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人的一生要过很多“年”,并在其中耳濡目染无数遍,但真要让谁说出年的意味,似乎并非那样简单。哲学讲感觉有五,视、听、味、嗅、触。佛家则在五觉之上再加“意”成为六识。因感觉不做判断,惟“意识”才能分别善恶好丑。
年作为中国农历最隆重的‘节俗,如果只从表层的五觉去感知,很难领悟其内在的道法,所以须借助六识。民间传说“年”是个山臊凶鬼,头长尖角,凶猛异常。每到除夕,常来吞食人命。故自东汉开始,为了御凶避鬼,门贴桃符,燃放爆竹,守更待岁,一直延续至今。
现在不管城乡,大红总是过年的专用色彩。对联、灯笼,炮皮、服饰甚至包括一些食品等皆以红色为著,因为,红在中国人心目里始终是喜气的象征。
“爆竹声中一岁除”本是年的标配,但自从城里禁止燃放烟花,春节在市区就显得特别冷清和寂寥,热闹的声响只能相闻于乡野。因此,不少城里人宁愿回老家或到乡下过年。
香气扑鼻无疑是过年最浓郁的氤氲。乡村中很多人家要烧鸡烹鹅,城里人虽多买成品,也要煎鱼蒸虾。故无论乡闾街道,此时到处都会飘溢着肉和调料的芬芳,记得农村厨房的横额常常书写“五味生香”的熟语。
尝味当然是过年的最大乐趣。置办年货主要就是购买各种吃食。春节之间,朋友亲戚相互走动,也是以吃喝为主。而饮食自然以味绝为尚,哪怕是素菜也要让人满口生津。对味的享受是地球人共同的兴趣,更别说在中国这个特殊的节日,自是不可或缺。
至于涉及到年的触觉,大概只能用“忙累”两字来表述。杀猪宰羊,打扫厅堂,张灯结彩,包括走亲访友,从除夕到正月十五,几乎天天都有安排,日日都有讲究。所谓初一家人聚,初二拜娘舅,初三宜娶亲,初四以前为拜年,初五不出门,初六开始送花灯,初七为人日,十五闹元宵。
因此,五觉中的年就是喜庆、热闹、香溢 、口福、忙累的杂糅。但如果只是停留在这个层面,年其实就在失去它原本的魅力。因为,这些感觉或景象一方面都是古老的传统或几十年前春节的样态。另一方面,人们现在已不再追求吃喝,更不愿意忙累、甚至还讨厌喧闹。而且,这一切目标,人们未必非要在此时才能实现,完全可以在平日通过其他方式完成,所以,听、味、嗅、触的感觉其实并非年所专有。
唯有视觉上对红色的偏爱亘古不变,不管城乡还是贫富,甚至不分单位还是个人都不违逆。似乎冥冥之中有种神秘的禁忌在约束着人们,没有谁家过年不贴大红的春联(有丧事的人家除外),即使不幸发生火灾,也要马上用一句与红有关的吉言来补救。如”红红火火过大年“或“火烧财门开“。谁也不愿在万众欢呼的日子发生不吉利的事情甚至出现这样的兆头。由于红色暗含了避讳的功能,加之桃符本身就属镇邪之物。所以,就连对雪的呼唤,也要选择这个良辰吉时。因为流传有“瑞雪兆丰年”的口彩,大概是雪的广厚与收成的丰富具有相似的意象。
由此,年味首先生发于一种祈祷。古代腊祭的初衷,就是对农事丰捻的渴望,渐到后来,才推广到所有主观的期盼。这个传统保留至今,故大部分人都会在除夕总结过去,瞻望将来,所谓辞旧迎新。
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过年似乎又指对一个特殊时间节点的守护。即腊月三十零时到正月初一的等待和接续。为什么古人倡导守岁,并非要一宿不睡,但至少要熬过这冬春的交班。现在的春晚,也必须等待新年的钟声响起才宣告结束,所谓过年或跨年。
不过,年又不只是一个短暂的节点过渡,它其实应是一个较长的过程。这一点在城里并不明显,但在乡下,从腊月伊始,实际上就进入了过年的时序。初五吃五豆,腊八喝香粥,二十开年集,二十三祭灶,二十四大扫除,二十五磨豆腐,二十六七蒸馒头,二十八杀猪牛,二十九上油锅,三十晚上熬半宿,正月初一扭一扭。一直延伸到正月十五,年才算过完。
小时候,总以为大年初一吃过饺子就算过了年。实际上,那只是年的高潮。所以,中国人的年,强调的就是“过”,而且要过近一个半月左右,正月初一前是盘年,做准备;正月初一后是拜年,是庆祝。前半段是心在盼年,后半段是身在祈年。无论是祈还是盼,都传达着上世纪前中国人对年的观念。所谓,缺什么,盼什么;要什么,祈什么。在很长一段时期,人们最大的期盼就是衣食的丰足,所谓吃肉喝酒,穿新戴贵。因为,那个阶段,国人连肚子都吃不饱,更别说吃好。
记得小时候,关中农村大年初一不吃饺子,不是没有这个风俗而是没肉做馅,没麦面擀皮。最开心的就是吃上一顿臊子面,哪怕没有肉,只要搭汤,有油腥,就很知足。有一年,我们家里没有麦面,就吃了一顿玉米饸饹,老家戏称为钢丝面,特别硬,难消化,但很有嚼头,也算是面的一种。
那个年代,一个人一年里有一身新衣穿就欢天喜地,我曾经穿过母亲用自织的土布裁剪的新衣,斜口袋但没有纽襻,用暗扣连缀,近乎唐装的黑衫。因此,儿歌中所唱的:“新年到、新年到,穿新衣、戴新帽,包饺子、蒸年糕,打灯笼、放鞭炮”。就是上世纪前中国农村对新年的真实写照。
为什么那时的人们,特别是小朋友都爱过年,都盼望过年,就是年与平日有很多不同,能吃到平时吃不到的美食,能穿一年里最好看的新衣,能随心所欲地玩。
如今,这些最廉价的愿望都已实现,平日的饮食与穿戴与过年几乎没有两样。所以人们才感叹年味变淡。显然,不是年味淡了,而是人们对吃好穿新的盼望已经不存。或者说人们的盼望升了级,由以往的“衣食”转移到“住行”。不管是城里人,还是农村人,如今奋斗的较高目标已升格为买一套单元房,再配一辆车,有假了出去散散心,而这些目标都不一定非要等到过年时兑现。
所以,无论时代怎样发展,盼望始终是不变的年味,只是盼望的对象会不断变化。过年不只追求年节的持久,还增加了空间的拓展。让自己生活的场所更加宽敞,让自己的视野向更远处延伸:出省或者出国。
因为不愿自己动手做各种过年的准备,也就丧失了一种苦中找乐的意味,有了在饭店订一桌酒席的便利,所以过年围绕吃的热闹、忙乱,充实就一去而不复返。
人们对年有多少渴望,就会衍生多少年味。当传统的吃穿不再成为年的必须,而生活中的其他希冀又显得不那样明显,年味就开始寡淡或隐藏得更深。但只要心有所有,年就像旗帜始终在前方把我们召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