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只用了片刻,我就成为你的篝火
——东欧悲情诗选
高兴译
读:爱
【斯洛文尼亚】托马斯·萨拉蒙
高 兴译
托马斯·萨拉蒙(Tomaž Šalamun,1941—),斯洛文尼亚著名诗人。出生于克罗地亚首府萨格勒布市,成长于斯洛文尼亚港口城市科佩尔。在投身于诗歌事业之前,曾是一位观念艺术家。至2008年,已出版37本诗集,较近期的有《蓝塔》(2007)、《太阳战车》(2005)、《自那儿》(2003)等,并被认为是中欧目前最重要的诗人之一。
读你的时候,我在游泳。像只熊——带爪的熊
你将我推进乐园。你躺在我身上
撕裂我。你让我坠入情网,直至死去,又第一个
出生。只用了片刻,我就成为你的篝火。
我从未如此安全。你是极致的
成就感:让我懂得渴望来自何处。
只要在你之内,我便是在温柔的墓穴里。你雕琢,你照亮,
每一层。时间喷发出火焰,又消失无踪。凝望你的时刻
我听见了赞美诗。你苛刻,严格,具体。我
无法言语。我知道我渴望你,坚硬的灰色钢铁。为了你的
一次触摸,我愿放弃一切。瞧,向晚的太阳
正撞击着乌尔比诺庭院[1]的围墙。我已为你
死去。我感觉着你,我要你。折磨者。你灭绝我,用火把焚烧我,
总是如此。而天堂正流进你摧毁的地方。
两首关于爱情的诗
【立陶宛】托马斯·温茨洛瓦
高 兴译
托马斯·温茨洛瓦(Tomas Venclova,1937—),立陶宛著名诗人、学者和翻译家。出生于波罗的海海滨小城克莱佩达。1977年,温茨洛瓦不得不踏上流亡之路,在巴黎短暂逗留后,来到美国。由于波兰诗人米沃什的大力举荐,获得加州大学一教职。在美国,他被认为是“布罗茨基诗群”的重要成员。现为耶鲁大学斯拉夫语言文学系教授。在半个多世纪的诗歌创作和学术研究生涯中,出版了大量的著作。其中,代表性诗集有《语言的符号》、《冬日对话》、《枢纽》等。他的诗歌已被译成二十多种语言。他也因此收获了诸多文学奖项和世界性声誉。欧美评论界称他为“欧洲最伟大的在世诗人之一”。如今,他已当之无愧地成为了立陶宛文化的代表人物。
一,
当脆弱的智慧从高处被秘密传下,
楼梯口闲聊的碎片滚落而来,
在泥泞的花园的上方,由夜陪伴,
在荒原的上方,横笛和竖琴诞生。
在含沙的斜坡下,干涸的河床
复活,圆圆的水滴击穿冒气的石头,
管弦乐队的隆隆声升起,尾声来临,
你知道,它不用词语,也毋需形式。
盐在嘴上。海水溅上眉梢。
城市伸开四肢,像鲸鱼被抛于沙滩。
空间纠结的片段,聚拢灵魂的
草草的白色飞翔也将告终。
一颗带角的星在眼缝间闪烁,
冲动的宇宙提供一个巨大的镜头,
你的生命——一只飞越地球的燕子——降临,
让肩负重,飘动,无声无息。
并不值得环顾四周:我们早已被困,
禁闭在空中瀑布的迷乱之中,
看不见的山崩,灰色的云,跳跃的乐曲——
充斥我们的嘴巴,粘在肺气泡上。
一切都在回归。我能背诵那些诗行。
那无眠的房屋已然倾斜,转向左边。
屋脊下,黑暗不断扩散,
疲惫的手转动着天空,如一叶孤帆。
二,
街市失去了名字,我不再期待宾客,
他人的抑扬格顶多会缺席,
甚至,看起来,那禁止的天空,
也已背弃我的思想。但空间停留,
闪烁的水依然涌进,一路
携带着那被倾覆的尖塔,朝前流淌。
三个维度咯吱作响,像彼此相连的铠甲。
倒影同它们嬉戏;当天空泛白,
它渐渐暗淡,而空荡荡的寓所
接受着五月或六月的黑暗,
说一生短暂,并不属实,因为
那盏灯一直保护着我们,抵御邪恶。
