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遗嘱
文/铁裕
父亲离开这个纷繁的世间,已有第12个年头了。我闲着无事时,翻看着他的照片,不由得想起了十几年前的一个雨天。
外面的雨淅淅沥沥冷飞着,不时有几滴雨飘进窗来。那氛围显得有些潮湿,也有些清静。
父亲和我一同坐着聊天,东西南北、四方八极;风土人情、社会历史;天文地理、气象历法……聊到哪里算哪里,全没有章程,也无主次。反正是聊天,又不是开什么研讨会,或是做什么重大决策。都是随心所欲,谁也没有在意谁扯得太远太玄了;谁也不笑谁讲得有些张冠李戴,漏洞百出;谁也没有去想着什么语法、修辞;谁也没想着是否符合逻辑,是否有意境?
父亲说:人生在世,有伤,有痛,有甜也有苦涩;
我却讲:人生路上,有风,有雨,有愁亦有欢心;
父亲说:人生坎坷,无奈,失落,总会伴随人生;
我却讲:生活如茶,冷热,味道,都需要去细品。

一会儿,我发现父亲的聊劲减弱了。他的眼睛有些湿润,表情严肃起来。这是咋啦?刚才还兴致勃勃的,怎么一会儿就歪着头,瞪着眼,生谁的气啊?父亲叹了口气,喃喃地说:“人老了,就会死的。你的老祖祖、老公公,在我还是孩子时就死了;你的爷爷、奶奶,在几十年前就死了;你的外公、外婆也是死了几十年了;你的姨爹、姨妈、姑爹、姑妈、大爹、大妈、二叔死了;你的母亲、姨孃死了;就连你的二哥才38岁,不等我也走了;还有你的堂侄,不满20岁,就匆匆离去了。这真是人生没有一帆风顺,路途坎坷不平,生死无常,光阴更不饶人”!
父亲望望窗外的几棵正在发黄的树,叹了口气说“唉,死路日子,不分男女,不分老少;不分贫富,不分贵贱;不分圣贤,不分痴愚,轮到谁,谁就去了,拉也拉不住。就连那些达官贵人,也毫不含糊。何况我只是一般的小老百姓。死亡是一种自然规律,谁也无法抗拒”。
父亲停了一会儿,又说“我们每一个人,无论是贫,是富,都会遭受情场失意、官场失意、商场失利等等的打击;我们每个人都会有幸福与痛苦之时,都会酸、甜、苦、辣;什么滋味都得品尝,这就是人生”。
我说“爸,刚才聊得正高兴,你扯这些干啥”?父亲淡然一笑:“是啊,我不想扯这些。可树叶黄了,总会飘落的。俗话说,人生七十古来稀,何况我已经85岁了,死不过是迟早的事情。先说一声,你心里有个数,不然到时乱作一团,分不清东西南北,让人看笑神”。

父亲说着,拿出一张纸递给我,表情挺严肃的。我接过一看,是遗嘱!我不由一惊:“爸,您好端端的坐着,怎么将这个东西拿给我”?父亲没死,但我的眼睛湿润了。我看着满头霜华,皱纹纵横,苍老而有些迟钝的父亲,回想着他曲折、苦难、艰辛的一生。
父亲从小命苦,三岁至五岁时,两次被土匪抢去,是爷爷当了全部家产,才将他从土匪那里赎回;15岁时又被国民党军抓去当壮丁,他冒死逃回;17岁开始学做生意,也曾几度差点遭同伴暗算;在做生意的路上,几次被土匪在后面追着用枪打,但他命硬,躲过了一劫又一劫;解放后他参加了工作,也有好几次只因与同事关系不合,而遭排挤;中年又丧妻,晚年又失子。临近退休了,又患了高血压,糖尿病等几种慢性疾病。
退休后,父亲就专门与疾病抗争了。父亲所在的单位是个垮杆单位,医药费报不了多少,大部分是他自己出。但父亲并没有埋怨自己的苦命。他常对我说“人生其实很简单,就像那山水画一样,仅有几笔线条,但却勾勒出了疏疏朗朗,平平凡凡的淡泊人生。只要细细品味,就会看到生命的意境,就会感到那清清凉凉的宁静”。
也许是命运的安排吧,父亲工作后,由省政府保送到北京中央民族学院进修,本可以在北京工作,可鬼使神差,他竟要求回到云南。到昆明后,先后在过省政府、省委统战部、省民委、省民政局工作,还谋得一官半职。可不知为什么,后来竟被调到一个农场当场长,一干就是十多年。思乡心切的父亲,不知处于何种原因,坚决要求调回昭通,从此,父亲开始走下坡路。回来后本可在市委、市政府等单位工作,可父亲却选择了当时的地区土产公司,后来又由土产公司分离出一个小小的货栈,任经理,就这样一直干到退休。老实巴交的父亲,辛辛苦苦工作几十年。从来不图利、不图名。

