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蒸年馍
文/孙虎林
腊月二十三祭灶后,年的尾巴愈来愈短。这不,家里又该忙着蒸年馍了。
还未进入腊月,母亲就张罗着磨面了。麦子是今年夏天刚打下的,黄澄澄的,颗粒饱满。赶着晴好的天气,父亲把大铁锅支在庭院,提来一桶井水倒进锅里,再倒入麦子。搅拌一阵后,用笊篱捞出来,倒在摊开的彩条塑料布上晾晒。过年用的面粉原料讲究,必须淘洗干净。晾干后的麦子拉到磨坊,磨成精细白面。老家在渭北早塬,土地肥沃,素来是关中平原的米粮川,出产的小麦特别劲道。

腊月二十四下午,母亲就开始忙着做酵水。她把酵子掰碎,放入面盆,添水浸泡片刻。而后加入适量面粉,用筷子搅拌均匀。盖上盖子后,放到热炕头,用一床小被子焐着。第二天早晨,酵面发好了。倒入大锅,加上面粉揉成一个大面团。然后,再放入几个盆里,送到热呼呼的土炕上。经过一个晚上的发酵,蒸馍的面总算起来了。
吃过早饭,母亲就开始蒸馍了。这次蒸馍不同往日,蒸的是年馍,得蒸好几锅。再说,蒸年馍从来就是关中农村年前最隆重的年俗。于是,全家齐上阵。母亲带着三姐在案板上忙活,揉面醒面。而后,把一大块面切成长条,用手滚成圆柱形,再切成小块,用手抟成圆蛋蛋。三姐手巧,可以左右开弓,双手在案板上各抟一团生面,瞬间滚出一堆小圆球。一个个圆头圆脑,俊样极了。还有花馍,三姐巧手做成花瓣形状,通常以月季花为样本。当然,年馍绝对缺不了花卷和大肉包子。还有我贪吃的核桃仁红糖包子,想想都流口水。

年馍讲究匀称美观,乖巧可爱,以小为好。比青皮核桃大不了多少,正月里待客时方便快速加热。平日里农活忙,蒸馍也要抽空。那时,蒸出的馒头碗口大。吃一个实在,干农活得劲。过年就不一样了,总要炒几盘菜吧。而且,荤菜垫肚子耐饱,馒头反倒成了搭配。这时的小馒头就派上了用场,一个小馒头,刚好夹一片红烧肉。还有一种小馒头,出锅后要用红色颜料轻点一笔。它身价尊贵,承当回礼角色。那年月,西府乡间走亲戚时兴回礼,一份点心回6个红点小馒头。客人酒足饭饱,准备回家。这时,主家总要在客人的提包里放上十几个小馒头。主客谦让一番后,亲戚最少得带走6个小馒头。这是礼节,不可马虎。

小时候,每到蒸年馍时,我总要凑到案板前,趁母亲不注意,揪一团面捏一只动物,小猪小鸡小狗小猫等等。蒸熟后的小动物膨胀了几倍,没眉没眼,一点儿也不像。说来好笑,那年寒假回家,我也老大不小了,还是童心不减。蒸年馍时,竟然用面团捏了一个儿子娃娃。头颅和四肢是用牙签固定的,眼睛是用两粒黑豆嵌入的,嘴巴是用一粒花生米代替的。出锅后的儿子娃娃栩栩如生,小鸡鸡又长又大。我把它送给了发小宏强,宏强结婚不久。新年过后几个月,宏强媳妇果真生了个牛牛娃。想起来真逗。
蒸年馍时,四姐负责烧火,她把风箱拉得呼呼响,火舌舔着灶沿。我从后院抱柴,父亲数日前早已劈好硬柴,靠墙垛成一大堆。年下蒸馍炖肉燣臊子,得用耐烧的好柴禾。

乡下人烧饭用的是柴火灶,大锅大灶。蒸馍用的笼笹也大,一连好几层。馒头上锅后,母亲用湿蒸布堵住笼笹缝隙,叮嘱四姐大火快烧。蒸汽上来后,火势再减缓一些。不然,蒸出来的馒头就会咧着大嘴巴,傻乎乎的难看。片刻工夫,厨房里便热气腾腾,犹如仙境。
馒头出锅后,我负责送到大笸篮里晾凉。热馒头太烫手了,烫得我一蹦三尺高。放好热馒头后,我还得给它们翻个个儿,以兔粘掉馒头皮。有一次,我端着一笹热馒头,一不小心,将馒头倒扣在了地上。母亲骂我不小心,我却哈哈大笑。顺手从案板上拿了一个热馒头,夹上臊子肉,捧在手上,一溜烟跑了。
那些年,西岐人蒸馍时,还遵从一个神秘的习俗,忌讳邻居串门。为此,有些人家甚至关上大门蒸馍。邻居即使有事,但看看人家房顶上不断冒升的炊烟,也就不再打门推户了。有一年腊月,我家蒸馍时,邻居突然闯进厨房,母亲当时就有点不高兴。她走后,馒头出锅了。有一笼笹的馒头根本没有发起来,又青又硬,像炸弹,上面似乎还有手捏过的痕迹。母亲说这锅馍走了霉运,让“鬼”捏了。一定是那个人刚才进门时,跟进来了孤魂野鬼。多年以后,我一直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不知别处是否有这种奇特的习俗,或许只是一种无稽之谈吧。馒头没有发好,也许是火候未到,也许是漏了气。不过,年馍是要祭奠先祖的,难怪有着神圣庄严的仪式感。

蒸好的馍放凉后,母亲将它们装进瓦缸,上面盖上用高粱秆做的盖子,可以一直吃到正月十五。那年月,乡下人没有电冰箱,年馍就是这样保存的。
一晃好多年过去了,久居城里,很少自己蒸馍,大多买现成的。但外面蒸的馒头实在太假,虚晃晃,轻飘飘的,白得可怕。不过,农村人还是自己蒸馍吃。这不,今天下午,四姐在家族群里晒出了刚蒸的年馍,一个个小巧玲珑,喜气洋洋,摆了一案板。二姐也在西安蒸年馍,蒸的核桃花卷好漂亮。
过年了。
蒸馍了。
2022年1月27日

孙虎林,陕西岐山人,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都市头条专栏作家,出版散文集《青春祭》《半生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