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身份

作者 :杨东  主播: 沈虹

率领一个团队在上海为完成“上海支青在阿拉尔口述史”的资料采集工作一个多月，十分紧张忙碌，许多与新疆和个人相关的事都被迫置于脑后。从5月12日起，手机里无论qq还是微信传来最多的信息是关于“母亲节”的，尤其到了13日，赞美感恩母亲的歌曲和诗文频频传来，我这才想起来，13日是周日更是母亲节。

往常的这一天，凡在阿克苏的兄弟姐妹都会聚到母亲家中（弟弟远在新疆首府乌鲁木齐，会打电话）表达对母亲的感恩和祝福之情。今年的这一天，我却在从上海飞往新疆——回家的路上。远在他乡奔波，差点忘了“母亲节”。趁着在候机厅等待飞机起飞的间隙赶紧打电话问候母亲，说些感恩祝福的话。我才刚开口，就听母亲说近来北方变天降温，估计南方也会受到影响，叮嘱我多加衣服，千万别感冒——由此引出一连串的叮嘱：出行、采访、吃饭、睡觉等等。母亲提高声音强调：要注意劳逸结合，再忙再累要吃饱睡好；别多操心母亲，母亲很好，白天吃得香、晚上睡得足……听着听着，眼眶自然湿润，鼻子发酸，更加感到母亲的伟大无私、母爱的深沉温暖：“无论你走多远”“无论你官多大”——“有妈的孩子，幸福享不了”……这些歌词很自然地在耳边回响，母亲讲述的过去的事情又浮现在眼前。

母亲叫申姣林，1935年9月生于河北省涉县。1939年6月，舅舅出生8天，鬼子扫荡，一家人在外祖父的带领下躲到山洞里。连绵阴雨，半斜的山洞里灌水齐腰，外舅祖父出门情急中随手拿了个碗，把水舀出去一些，否则，人就会被淹死在洞里。在山里躲了整整40天，鬼子扫荡结束，亲人们才回到村子。外婆得了产后风，不久就死了。祸不单行，不久，外祖父被一个同是给地主扛长工的农民失手打死了。从此，舅舅、母亲与外祖母相依为命，度过苦难的童年。

母亲的童年年年闹饥荒，日子严酷难熬。母亲聪明伶俐，从小就学得一手好针线活。地主办喜事，交给母亲做40双鞋。没日没夜地做，平均一天一双，一个多月做完，交货日得到2升小米，拌到野菜里充饥，吃得人面如菜色。抗战胜利，日子才改善了一些；解放战争胜利，彻底走进了幸福生活。

母亲学啥像啥，学得快，特别想上学。16岁时，开春村上办夜校，白天种洋芋，晚上读夜校，识字；村上再办汉语拼音补习班3个月，又积极报名，上了3个月。村上办业余学校，又报名，品学兼优，受到县上表彰，被点名骑马在全县巡回宣讲，介绍学习的经验。

巡回宣讲要求自带被子，家中被子中间破个大洞，棉絮暴露出来……母亲的头发又黑又密又长，让外婆隔几根拔一根——拔了一小撮头发卖掉，换回两尺见方的红绸子，把被面子缝上，背着被子一路宣讲，一路铺盖，度过了巡回宣讲的日子。

业余子校毕业，以优异成绩考上了乡小学，家中困难，放弃。村上办幼儿园，母亲被选为老师，当了8个月的幼儿教师。幼儿园解散，母亲被抽到县医院学护士，外婆哮喘病犯得厉害，母亲被迫回到村上照顾外婆。村上办业余学校，母亲当老师，白天照顾外婆，晚上教课，边教课边学习新知识——青春时光在不断的学习中度过，幸福、愉快。

20岁那年，村上有个从朝鲜战场回来探亲的军官叫牛根林，有人提亲。母亲去远远地见了一面。感觉他一身军装，紧扎着皮带，威武雄壮。但是，虎着脸，显得傲慢、盛气凌人。母亲认为难打交道，一言不发仓促“逃”回来。过了几天，母亲想通了，媒人再问，说可以，就登记结婚了——两片“林”合成一片“林”。