父亲在仕途上很失意,一生沉浮不定;在人生道路上挫折连天,历经无数磨难;在婚姻、家庭上也极为不顺。苦难的父亲,似乎一生都在失,失意、失落、失妻、失子、失家,几乎都失了。失到最后,只有老命一条也要失了。但他失得洒脱,失得安静。
父亲说“人生在世,就要活出气度,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只有活出气度,才会有人生的品质、内涵,也才是做人的根本”。
人生不相信泪水,也鄙视懦弱,更不能无骨气。人生四季,春夏秋冬,要以坦然的心面对人生的悲与喜,得与失,爱与恨。
我看着父亲的遗嘱,简单得一目了然:
我一生清贫,不顺,没有敛财攒钱,留给你们的,只有故乡的老房子一间,值不得几个钱,如何处理?随你们。丧事必须从简,二至四千元足矣。不铺张,不浪费,不讲排场,不要请太多的人。

我说“爸,将遗嘱烧了吧,您还会活上十年、八年的。再说,如果您真的走了,丧事也得操办得像样,免得家乡人说你辛苦一生不算,还养了几个不孝子孙”。
我不想父亲死,只想多挣点钱,让他过几年好日子。可父亲说:“死没有什么可怕的,你看三大爹,眼睛一闭就走了;你舅外公走时,不也像睡着了一样?还有你三大妈,靠在椅子上就去了。我出来几十年了,村里的人老的老,死的死,哪个不会死?哪家不死人”?
父亲说得很轻松,仿佛是在说别人,与他无关。我算算老家年纪大的人,几乎都走了。上前年,三爷92岁死了,前几年姑奶奶85岁死了;还有一些七老八十的人也死了,老的们都列队等死,中年们向右靠齐。而像我辈,也是不惑之年的人了。说不定也会有一天,像父亲一样拿着遗嘱,作后事交代哩。想来也是,人生如戏,沉浮不定。
人生就这么短暂,我还没有出世,就有人在那间老房子里死去;我刚记事时,母亲就在老房中去了;待我知道死的含义时,二哥又走了。记得二哥走时,我悲伤得稀里糊涂,二哥都走了,我还活着干卵?要不是人拉得快,不然我早已跟着二哥作古了。也会有儿孙替我上坟。
而现在父亲将遗嘱交给与我,这不是旧悲还未散尽又添新痛?我对父亲说:“爸,别瞎掰了,过几年再写也不迟,反正您才85岁,还会活到90岁,甚至100岁,因为你有个好的心境”。

父亲说:“生死不由人,还是将遗嘱留着。只是我过世后,要埋了与你妈在一起,我就不寂寞了。父亲想了想说,拿过来,我再添上一句:
我没有欠债,有无人欠我。我一生无贪无污,是淡泊人生。
我看着后面的一句,心想:可怜的父亲一生辛苦,但活得轻松,这是多么不易啊!如果有一天他真的走了,上苍肯定会亲自为这个一身正气,两袖清风的老人打开天国之门。
父亲走了十多年了,我依然时时回想起昔日的情景,想着父亲的为人。他不贪不嗔,不怒不愠;他不亢不卑,不骄不傲,他有一颗善良、淳朴的心,他教会了我如何处世、怎样做人:
简单才是人生的原本,平淡才是最曼妙的风景;
沉淀是一种淡泊人生,在宁静之中过淡淡的光阴;
不要害怕卑微与清贫,人生的乐趣是一路欣赏自然的风景;
无论何时都顺其自然,不以失为忧得为喜升为狂才会笑看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