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来走去的女人
文/冯积岐
桃叶抬眼看了看太阳。早晨的太阳挂在树梢上,像一颗没有煮熟的洋芋蛋。桃叶是吃洋芋蛋长大的,她吃腻了,一看见洋芋蛋似的太阳,嘴里满是洋芋的味道,桃叶就想吐。
桃叶抱着二岁半的儿子出了院门。桃叶抱孩子的姿势不周到,怀里的孩子仿佛沾在湿地上的一片树叶,歪歪扭扭的。抱着孩子的桃叶没有少妇的样子。不是她不会抱,而是她显得很姑娘。桃叶长得小巧玲珑,甜甜的瓜子脸,皮肤细腻白净,尤其是嘴一张,左边酒窝里流溢出来的气息,特别女孩儿。她毕竟才二十岁,如果是城里的姑娘,在这春光灿烂的早晨,她正坐在校园里的草坪旁边,读书呢。
满子和桃叶一块儿出了院门,他提着一把老铁锨,要给人家去做小工。满子站在院门外对桃叶说,早去早回。桃叶说,知道。满子走过来,抓住儿子的小手,摇了摇。二十三岁的满子长得单薄,面目英俊,是个书生模样。他爱桃叶,有了儿子以后,母子俩都爱。儿子对满子笑了笑,满子不再逗儿子。
桃叶说,她要到法门寺那儿去看表姐。满子说,没听说过你有一个表姐呀。桃叶说,你忘记了?就是你在我家院子里见过的麦萍姐,高个子,单眼皮。满子在桃叶家总共只去过两回,他已记不清她是什么个子、什么眼皮的女孩儿了。满子说,你不去行呀不?桃叶说,表姐捎话叫我哩,是改改捎来的话。改改是桃叶的乡党,也是从甘肃远嫁到陕西的。满子说,我送你去法门寺。桃叶说,你去?来回车票要十块钱。一提起钱,满子就蔫了,说话的语气软得跟面条儿一样,脸上的表情也妥协了:还是你一个人去吧。
满子和桃叶走出了街道。站在十字路口,满子眼睁睁地看着桃叶走上了官道,眼睁睁地看着官道跟输送带一样,将桃叶送走了。白晃晃的乡村土路两旁是正在起身的小麦,麦田仿佛两扇大门,“吱扭”一声,大门关上了,桃叶被关在了大门里边。满子仍旧目不转睛地注视着。
满子咽了一口唾沫,将提在手里的老铁锨扛在肩上。他的脚步抬得很低,鞋底和路面杀出的声音缺少底气。满子脚上的黑布圆口鞋只值五块钱。农村人把这种鞋叫“老头鞋”。五十年前,或者说,一百年前,关中西府的农民都穿这样的鞋。由于这双鞋的缘故,也由于满子身上那件黑布对襟褂子的缘故,年轻的满子看起来很古典,很传统,也就很“另类”了。不是满子做秀,他没有钱,买不起一身与时俱进的行头。他身上的褂子还是父亲留下来的,连农村里的老汉也不穿这中式衣服了。这件败时的衣服,配上这双败时的鞋,一到满子身上,满子反而极其典型了。
满子的典型不仅在行头上,也在举动上。他在兰州市的一家餐馆里打工,活儿干得细致入微,收拾残汤剩饭时,动作的力度不大,轻手轻脚的样子,仿佛给他跟前的女人挠痒痒。对于年轻女人用过的餐巾纸,他不像其他服务生一样,一把抓过来,或者,粗粗地向盘子里刨。他伸出两根细长的手指头,轻巧地一夹,餐巾纸就到了他手中。他的举动很文雅,未免引起女人们的注目,她们抬起眼,咔嚓一声,在他身上一剪,将脸迈过去,做出一副女嫒的样子来。女人第二次来这个餐馆,是为了享受口腹之乐,也是为了享受这个长相标致的满子的。
满子自然惹女孩儿爱。桃叶就是其中的一个。桃叶也在这个餐馆里打工,桃叶最终选择了满子。桃叶把自己给满子,除了爱以外,还有其它的原因。满子的家在关中西府,那是桃叶的父辈或父辈的父辈们每年去做麦客子的地方,也是这些麦客们吃白面过大年的地方。小时候,桃叶就听父辈们描画过关中西府,就向往那块丰饶的土地。桃叶出生在人几乎无法生存的地方,这地方抬眼是秃山荒岭,“石头戴帽”的薄地很难养活在这块土地上生活的人。桃叶嫁给满子,就等于换了一番天地。