别急,时辰未到。孩子们还在睡眠,
奇迹在等待着诞生。池塘和河湾
在变冷,屋顶在变黑,夏季在成熟,
声音和景致在各自的梦中,
船一样擦肩而过。白昼来临时,
极有可能,我们会勉力将它们误读。
响亮,幽暗,碎裂,形式之丛
压迫着我们的意识;谁也不知
是否有一行,或一个片段正好相符,
但我们的肉身,像石头,依然紧挨着,
躺在那里,而在方形的光中,堡垒
清晰可见,卡珊德拉[2]神显失去了魅力。
今天,我们告别
【罗马尼亚】斯·奥·杜伊纳西
高 兴译
斯特凡·奥古斯丁·杜伊纳西(Stefan Augustin Doinas,1922—2002),生于罗马尼亚阿拉德县卡波拉尔乡一个富裕人家。1941年考上克卢日大学医学系,1944年转到语言文学和哲学系学习。毕业后,主动要求回到家乡当乡村教师。在乡村生活和工作的七年时间里,广泛涉猎文学、哲学、艺术等领域的著作,同时又大量接触了民歌民谣。1955年,离开家乡,定居布加勒斯特。杜伊纳西1939年开始诗歌创作。由于政治原因,曾在文坛沉寂十余年。1964年以后,相继出版了《潮汛》(1964)、《持罗盘者》(1966)、《拉奥孔的后裔》(1967)、《面貌》(1968)、《另一自我》(1970)、《纸莎草》(1974)、《谨慎的季节》(1975)、《一首诗的内部》(1990)、《生在乌托邦中》(1992)等几十部诗集。
今天,我们不再歌唱,不再微笑。
今天,站在中了邪的季节的开端,
我们分别
就像水离开陆地。
静默中,一切是那么的自然。
我们各自都说:原本就该如此------
路旁,蓝色的影子
为那些我们思想过的真理作证。
用不了多久,你会变成大海的蔚蓝,
而我将是携带所有罪孽的土地。
白色的鸟会到天边把你找寻,
素囊里装满了芬芳和干粮。
人们会觉得我们是冤家。
我们之间,世界巍然不动,
犹如一座百年的森林,
里面全是皮毛上长着花纹的野兽。
谁也不知道我们是如此的贴近。
夜晚降临时,我的灵魂,
恰似水塑造的岸,
会化为你的被遗忘的身影------
今天,我们没有亲吻,没有祝福。
今天,站在中了邪的季节的开端,
我们告别
就像水离开陆地。
用不了多久,你会变成折射的天空,
而我将是黑色的太阳,土地。
用不了多久,风会吹起。
用不了多久,风会吹起------
忧伤的恋歌
【罗马尼亚】尼基塔·斯特内斯库
高 兴译
尼基塔·斯特内斯库(Nichita Stanescu,1933—1983),出生于罗马尼亚石油名城普洛耶什蒂。1952年考入布加勒斯特大学语言文学系。毕业后,他曾在《文学报》诗歌组担任编辑,结识了一批富有创新精神的年轻诗人,形成了一个具有先锋派色彩的文学群体。他们要求继承二次大战前罗马尼亚抒情诗的优秀传统,主张让罗马尼亚诗歌与世界诗歌同步发展。在他们的努力下,罗马尼亚诗歌终于突破了教条主义的束缚,进入了被评论界称之为“抒情诗爆炸”的发展阶段。斯特内斯库便是诗歌革新运动的主将。
斯特内斯库1960年发表第一本诗集《爱的意义》。之后又先后出版了《情感的形象》(1964)、《时间的权力》(1965)、《绳结与符号》(1982)等16部诗集和两本散文集。发掘自我,表现自我,为思维和感情穿上可触摸的外衣,是他诗歌的一大特色。他非常注重意境的提炼,极力倡导诗人用视觉来想象。在他的笔下,科学概念、哲学思想,甚至连枯燥的数字都能插上有形的翅膀,在想象的天空中任意翱翔。斯特内斯库被公认为罗马尼亚当代现代派诗歌的代表诗人。
惟有我的生命有一天会真的