生活多艰，世事多桀。新婚8天后，探亲假结束，父亲返回朝鲜战场。

1956年8月，母亲突然收到了一张“志愿军妻子入朝证”。人们普遍认识的朝鲜战争起始于1950年6月25日，结束于1953年7月27日。实际上，入朝作战的中国志愿军大批部队在1953年7月27日签署《朝鲜停战协定》后陆续撤离回国，小部分部队仍然坚持在朝鲜继续帮助朝鲜作战。父亲就是这些部队中的中尉连长。这期间，志愿军难得回国探亲休假，志愿军的家属可以入朝探亲——母亲这才知道，父亲入伍入朝作战多年，已是中尉连长。

舅舅陪母亲到丹东，母亲个人凭“入朝证”一路享有优厚的待遇跨过鸭绿江，辗转到父亲所在的部队。

很不巧，父亲应调外出带兵打仗，两个月后才回到营地。母亲的探亲假原本只有3个月，部队因此批准假期3个月后再延3个月。这样，母亲在朝鲜住了半年。

母亲每天帮厨，给战士们缝袜子。通常战士领到手的袜子是鞋垫加双层白布的袜腰，由自己动手缝合起来。“连长爱人缝得好！”消息传出来，战士们把袜子都拿过来缝。母亲心想，战士们随时都会上阵，不定什么时候永远回不来，之前连新袜子都没穿上，是多大的遗憾啊——一个连一百多号人，几百只袜子夜以继日几天功夫就缝完了。

吃饭吹号，排队集合；唱歌、吃饭不到10分钟全部结束——这一点让母亲觉得必须向战士学习。所以，60多年过去了，母亲依然保持着吃饭快速安静、干净利索的习惯。

官兵们有仗就打，无仗训练。打仗，往往潜伏在潮湿甚至冰水没膝的沟内，官兵们的衣服必须天天换洗、晾晒——往往来不及洗，夜里晾干了，白天继续穿。母亲到来的这半年里，战士出征归来，母亲一个班一个班地收衣服。几十上百套衣服，连夜洗了晾干，舒适软和——战士们因此可以多睡一会。

战士们的衣服破得实在不能补了，扔了，母亲捡回来拆洗干净，打布壳，做鞋底。母亲清楚地记得给司务长做了一双棉鞋。

到部队探亲，母亲深深地理解了军人的含义，懂得了军人的爱，更加珍惜“军嫂”的荣誉。半年，做好事180天，感动着部队。母亲的事迹传到上面，首长商议让母亲参军，安排到医院当护士。一面是火线上的丈夫，一面是病榻上的外婆——权衡再三，母亲最终谢绝了部队的安排，选择了回家乡尽孝教子。

回到家乡，巾帼不让须眉，和男劳力一样，每天都挣10分。

母亲一生有几个渴望。第一是能在全日制的学校了里读完初中。未能如愿，母亲丝毫不感到遗憾，因为那是时代造成的；母亲凭童年几次夜校的基础，一生坚持读书看报，知书达理，在邻里中留下很好的口碑。第二是孩子们爱读书学习，有出息。五个孩子，两个女儿高中毕业，一个女儿大专毕业；两个儿子，都大学本科毕业；孩子们弥补了母亲的遗憾，令母亲欣慰不已。第三个是成为正式职工有一份稳定工作，到退休年龄也没能实现这个愿望，都由于父亲阻挠，这成为母亲的一大遗憾，却由自己比别人多的付出和国家的养老政策弥补，母亲无怨无悔。

年逾八旬的母亲常常告诉我们，知足常乐，少说多干，少抱怨多感恩。

提到母亲的遗憾，自然要说说父亲。父亲去世后师市老干局组织召开的追悼会悼词这样介绍、评价父亲的生平：

一师八团原副参谋长离休干部牛根林同志因病医治无效，于2008年9月1日凌晨2时22分在一师医院逝世，享年80岁。

牛根林生于1929年12月28日，河北省涉县西戌镇沙河村人。出生中农家庭，幼时务农。1946年9月加入中国人民解放军晋冀鲁豫野战军六纵十六旅（电视剧《亮剑》），第二年5月入党，1954年7月毕业于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二步兵学校（重庆步兵学院）军事专业，同年8月入朝，加入中国人民志愿军。1955年4月7日任中国人民志愿军二野十六军47师141团一营二连连长，1955年10月被授予中尉军衔，1958年7月随部队回国。1960年4月20日晋升上尉军衔。1962年奉调从吉林军区戎装来到新疆。先后在农一师十团、十二团、八团历任保卫参谋、武装股长、副参谋长等职。

