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 花

      作者/杨清汀

      我觉得，中国文化的独特意蕴，往往是品出来的，如前人在品诗、品画、品书、品茶中皆能得其旨味，故今于花类，感觉之余，亦在此品就一番。盖言之，我姑且把它们分为俗品、艳品与雅品。

俗品

      在山野，这些花可以随处见到，红、黄、蓝、白，小者如豆，大者如耳，天真烂漫，皆得其趣。它们的学名人多不知，或竟不曾有过学名，故如碗碗花、红豆豆花、驴耳朵草、狮子口之类的，与俗家孩儿呼狗娃、大额、鸭蛋者一样随便。这些花吸的是山风，饮的是野露，所以自然的精气获得最多，经过一夜的酿香酝气，第二天，山野便漾着缕缕清幽了，如婴儿散发的乳香味。

      春光明媚时，若置身于繁花似锦的山野，便忽然觉得溪水灵了，泥土醇了，大声唱，小调哼，浑身都是酥软软的感觉。面对这些花，犹如面对着稚气十足，明眸闪闪的农家孩儿，可以拉家话，可以相逗耍，纵使你有千种心虑，万般愁肠，也早已化入春泥，不知不觉溢香漾甜了。

      山野的花脾性子好，从不计较地气、物候。随生随落，祥祥和和，无意争春，淡然旷怀，委实是发于天趣，归于自然。农夫可以近得，雅士可以赏得，普天之下，莫不留迹。可谓不争而遍山野，不郁而幽深谷，不艳而扮三春。故清俗气，静俗性，莫若山野俗品。

       经冬草木凋时，采药人背了篓，拿上镐，翻山过水，遍尝辛苦，寻那宿根老茎。他晓得，那花已把心香早给了抱土的根茎。于是，采得回去，配成百药，为世人疗寒驱疾。说到妙手回春，自然不能忘这山野俗品的苦意春心了!

艳品

      花如其名，妍压群芳，灼灼眩目，占尽天下风骚，自是非艳品莫属了。如牡丹、芍药、石榴、桃、李、杏之类。可惜牡丹、芍药早被封了花王、花相，多供于精丽的园中，一般人难得有机会和条件品赏。如国色天香的牡丹，古今都说曹州和洛阳的十分好看，但我至今未曾见过。

      我承认世间有完美之物，然而太完美倒使人不敢或者无法接近，于是我们只好敬而远之，而愈远则愈于它有若无。仙子们虽然生活在人间天上，但恐怕难得及不择地、不择人的山野俗品自然怡如。这不能不说是完美者的不完美了!

      不过，若从人情处一想，或许她们未必情愿做那仙子。那情景，倒有些像闺中守空房的少妇，禁中的红颜宫女，或者说，则简直是达官富贾相狎的青楼卖笑女了。想必凄凄惨惨切切的苦楚，实实难与君说!

       怪不得柳泉居士笔下的白牡丹香玉，奈不得园中寂寒，感黄生情至，竞酬“愿如梁上燕，栖处自成双”，后又因情而殒了！这实在算是艳品中的叛逆者了。

      桃、李、杏花期不过旬日，成片，成林方好赏。忌独、忌郁，须乐、须友，有酒、有歌，于是上舞蜂，下乐情，雅思逸飞，融融之乐，不可胜道!如对一、二株石榴、桃花，其小家碧玉的浮艳怪媚颇减人兴味。则前者风风火火，有野性之嫌；后者妖艳惑人，有铅粉之腻。以艳自矜，倚弄风情，终沦为九流之属，试问有几多聪明人敢把心付与她呢?艳品贵沉稳，贵静虚，贵气柔，贵博怀，贵意精，如此谁不乐与交游？

雅品

      我们认识雅品的风韵逸致，不是在林园中，而是在古人的诗画中。雅品是嫁与文人的妻子，与其经风霜，往空谷，游园池，倒不如处静斋，品诗画，寻真趣。如陶渊明的东篱菊，周敦颐的出泥莲，林和靖的月下梅，郑板桥的石中兰竹，王摩诘的雪里芭蕉，皆以端然的气韵清人心，静人气，一枝一叶，无不给人以思想的灵光。

       雅品不以姿态撩人，而以气韵摄心。素枝冷香，初观似不可近，赏后则荡气涤肠，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如一坛窖了多年的老酒，愈品味愈醇，爽爽然清香绕口。雅品须心赏静观，须尊敬她如处子，则可清邪心，去秽意，倏然间似绝了尘缘，如随了一位眉寿雪白的霭然长者，同蹑太清，至美善境界。然而，雅品毕竟是陶公诸贤的患难之交，是滋养了古贤的精灵之气而茂，而荣，所以梅是寒的，兰是幽的，莲是清的，菊是傲的，竹是直的。

       超然而不轻狂，成熟而不世故，似有思而不为思所羁，似有虑而不为虑所郁，存在得那么恬然，那么质朴，绰约之姿中蕴含着极强的个性。这实则是对痛苦生活沉静回味后的超越、脱尘与自强。

       故雅品兼有诗人与哲学家的气质，而中国文化的精蕴，恰敛于其胸，现于其形。难怪乎当我们吟哦“采菊东篱下”时，心早如鸟儿一般，飞到了远村、青山、绿水、白云的居处，融入了没有喧扰与纷争的自然、和谐境界。

       雅品默然，但不冷漠。若你觉得自家丢了什么时，只要看他常开常青，就觉得他于得失是那样不屑计较。不然，他何以能四季精神呢?于是，我们从雅品的观照中欣欣然发现了自己，犹如蜜蜂发现了第一次酿造的蜜，鸟儿发现了第一声美妙的歌喉。

       其实，大凡世间花草，皆各有性，所以谁也不能代替谁，世间也就不能少有谁。水陆草木之花，其俗，其艳，其雅，实不能涵盖得了。但大千万象中，其芸芸者究竟谁领风骚呢?我看，还是按自家的雅好去品评吧！

作者简介：杨清汀，笔名佛石，男，汉族，1964年11月生，甘肃天水人。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甘肃省书法家协会副主席兼学术委员会主任，国家艺术基金专家库专家，天水市文联党组书记、主席，天水市书法家协会名誉主席。书法作品多次参加中国书协举办的展览，书学论文曾获全国奖，并发表于各专业刊物。出版《金石为开——金岳霖的人生艺术和欧阳中石的艺术人生》《清汀书论》《清汀散文》《行书楷书千字文》等。师承欧阳中石先生，是书法、文学、理论三位一体的学者型书法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