开初,桃叶并不是一心一意要嫁满子。她喜欢满子,就跟满子做了那事,是在餐馆里的餐桌上做的。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仿佛背着背篓向山顶上背粪。不同的是,背粪很苦,做那事很受用。做了第一次,就做第二次。尽管桃叶只有十六岁,很快的,对那事很酷爱了,两天不做,就不行。这期间,满子回了一趟老家,桃叶就和她喜欢的另外一个小伙子做,做了几次,又和掌勺的中年师傅做。那时候,桃叶像没有上嚼子的马一样自由,她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她是她自己的,和谁做,由她,谁也管不着。满子回来后,对她追得很紧,每天粘住她不放,她的身边就只留下了满子一个。经常和满子一个人做,经常和满子在一起,她有了干脆嫁给满子的念头。
满子除了喜欢桃叶以外,还喜欢赌。他不打麻将,也不“挖坑”、“漂三页”,身上有几个钱,就向“老虎机”口中送,常常是赢来三十,输掉九十。“老虎机”诱惑着他,使他欲罢不能。他越赌越躁,越赌越惨。越惨,欲望反而越强。有一天,他想耍赖,被赌场里的小头目捉住了,几个打手上来,将他打得鼻青眼肿,扬言要放他的血。他在兰州干不下去了,带上桃叶,回到了松陵村。
满子将家里的几亩责任田租给了别人,自己吃住在县城,正儿八经地做了一名赌徒。手中的赌资是他从村里的“基金会”借来的。“基金会”是农村里的民间金融组织。“基金会”的头儿是满子的少年朋友。满子私刻了姑夫的印章,以姑夫的名义向“基金会”借钱。姑夫在家里开面粉厂,还有几十亩果园,姑夫有的是钱,“基金会”的头儿不怕满子的姑夫还不起贷款。后来,“基金会”的头儿犯事了,逮捕了,满子的面目暴露了,满子以姑夫的名义借的五万元赌得一分不剩。穷日子从此开始了。满子只能去做小工,挣几个零花钱。
女人没有钱不行,尤其是桃叶这样逛过世事的年轻女人。满子拿不出钱来,桃叶赌气也罢,挖苦也罢,没钱就是没钱,桃叶也没有啥办法。
躺在厦房里的土炕上,桃叶盯着颜色发黄的席棚,一点儿睡意也没有。她不止一次地想过,离开满子。满子长相好不能当钱花。爱情就像一串麻钱,花一个少一个,等那串麻钱花光了,爱情就没有了。活人过日子的事情实实在在的,日子的窟窿要用钱去堵。满子的日子如同一件穿得很烂的褂子,补也补不住了,桃叶看一眼就伤心,她变懒了,头不梳,房间不打扫,饭不做,水不烧。搂着孩子从清早睡到吃晌午饭。没有钱,满子似乎血也不旺了,人不精神了,晚上,他不和桃叶做,桃叶也不想和他做,于是,两个人就各自睡各自的。
桃叶一觉睡醒,说要回甘肃去看爹和娘。满子说他没钱买车票。桃叶说,没钱你借去,你叫我两条腿走到甘肃去?桃叶的柳叶眉一挑,面目很凶,连酒窝里的怒气也是恶狠狠的。满子想,桃叶去娘家住两个月,还能省些口粮。他掂出两袋小麦卖了,给桃叶做了路费。
桃叶第一次走出了松陵村,怀里抱着还不满两岁的儿子。抱着孩子的桃叶没有少妇的样子,不是她不会抱,而是她显得很姑娘……