牛根林历经血与火、生与死的考验。两袖清风，一身正气，始终保持共产党员和干部的本色；为人正直，朴实忠厚，生活俭朴，廉洁自律，勤于奉献；品德高尚，作风正派，始终坚持踏踏实实做人，勤勤恳恳做事原则；严格要求妻儿和身边工作人员，从未利用职权搞过任何特殊化……

在十团任保卫参谋多年，父亲始终一身军装、佩戴手枪。有天他突然想起一个问题：此时的自己究竟是兵还是民？是兵吧，脱离部队在农场工作了多年；是民吧，迄今没接到部队宣布转业的命令。写信问部队，部队寄来了500元安家费……他又退回去，说，我一个人在新疆，家没搬过来，不能白沾国家的光。

1968年父亲把母亲和我们几个孩子接到十团——在土坯房里安了家，却再也没有收到过安家费。团里给母亲安排工作，父亲坚辞反对，被搁置。

1970年父亲调到十二团任武装参谋，全家搬到了十二团，母亲被分配到团缝纫班工作。母亲心灵手巧，看一件衣服就可以自己裁缝，成为班里的佼佼者。父亲认为母亲成为职工并在团部，有搞特殊化的嫌疑，硬是让母亲脱离缝纫班，当“家属”。

父亲的月工资除了自己抽烟，所余无几，维持一家8口的生活，十分拮据。母亲咬牙一面料理家务一面找活干，挣钱补贴家用。

养鸡鸭挣的钱买台缝纫机。一方面，我们的衣服都由母亲买布裁缝省钱，一方面，靠缝纫接活挣钱。母亲裁缝从不问价，无论多少活，要求几天交工就几天保质保量按期交工，常常夜以继日通宵达旦。

养猪，最多一次出栏4头。打草作饲料，从早忙到晚，那猪肥壮得让全团人艳羡。卖掉，扣除各项成本，余钱买辆当时时兴的永久牌自行车供我们上学骑。买一套工具，修理自行车，补胎换胎,既要力气又要技术，母亲俨然专业修理工，引多数人啧啧称奇，羡慕不已。

我们心疼母亲，在阿克苏市区买套房子供母亲安享晚年。母亲闲不住，依然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总能挣到数目不菲的钱。我们只好随母亲——爱忙就忙吧，有助于身心健康延年益寿。

多少个母亲成为兵团发展、改革的探路人、实验者……

时下，网络以不可阻挡之势，改变着世界和人类的生存状态。微信或者qq几乎成为所有成年人的必读物。久而久之，人们发现微信标题普遍存在过分夸张、差强人意、题文分离、似是而非、半遮半掩等现象。有的内容介绍亿万民众广为知晓人物的情况，有的内容讲述伟人的情况，却以“某某某的真实身份终于曝光”为题，似乎大众过去了解的情况都不真实。这样摆噱头哗众取宠，实在令人生厌。

——却启发我想起了一个问题：母亲的真实身份究竟是怎样的？

如果非要给出答案，我只能说：母亲就是母亲！

作者简介:

杨东，男，汉族；中共党员笔名天然、易然。1956年12月31日出生于出生于甘肃民勤县农民之家，2016年12月31日退休。主任记者。20世纪60年代初随母亲落户到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第一师三团，务农两年，服兵役两年，当教师六年，在地省报和国家通讯社当记者编辑三十余年。退休前历任中国新闻社新疆分社采编中心主任、兵团支社社长、《兵团新闻网》总编辑。新疆作协会员，新疆第二届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兼秘书长，著有报告文学集《圣火辉煌》《共同拥有》《湘军出塞》《天之业》《石城突破》《永远的眺望》和散文通讯特写集《阳光的原色》《风儿捎来的名片》。

主播简介:

沈虹，昵称叶子，曾长期从事编辑播音工作，百草园书店及新华网文艺创客等知名平台主播，《都市头条》认证编辑，朗诵作品散见于国内各大网络平台，曾多次荣获朗诵大赛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