话。几十万人口的城市,我去哪儿找她呢?我想,我恐怕是今生今世再也见不到她了。
过了国庆节,我回老家去收秋种麦子,收种完毕,回到西安没几天,文静从汉中寄来了信。我撕开信,迫不及待地读完了。她在信中说,这几个月的事情,三言两语说不清,她叫我接到信后到汉中去找她。
10月16日,我到了汉中。
到汉中后我才知道,她的母亲两个月前去世了。她的母亲在一家印刷厂当工人。父亲在她十岁的时候,有了外遇,和母亲离了婚。当时,还不到四十岁的母亲没有再嫁,她依旧深深地爱着父亲,用文静的话说,她的母亲是人世上最会爱人、最能爱人的女人,也是爱得最顽固最痛苦的女人。母亲给她树立了一个爱的楷模,她从母亲那里得到了爱的滋养。是母亲把她供养到大学里去的,母亲的去世,使她很伤心。我在她的家里住了五天。我们夜夜做爱,按理说,这样做太不孝子。可是,文静有她的说法,她说,她的母亲如果活着,希望她的女儿活得快活一些,如果她老是在痛苦伤感之中,母亲的心里也不会安宁的。她学的是财会专业,在一家市属企业里当出纳员,在工厂里:她干得并不顺心。听她说,她的顶头上司妄图骚扰她,被她臭骂了一顿,那上司总是找她的麻烦。在那五天里,她没有上班去,陪我游了汉中。汉中是汉王刘邦屯兵蓄锐之地,也是三国时蜀国的重镇,有许多可看之处。每天晚上吃毕饭,我们就沿着汉江畔散步。仲秋的汉中依旧是翠色逼人,生机盎然。汉江两岸,灯火点点,忽隐急现,我们相互依偎着坐在沙滩上,谛听着秋虫在草丛中窃窃私语,所有的烦恼和痛苦都远离我们而去,我们只管享受自己。
回西安的时候,我想在凤县待一天,去见一见我采访过的一个林场的场长,就改坐了汽车。我以为她要去上班,没有来送我。上了车,我坐在临窗的座位上,恋恋不舍地向车窗外面张望。我一想起和她相处的快活,就觉得十分满足了。我的身体上又新添了些牙齿印儿,那些牙印儿如同汉中一样美丽在我的身体上,使我手一伸,就能触摸到爱的印章。
汽车开到了郊外,我看见,在前方,有一个人猫着腰拼命地蹬着自行车,似乎要和汽车赛跑。她就是力气再大,也跑不过汽车的,这一段路有缓缓的坡度,蹬自行车肯定很吃力。汽车越开越快,她的身影越来越清晰了,我已经能够看见,她的头发在秋风中飘动着,上身的白毛衣如同月光一样,脖颈上的绿围巾更像一面旗帜,她就是文静!我看得很清了,我仿佛能听见,她在喘息,在呼喊,热血在血管中奔腾着。我将头伸出窗外,向她招手,朝她呐喊。她的一只手臂朝前一伸,似乎要把汽车抓住,把我抓住。我大声说:“文静,你回去吧!”汽车从她的身边一擦而过了,我的眼前是她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的样子,我的耳畔是她一声一声地呼喊:“山子!山子!”她还在拼命地蹬。那白毛衣,那绿围巾,在变小,变成了一首诗,一束亮光,一滴酒,融人了旷野,变成了力量、渴望、真情、灵魂、肉体等等诸多和爱相近、相关的词语,悬挂在空中,叫我去采摘。汽车已经穿过了汉中平原,爬上了秦岭南坡,她还在追。我恍惚看见,她一头栽倒在路旁的水沟中了。我双眼模糊了。我紧攥住拳头,只想在什么地方捶打。我走到车门口,摇晃着车门,司机以为我要下车,他粗声粗气地说:“车在半坡不能停。”我想,她是在车开之前,就上路的,她是为了陪我走一段难忘的历程,才骑上自行车和汽车赛跑的。她用她的力量、热情和汗水在爱的金石上篆刻,她将爱的图章清晰而有力地盖在了人生最美好的时刻,我在心里呼喊:文静!我的汉中姑娘!