桃叶没有去火车站。她走到县城西关,一看,来了一辆客运车,招招手,车停下来了,她上了车。车到了凤翔县城,不走了,桃叶也就下了车。在县城里逛了一圈;桃叶进了一家餐馆,要了两碗臊子面。肚子吃饱了,桃叶抱着儿子走出了餐馆。走到一家商场门口,她一看,门口有几张固定着的凳子,就坐上去了。桃叶没有觉察到,一个中年人是什么时候坐在她身旁的,桃叶抬眼飞快地一瞥,中年人面相并不恶,络腮胡子刚刮过,跟磨刀石的颜色差不多。中年人抓住孩子的小手逗,孩子被逗笑了,桃叶也笑了:这娃皮实,不怕生人。中年人说,是啊,是啊。你是哪个乡的?桃叶说,我不是凤翔人,是凤山县的。中年人说,去给我儿子做媳妇,咋样?桃叶说,我有男人。中年人说,别哄我,有男人不会是这样的。桃叶说,我是啥样子?中年人说,就这样,一个女人的样子。桃叶说,我连你儿子的面也没有见过。咋给他当媳妇?中年人说,你去见见,不满意,就走人,我还能硬箍你?事情跟做卖买一样,谈成了。一方面,是中年人很诚恳,很有耐心;一方面,也是桃叶想换一个和满子不一样的男人,想换一个和松陵村不一样的地方。中年人给桃叶买了一身衣服,给桃叶的儿子买了几包奶粉,剩下的十块钱塞进了孩子的衣服里。中年人叫了一辆“蹦蹦”车。抱着儿子的桃叶上“蹦蹦”车有困难,中年人一只手扶住她的胳膊,一只手捂在她的尻蛋子上,将她一掀,桃叶被塞进了车里。“蹦蹦”车大约走了一个钟头,桃叶问:还有多远?中年人说,快了。又走了大约一个钟头。桃叶又问还有多远?中年人说,快了。问过三次以后,桃叶就懒得再问了。
暮色四合之时,“蹦蹦”车停下了。下了车,桃叶揉了揉腿,再揉眼睛。她一看,这个村子在一脉山脚下,土头土脑的院落乱撒着,这儿一坨,那儿一坨。她一时弄不清,县城在什么方向。桃叶跟着中年人进了院门,院子里没有房,崖畔下,只有两孔窑洞,崖面子豁豁牙牙,跟狗啃了的一样。院子里没有鸡没有猪没有牛没有羊,连活人过日子的气味都嗅不见,桃叶闪上来的第一个念头就是穷,比满子还穷。
晚饭是中年人自己做的,白白的面条儿,没有菜。桃叶挑起一筷子面,没有下口:你儿子呢?这是桃叶最关心的。晚上就回来了,中年人说。桃叶皱着眉头,吃了一碗面条儿。
中年人撇下桃叶出去了。桃叶一看看这窑洞,一看发红的电灯光没有够着的地方,不由得将儿子搂紧了,她倒希望中年人快进来。
天黑得一塌糊涂了。中年人进了窑。他上子门闩。你儿子呢?桃叶还在问。中年人说,他今晚上大概不回来了,咱睡吧。中年人一双大脚踏上了炕。刚睡下,中年人就用汗味儿很结实的身体将桃叶罩住了。桃叶没有喊,也没有叫,她大概已经知道,事情本该是这样的。她心里什么也没有,没有满子,没有儿子,也没有自己。中年人做得很卖力,桃叶不由得配合着他。桃叶和满子做的次数很有限了。桃叶其实是很想做那事的。
第二天,桃叶没再问中年人,儿子什么时候回来。她知道,那是谎言。中年人似乎不是农民,不上地,天天守在家里,给她做两顿饭。饭太简单了,早饭是麦面饼子和白开水,午饭是没有一枝菜的面条儿。一到天黑,中年人就搂着她睡,就不知疲倦地和她做。趁中年人熟睡时,桃叶翻过他的衣服口袋,他的衣服口袋里总共只有三十三元六角钱。窑洞里只有一只旧箱子,箱子里塞着的是几件旧衣服和一双旧皮鞋。桃叶贪婪中年人做那事的卖力和持久,却难以忍受这贫穷。她是出来寻找富裕的,令她伤心的是,她又和贫穷沾上了。他不愿意和贫穷呆在一起,她伺机逃跑。
中年人对桃叶并没有防范,有时候,一出去就是大半天,也不叮咛她什么。因为这样,桃叶反而不敢轻易逃走了,这里不通公共车,她一双腿能走到哪里去?