为我死去。
惟有草木懂得土地的滋味。
惟有血液离开心脏后
会真的满怀思恋。
天很高,你很高,
我的忧伤很高。
马死亡的日子正在来临。
车变旧的日子正在来临。
冷雨飘洒,所有女人顶着你的头颅,
穿着你的连衣裙的日子正在来临。
一只白色的大鸟正在来临。
未曾料到我能让你进入梦乡
【罗马尼亚】伊·莫伦乔尤
高兴 译
伊莱亚娜·莫伦乔尤(Ileana Malancioiu,1940— ),女诗人,生于罗马尼亚阿杰什县戈代尼乡。1968年毕业于布加勒斯特大学哲学系。1972年获博士学位。先后在罗马尼亚电视台、《阿杰什报》和《罗马尼亚生活》杂志担任编辑。1989年后,曾任《罗马尼亚生活》副主编和字母出版社主编。1965年开始发表诗歌。已出版《致耶罗尼穆》(1970)、《女皇的心》(1971)、《献给新娘小姐的百合》(1973)、《在禁区之上》(1979)、《生命线》(1982)等诗集。其诗大都表现情感主题,作品中弥漫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忧伤。评论界认为她的诗歌具有哀诗精神。
未曾料到我能让你进入梦乡
无意中我触摸了你,我的爱人,
此时此刻我坐在你的身旁泪水涟涟
惟恐你会在睡眠中走向死亡。
大地仿佛正经历一场地震
深深的孤独将我团团包围
你的骨头犹如一只银钟
在子夜时分蓦然敲响
一位林中仙女向我走近
步子缓慢又有点眼花头晕
她教我制作一个清醒标记
悄悄放在你的额头。
瞧,此刻爱的光
【罗马尼亚】安·马利内斯库
高兴 译
安琪拉·马利内斯库(Angela Marinescu,1941— ),女诗人,生于罗马尼亚阿拉德县。先在克卢日大学医学系学习,中途放弃学医,到布加勒斯特大学改学哲学。曾当过一段时间编辑。1965年登上诗坛。1969年出版第一本诗集《蔚蓝的血》。后又有《蜡》(1971)、《白色的诗歌》(1978)、《夜的结构》(1979)、《最后的装甲》(1981)、《公园》(1991)等诗集问世。她的诗歌激烈,赤露,疯狂,常常用刀子般的词语无情地解剖肉体和灵魂。
瞧,此刻爱的光充盈我的
生命。总有无穷无尽的事物
温柔地经过,而时间徒然地
用火焰将它们烧灼。
云中我看到了你永恒的脸。
我不再迟疑,一如神圣的爱的
痛苦,纵使憔悴,也要背负起欢乐
和骇人的恐惧。
天哪,死亡从自身呼唤恩典。
年纪轻轻,你也很快会叶子般凋零,
就这样,百合深深地抽取
尚未混浊的汁液。
孤独的星
【罗马尼亚】杜·图道让
高兴译
杜林·图道让(Dorin Tudoran,1945— ),生于罗马尼亚蒂米什瓦拉市。毕业于布加勒斯特大学语言文学系。长期担任记者和编辑。已出版《荣誉条约》(1973)、《自然中的一天》(1977)、《人工呼吸》(1978)等诗集。
如果你还会来,像从前那样,
用你的肉身燃烧我的肉身,
树林会在你无暇的飞翔下面呈现鲜红,
孤独的星会倾听我们的吻。
如果你还会来,像从前那样,
有罪的光,神圣的暴行
会让成群的马在我心中复活,
这些马呀,如今谁也无法将它们捆绑。
如果你还会来,像从前那样,
疯狂的大地出于巨大的疯狂
会将我从水中举起,那深重的水
淤积在我的肩膀,摧毁我的额头。
如果你还会来,如果我那忧伤的
大地会化为两千朵花儿,
你会把我采撷,神圣的,你会闪光并同我一起
返回一块方巾,等待死亡。
如果你还会来,像从前那样,
用你的肉身燃烧我的肉身,
我们会用洁白的血照亮罪孽,