第二年春天,我和文静在西安火车站分了手。她在那家企业实在干不下去了,要到深圳去闯荡。我和她坐在车站广场等了三个小时的火车。我们都无话可说,在那样的情境中,再确切的语言也难以表达我们的心情。
在深圳,她做一家公司的会计。每隔几天,她就要给我打一次电话。我拿起听筒,只听她叫我一声山子,就哭了。我开初还以为,她受了委屈,就急切地问她发生了什么。她只是哭,一句话也不说。我想,我是多么地迟钝,她那哭不是受了委屈的哭,受了委屈的哭不是那种哭法。她的哭只是一种表达,一种宣泄。她的哭声直接播撒在我的灵魂之中,仿佛春风细雨一般;她的哭声是一种化学物质,包括的成分大概有几十种,上百种,可那内核只是情感,只是爱。我每次拿起电话,就是为了听她哭一哭的。她从来没有在电话中说什么,似乎什么思念呀,爱情呀等等词语和哭比较起来,单薄如丝,缺少分量。一个女孩儿对一个中年男人的爱,其中的滋味有多浓,只有我自己能体验到。她把我只看作她的爱,就没有看作是谁的丈夫,谁的父亲,谁的儿子。
在强烈的思念中,我恍恍惚惚地打发了一年的时光。她竟然有好长时间不打电话了,也没有写信来,我将电话打到她的公司,接电话的小姐告诉我,文静跳槽了。我问她到了哪个单位,小姐说不知道。我耐心地等待了三个月。当我再一次接到她的电话时,她在电话中告诉我,她结婚了。我一听,心中仿佛被谁猛地刺了一下,我将听筒握在手中,不知说什么好。
“你爱他吗?”
“爱,很爱的。”
她回答得很坦诚。她大概听见了我不答声了,在喊我:
“山子,我爱你,永远爱你!”
这是我听到她的最后一句话,也是第一句话。她从来没有这么说过,在我和她相处的很短暂的日子里,她没有说过“我爱你”。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一个人躺在床上,想像着文静和她的丈夫在一起的情景,她也会像咬我一样,咬她的丈夫吗?她和她的丈夫在一起,也会一个晚上折腾几次吗?她和她的丈夫之间,她和我之间,究竟对哪一个人的爱是真实的?我觉得,她只有一种选择。我无意亵渎美好的往事,亵渎她对我的感情,但我觉得,我们之间,并不是我想像的那么纯洁。我嫉妒了吗?我问自己。
就在那一年,我们之间失去了联系。她不—再给我打电话或写信了,我也是。
后来,我的爱人和孩子都进城了。在搬往新家的时候,我无意中翻到了她送给我的一张惟一的照片,我看着照片上这个文静而漂亮的姑娘,为曾经拥有过她而欣慰,而兴奋,她充满着魅力,十分优秀。我将照片收藏好,生怕我的妻子发现了。
七八年后,我再一次看到了文静的照片,她的照片刊登在《古都晚报》上。她被牵连到一起惊人的经济大案中去了。她的角色是一个大贪污犯、一个权力人物的情妇,她因包庇罪而被起诉了。我仔细辨认着她的照片,难以相信这是真的,可照片上的女人就是文静,我已认出了她,她三十二岁,风韵犹存。白纸黑字就在眼前,那篇长篇报道详尽地报道了她犯罪的事实。依她的性格,她是不会委身于一个年近六十岁的老头子的,她把爱情看得比什么都重,怎么会被金钱权力所绊倒呢?她这几年的变化不会是那篇报道所写的那么简单的,其中肯定有难以启齿的原因。人生之路,就是一根绳子,稍不留心,就会被绊倒的文静不是便于外。
几天来,我茶饭不思,一遍又一遍地回忆我和文静相处的日子。我们总共在一起只待了十二天,她曾经给我说过,我俩做爱的次数有几十次。我听罢有点吃惊,我说:“不可能吧。”她认真地说,她有记录。我相信了,那是真的。当我们用肉体对话的时候,我们变得很简单,很真诚。恰恰相反,当肉体不能坦白地、真诚地说话的时候,也许,我们就变污浊了。我猜想,当文静很在乎她那肉身子的时候,她的身体首先变味了,身体变成了谋取什么的砝码,灵魂在天平上就变轻了。只有腰部以上的爱和腰部以下的爱相结合,才是真爱。
我还是不甘心,我所要做的第一件事是,打电话问一问《古都晚报》特稿部,这个文静是不是我的汉中姑娘。我拿起电话,却没有拨,即使我证实了,又有什么用呢?我需要静下心来,想一想了。文静是怎么下水的?是不是我那无形的手也推了她一把?内疚和自责对她来说毫无意义,可是,我有必要检讨自己。
原载2003年《芒种》12期
岐山籍著名作家冯积岐出生于凤鸣镇陵头村,毕业于西北大学中文系作家班,1983年开始发表小说,1994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在《当代》《人民文学》《上海文学》《花城》等数十种报刊发表中短篇小说300多篇(部),作品多次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等选刊选载,多次入选各种优秀作品选集。出版长篇小说《沉默的季节》《村子》《逃离》等14部,共出版各类文学作品40多部,近千万字。作品曾多次获奖。挂职担任过中共凤翔县委副书记。曾任陕西省作家协会创作组组长,作家协会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