一天午后,桃叶和中年人吃过午饭,正坐在院,子里晒太阳,进来了三个干警,他们不由分说,将中年人扑倒在地,给他戴上了手铐。桃叶也被带走了,和中年人一同被带到了县城。公安干警的问话很温和,桃叶老老实实地回答,连第一天晚上睡觉的细节都说了。桃叶被关了一天后,释放了。桃叶离开凤翔县城时还不知道,似乎也不必知道,睡她的中年人做过小学的代课教师,是强奸了七个幼女的强奸犯。
桃叶又回到了松陵村。当天晚上,满子问桃叶,你咋才去了二十多天?为啥不多住一些日子?桃叶搂住满子,什么也不说,哇地一声哭了。哭了几声,桃叶不再哭了,她在满子身上抚摸着,抓住了他的那个玩意儿。用手给满子说,她要做。满子和往常一样,爬上了桃叶的身体。满子身底下的桃叶表现出了少有的缠绵。
满子的贫穷比那中年人的贫穷还差一个档次。这么一比,桃叶安静了几天。几天过后,桃叶又无法忍受了。每当她走上村街,每当她站在十分气派的楼房跟前的时候,心里就慌乱,就不平:这些楼房的主人也是庄稼人,他们咋就和满子不一样呢?桃叶咬牙切齿地痛恨她的贫穷。贫穷的根子当然在满子身上,最直接的办法是消灭满子,消灭了满子也就等于消灭了贫穷。桃叶的想法简单而又实际。
老鼠药是桃叶从县城里买回来的,桃叶将老鼠药攥在手心里,回到了家。进了房间,她端起热水瓶摇了摇,还有些开水,她将开水倒进了一只掉了两块瓷的茶杯中,然后,把老鼠药全倒进去了。桃叶坐在炕沿,直愣愣地看着茶杯,目光将那有毒药的茶杯端起来,又放下。眼前的景象是这样的:随着那杯水的入口,满子口吐白沫,倒在地上翻滚着,呻吟着。满子用全是眼白的目光看着她,说桃叶,我对你那么好,你咋能这样……随之,满子完蛋了。桃叶看着蜷着身子,脸色煞白的满子,锐声喊叫:满子!满子!睡在炕上的儿子被桃叶喊醒了,儿子大哭不止。桃叶不理儿子,她端起水杯,毫不犹豫地离开了房间,一路小跑着,到了后院,毫不犹豫地将有毒药的水泼在了一堆黄土上。黄土似乎中了毒,冒着白烟,吱吱地响。桃叶连一眼也没有再多看,出了后院。
满子回来的时候,桃叶正用清水洗茶杯,她已洗了两遍,还不放心,又洗第三遍。桃叶一看,满子脸色蜡渣黄,人也瘦了许多,问他你得病了?满子说是。桃叶用洗过的茶杯给满子倒了一杯水。满子接过水杯说,你脸上的颜色也不正,咋回事?桃叶从满子手中要过茶杯,先喝了一口,说,你看走眼了。我没有病,你有病。
走在官道上的桃叶听见摩托车响,头也没回,闪到了一边。摩托车走到桃叶跟前,刹住了。桃叶一看,是村委会主任田仁。田仁的目光粘在了桃叶的身上桃叶你去那搭?桃叶低眉垂眼县城。田仁说,我捎你。田仁撑在地上的腿动了动,目光挪在了桃叶丰满的胸脯上,用眼睛在她的奶头上舔。桃叶说,不了,娃害怕。不是娃害怕,是桃叶害怕,田仁太富了,太有钱了,松陵村人都知道。桃叶渴望的有钱大概有限度,面对太有钱的田仁,桃叶自卑得不行,也畏怯得不行。田仁咂了一下嘴,显出很惋惜的样子来,田仁不甘心,用手拍了拍后座,积极争取:来,上来吧。桃叶摇了摇头。田仁只好蹬动了摩托车。
只有三公里半路程,一会儿,桃叶就到县城了。在县城,桃叶坐上了去法门寺的客运车。
桃叶到了法门寺。
法门寺有庙会,几条街上塞满了人。就是不逢会,旅游的人也不少。一张门票三十五块,桃叶买不起,再说,她就不是来看什么舍利佛骨的。桃叶毫无目的,随着人流在街道上胡逛。到了吃晌午饭时节,她拣最便宜的扯面买了一碗,在卖醪糟的跟前讨了一奶瓶开水,给儿子冲了一包奶粉。她坐在一棵槐树下的水泥墩子上,给儿子喂奶。法门寺没有她的什么表姐,她哄满子。桃叶离开贫穷的家园,只不过是为了出来走一走,为了叫眼睛暂且富裕一下。