那道回音会让我们停留:肉身穿越肉身------
爱情和流逝
【罗马尼亚】加·基富
高兴译
加布里埃尔·基富(Gabriel Chifu,1954— )生于多瑙河畔的加拉法特市。1979年毕业于克拉约瓦大学计算机和自动化系。1985年起,任《枝丛》杂志编辑,1991年起,任该杂志主编。1972年起开始发表诗歌。已出版《心窝》(1976)、《狂暴的真实》(1979)、《解读炼狱》(1982)、《精华》(1983)、《无垠的人》(1987)、《在上帝的边缘》(1998)等诗集。他常在诗中探讨时空、虚无、存在等主题。此外,他还作为小说家活跃于罗马尼亚文坛。
这么多雨落在你的城市。
但没有一滴,没有一滴是我。
黄昏和黎明,风暴和大雪纷纷来临,
但即便这样,即便这样,我也没能抵达你。
虽然我知道你在等我。虽然我这么多次
(走出自身,就像走出一座冰冷、陌生的房子)
向着难以形容的你
出发。我没有抵达。我没有勇气。我没能把你找到。
多想悄悄溜进你的炉火中。你花园
玫瑰的芳香中。甜蜜了你的咖啡的糖里。淋浴时
洒满你全身的水中。多想能飞翔,能流淌,能在岁月中
就像在燧石中修建一条退到你身旁的小径。但是不行。生命
已经远去。心灵已脱离胸膛,
取代它的是些破布和麻絮。记忆中,
你已变成水晶:孤独,纯洁。其余,
周围,一切都已
烧光,化为灰烬。
爱让爱的人分离
【波兰】安娜·斯沃尔
高 兴译
安娜·斯沃尔(Anna Swir,1909—1984),波兰著名女诗人,本名安娜·斯沃尔茨申思卡,出生于华沙一个画家家庭。有《风》(1970)、《我是个女人》(1972)《快乐一如狗的尾巴》(1978)、《丰满一如太阳》(1980)等诗集。她的诗直接,大胆,简洁,异常的朴实,又极端的敏感,经济的文字中常常含有巨大的柔情和心灵力量,有时还带有明显的女权主义色彩。
你嫉恨
你给予我的迷恋,
因为我用那迷恋
背叛了你。
你只是将它当做水脉给了我,
它却在我体内
发掘出一条河。
这条河带着我
抵达你无法抵达的地方,
那些你永远难以体验
永远难以理解的
天堂。
我们用不同的语言
唱着我们的情歌,
我们陌生,又充满敌意。
你的肉身只是迷恋
我的肉身的工具,
我的肉身远比你的
更加崇高。
我不会在你体内淹没。
只愿你在我体内淹没。
我那大笑的自我
是我的武器,我的裸体的装饰,
我的救生圈。
皮肤让两颗跳动的心分离,
爱让爱的人分离。
一首优美的夜之歌,
一首搏斗之歌。
注:
[1]意大利马尔凯大区城镇。意大利马尔凯地区一座城墙环绕的城市。保留有许多风景如画的中世纪景色和文艺复兴历史文化遗产。
[2] 希腊神话中,特洛伊国王普列阿摩斯之女,有预言能力。

高兴简介,诗人,翻译家。现为《世界文学》主编。出版过《水的形状》《米兰·昆德拉传》《布拉格,那蓝雨中的石子路》《孤独与孤独的拥抱》等诗集、专著和随笔集;主编过《诗歌中的诗歌》《小说中的小说》等图书。2012年起,开始主编“蓝色东欧”丛书。主要译著有《我的初恋》《梦幻宫殿》《托马斯·温茨洛瓦诗选》《水的空白:索雷斯库诗选》《罗马尼亚当代抒情诗选》《尼基塔·斯特内斯库诗选》《深处的镜子:布拉加诗选》《风吹来星星:安娜·布兰迪亚娜诗选》等。2016年出版诗歌和译诗合集《忧伤的恋歌》。曾获得中国桂冠诗歌翻译奖、蔡文姬文学奖、单向街书店文学奖、西部文学奖、捷克扬·马萨里克银质奖章等奖项和奖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