转悠到了半下午,桃子不想回松陵村了。走到公路边,来了一辆中巴。中巴向西安方向开,她上了车。售票的中年妇女才说,车到兴武县的杏元镇就不走了,桃叶只好将票买到了杏元镇。
桃叶下了车,进了镇街。镇街很短,比铁锨把儿长不了多少,桃叶不经走,就到了顶头。顶头是个大十字,桃叶过了十字,一直向北走。夕阳把杨树上的叶子筛下来,铺在路上,桃叶踩上去,觉得很柔软。她抱着儿子,悠悠荡荡,一副散淡的模样。桃叶进了村,她是不经意进了这家院门的。院子里坐着两个老人,老婆子头发花白了,一双眯缝眼看桃叶时似乎很吃力,把额头的皱纹挤在了一起。老汉很瘦,跟门缝里进来的那一点太阳光一样。桃叶站在前院,没有张口。其实,她是想讨开水,给儿子再冲一包奶粉。老婆端来了一张小凳子,招呼桃叶坐下。桃叶在院子里扫视了一眼,坐下了。桃叶还是没有张口。老婆进了厨房,端来了热水瓶,右手拿只碗碗是粗瓷,看起来,碗里粘着一层垢痂,其实不是,是瓷的颜色发灰。这种颜色的碗大概比桃叶的年龄还大。老婆倒了一碗开水。桃叶皱了皱眉,接住了。她看见,老婆扣住瓷碗的大拇指头伸进水里去了,手指头脏兮兮的。桃叶从塑料袋子里取出来儿子的奶瓶和奶粉,她将奶粉袋子撕开,倒进了奶瓶,然后,倒上开水,拧紧奶嘴,拿在手里摇。开水不够温度,她摇了一会儿,奶粉才匀了。她将奶瓶给儿子塞进嘴里,端起碗,喝干了碗里的开水。
就在桃叶给儿子和奶的时候,老婆子出了院门。她领来了一个中年女人,这女人是村委会主任的婆娘,有一对泡泡眼。泡泡眼将那老婆叫三嫂。泡泡眼一见桃叶,眉开眼笑了,沉重的眼皮也向上拉去了一些。泡泡眼不停地夸奖桃叶长得俊,夸奖桃叶眼慈眉善。她话说了一河滩之后,桃叶才明白,泡泡眼叫桃叶给老婆的儿子当媳妇。桃叶以为,凤翔城里的那一幕,又要在杏元镇重演了。她不由得抬眼去看那老汉,老汉满脸堆笑,干瘦的脸,如同晒了几天的茄子。桃叶垂下了头,不吭声。老婆给老汉说,看你那瓷锤子货,去找周周呀。老汉手扶着墙,站起来,出了院门。
不一会儿,被老婆唤作周周的进来了。泡泡眼给周周说,快过来看,婶婶给你领了一个媳妇。桃叶抬眼一看,这个周周,五短身材,方脸大嘴,留着长头发,一股匪气。桃叶估摸不出他是三十还是四十,桃叶从他的黑脸上看出了他的老。周周笑了,露出了一口黄牙:好呀,好得很呀!周周说话时,脚底下也动了,好像在跳舞。周周走到桃叶跟前,贼眉鼠眼地瞅了瞅,蹲下来,把桃叶揽住,亲了桃叶一口。
桃叶推开凳子要走。周周没有拦她,泡泡眼和那老婆老汉都没有拦。桃叶朝院门口一瞧,院门外站着好几个男人,个个都是凶神恶煞的模样,桃叶又缩回来了。
当天晚上,桃叶给周周做了女人。
周周不比凤翔那个中年人。中年人面粗,举动不粗。中年人和好几个女人上过手,他知道怎么伺弄女人。周周面粗,人更粗。他没沾过女人,好像上辈子也没睡过女人,他在桃叶身上掐,揉,搓,做到痛快处,就把桃叶的奶头攥紧了,像拧萝卜缨子似的拧。一个晚上,他要做几次,直到做得动不了,才停下来。第二天,周周睡到晌午端,爬起来,吃一块馍馍,喝一碗凉水,去杏元镇街道上胡逛。这老两口,整天啥事也不干,坐在门口,监视桃叶。
桃叶难以忍受周周的粗,更难忍受的是这个家庭的穷,比凤翔那个中年人还穷。桃叶走来走去,走不出一个穷字。桃叶不会守在这儿的,她一定要逃跑。
没几天,桃叶被泡泡眼领到了村医疗站。医疗站里的一个女人和男人分别问了桃叶几句,他们不说什么,将桃叶按倒在布帘子后面的一张床上,动手抹她的裤子,桃叶以为要强奸她,还未来得及喊一声,那女的把一件什么东西放进了她的下身。没费多少工夫,桃叶的节育环被取掉了。
桃叶动了心思,要从这一家逃走,不是很容易的。既然危机四伏,她就要有手腕。桃叶做出温顺乖觉的样子来,周周白天想做,她就白天做;周周晚上要做,她就晚上做。她十分周到地伺候周周。她怀孕了。她给那老婆实话实说。这一家人高兴极了,他们以为她有了身孕,就可以将她拴住,自然对她放松了监视。
一天,桃叶小心地给周周说,她要到镇上去做头发。周周说,做啥头发?不做。桃叶说,我是你的媳妇,做漂亮些,你也光彩。周周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五块钱,给她。这是周周和别人打赌赢来的。桃叶哄儿子睡着了觉,只身去了杏元镇。她进了一家靠公路边的理发店,坐在凳子前,紧盯着那面大镜子不放。当桃叶从镜子里看见,一辆客运车从东向西驶来时,飞快地出了理发店。不等车停稳当,她一步跨上去了。
桃叶丢下儿子,逃回了松陵村。进了院门,桃叶一看,满子正在院子
里堆放粮食,桃叶轻轻地叫了一声满子,垂下了头。满子放下蛇皮袋子,扑过来,抱住了桃叶。三个多月来,满子把凤山周围的几个县城找遍了,没有找见桃叶。满子没有钱搭车,就骑上自行车,满世界跑,跑烂了自行车的内外胎之后,他失望了。他没有想到,桃叶会突然间回来。
桃叶没有给满子说实话。她说,她出了法门寺,迷了方向,搭错了车。她说,她去讨水喝,那一家人把她扣下了。她隐瞒了自己的走来走去,隐瞒了她想换一个和满子不一样的男人的念头。
桃叶回来后,做的第一件事是,到县医院去做了人流。
身边没有了儿子,桃叶初次体味了思念之苦。她有儿子时,还不到十八岁,对儿子有一种孩子爱孩子般的特殊感情。从兴武的杏元镇逃回来后,她不想再出去,只想儿子。她整天淌眼抹泪,向满子要儿子。满子一个人不敢去杏元,他卖了几袋子新打的小麦,手头有了买车票和吃饭的钱。他纠集了松陵村的十几个小伙子,搭上了去杏元的车。
这十几个人刚进了村,只听锣鼓喧天,人叫狗咬,脚步乱响。不一会儿,街道上聚集了上百号庄稼人,满子他们被围在了中间。这上百号人呐喊着要他们交出桃叶。满子他们好话多说,连声求饶,才没有挨打。满子给杏元人写了保证书,假如桃叶回到松陵村,一定送到杏元人手中。杏元人反咬一口,说是松陵村人夺走了他们的人妻。这十几个人灰溜溜地回来后,逢人便说,杏元人厉害得很。
儿子不可能轻而易举地要回来,杏元人把桃叶的儿子做了人质。
村里人给满子出主意,叫他去找凤山县妇联。满子到了县妇联,一五一十地将桃叶被霸占儿子被扣押的事给县妇联的干部说了。干部一听,兴武县的人睡了凤山人的婆娘不说,还扣押了人质,这还了得?这和歹徒有什么两样?干部义愤填膺,当即表示,一定将儿子给满子要回来。
过了两天,满子去县妇联打探消息,干部的口气松了,干部说,兴武县归咸阳市管,凤山县归宝鸡市管,兴武县和风山县不属于一个地区,事情很麻烦的。干部叫满子过三天再来。三天以后,满子又去了县妇联,干部说,她们和兴武县妇联联系上了,反馈回来的信息是,不是那一家人不给孩子,而是村里人起哄闹事,这件事处理不好,会影响安定团结的。干部告诉满子,他们把案子交给了凤山县公安局,由公安局出面办理。
满子找到了县公安局。公安局里的干部很热情,一个负责的给满子说,他们和兴武县公安局交涉过了,你去找兴武县公安局,他们会给你要回来
儿子的。
满子给自行车搭了一副新轮胎,骑上自行车向兴武县跑。黎明,星星满天,满子就上路了。八点上班前,满子就赶到了兴武县公安局。他被看大门的挡住了,看门的问他,找哪个股?他不知道该找哪个股,就说,找局长。看门的问他是哪个乡镇的?他说是风山县的,说是凤山县公安局的局长叫他宋的。他被放进去了。他等了大半天,也没有见到局长,只好回来了。
满子一连跑了四趟,第四次,他终于找见了公安局里的一位副局长,副局长告诉他,这事他们知道,已经交给了杏元派出所处理。副局长叫他去找杏元派出所的所长。事情有了着落,满子很高兴,他骑上自行车,到了杏元派出所。
到了派出所,一个干警问他干啥?他结结巴巴地配了一遍。那个干警说,你回去,过两天再来。
过了两天,满子又到了杏示派出所。所长说,要领回儿子,必须拿出二千元来。满子一听,差点儿昏过去,他好像问自己:为啥要二千元?所长告诉他,儿子在人家家里吃住四个月,要给人家付抚养费。所长没有给满子说,这二千元也包括派出所的调解费和其它费用。满子说,他们睡了我的女人,就不掏钱了?所长一听,大怒大吼:睡女人掏钱?你的女人是妓女吗?所长说,你不服,我们就不管了,你自个儿要儿子去。
满子哪里来二千元?他想借也无处可借了;他私刻公章,骗他姑夫五万元的事松陵村人都知道,没人敢和他打交道。满子想来想去,只有找村委会主任田仁一条路子。
田仁对桃子出走,儿子做了人质的事很清楚,他不叫满子给他细说过程,他只问满子,我借你二千元,你拿啥还我?满子没有偿还能力,也就无法回答田仁。田仁瞅了瞅满子说,我的奶牛场缺一个挤奶的,叫桃叶来,用她的工资抵账,咋样?满子说,你叫她干啥都行。田仁说,你回去,这件事交给我,三天以后,你们两口来抱娃。
过了三天,田仁果然给桃叶把儿子领回来了。满子没有问田仁,似乎也没有必要问,儿子是怎么要回来的。
那年夏天过后,田仁的奶牛场多了一名挤奶的女工,那就是桃叶。
桃叶到了田仁的奶牛场以后,一天喝三顿牛奶,她的脸庞滋润了,连说话声也鲜艳了。桃叶吃在奶牛场,住在奶牛场,儿子托村里的一个老婆子带着。她十天半月不回家,满子也不在乎。满子很少来奶牛场,他一旦来,就是向桃叶要钱。桃叶从衣服口袋里掏出几张大票子,向满子手里一塞,满子头也不回地走了。这几张大票子是田仁给的。田仁第一次和她做毕那事就给了一张大票子。桃叶想,如果凤翔的那个中年男人和杏元的周周也和田仁一样,该给她多少钱呢?恐怕得几万吧。他们和她做的次数可多了。她把不少钱白白地失去了。村委会主任就是不一样。村委会主任知道她值多少钱。
桃叶不再走来走去了。就是走到兰州,走到西安,也很难碰上像田仁这样有钱、而且出手大方的男人,她何必舍近求远呢?她不会再傻的。桃叶不再害怕很有钱的田仁了,田仁的钱就是把凤山县能买到手,她也不必害怕的。
原载2004年《青春阅读》10期《小说精选》12期
岐山籍著名作家冯积岐出生于凤鸣镇陵头村,毕业于西北大学中文系作家班,1983年开始发表小说,1994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在《当代》《人民文学》《上海文学》《花城》等数十种报刊发表中短篇小说300多篇(部),作品多次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等选刊选载,多次入选各种优秀作品选集。出版长篇小说《沉默的季节》《村子》《逃离》等14部,共出版各类文学作品40多部,近千万字。作品曾多次获奖。挂职担任过中共凤翔县委副书记。曾任陕西省作家协会创作组组长,作家协会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