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之真相
墙和大地构成的垂直角度
是一个绝妙的隐喻
砖和泥土因为自身的利害关系
不肯轻易解读
墙上升时总是战战兢兢
像一名处女对所有粗野的男人
睁大警惕的眼睛
一旦它占领必要的高度
就开始摆出唯我独尊的架势
它不回答人们的问候
它不理睬人们的抗议
它任性地拒绝,任性地把门打开一条缝
又迅速关上
其实它一直在察颜观色
其实它常常变换着表情
它总是在不想倒下时
被风吹倒
被人群推倒
被它脚下一股不可知的力量摧毁
门之真相
比人更多的门,百分之九十九
板着脸。只有一两扇不起眼的小门
在角落里悄悄对你微笑
许多门具有察颜观色的天赋
有狗一样的嗅觉
有蛇和蜥蜴般的灵敏
它们会在对自己最有利的时刻
要道貌岸然就道貌岸然
要低三下四就低三下四
更多的门无条件服从主人的指令
——趴着!躺下!作凶恶状!
跳!耍无赖!策划一场阴谋!
一些门习惯了模仿
别人装腔作势它们学着装腔作势
别人以愚蠢为荣它们拼命学着愚蠢
有一些门只为孤独者和不幸者打开
它们默默地凝视人间的创伤
说不出一句话来
只有少数门像木头本身一样朴实
它们身上清晰的纹理和自然的芬芳
拒绝装饰、表演和面具
窗之真相
一扇始终紧闭的窗
它活着,还是早已死亡?
窗户打开,是窗
请阳光进去,还是屋子的主人
请阳光进去?或者是某种
不可知的命运,请阳光进去?
阳光理直气壮地进来了
风犹豫了一下,也理所当然地进来了
雾起先不敢进来
后来悄悄地溜进来了
黑夜也想混进来的时候
灯光和墙上一幅梵高的向日葵
不客气地拒绝了它
屋内的一盆吊兰想飞到窗外去
一本书想把自己一页一页撕下来
折成无数纸飞机占领天空
它们都是想想而已——只有某人身体里的
几滴血,子弹一样破窗而去!
假如没有窗,它们就破墙而去
它们留下的洞,将成为一扇扇
越来越大的窗
钥匙之真相
用伤口打开灵魂之锁
用蛇一样的皱纹打开记忆之锁
用北极熊一样的白发打开寒冷之锁
用闪电般的目光打开梦幻之锁
用火焰打开黑夜之锁
用一滴又一滴血打开绝望之锁
用短暂的沉默和寓言般的话语
打开一把把怨恨和猜疑之锁
用野兽般的吼声打开羞涩之锁
用疼痛的肋骨打开懦弱之锁
用童话般的眼神打开时间之锁
用熔浆般的舌头打开命运之锁
用身体风暴般的起义
打开道貌岸然的精神枷锁
窗帘之真相
窗帘是神秘而又狡黠的
它假装跟我们玩捉迷藏的游戏
却暗中调兵遣将,把阳光和黑暗
分别布置在我们生命的重要时段
窗帘想要守护我们的秘密
但命运是窗帘的对手
它把一切秘密玩弄于手掌之间
它把真相和谎言玩弄于手掌之间
我们拉开窗帘,仍然看不清世界
我们拉上窗帘,世界却死皮赖脸地
敲打窗户,要跟我们争辩
何为善,何为恶,善与恶可否转换
窗帘有时装作柔弱的样子
其实对付入侵者,它有它的机灵和坚韧
窗帘和我们保持距离,小心翼翼守护着
它自己的尊严和我们的尊严
房屋之真相
房屋常常板着脸跟我讲一些道理
——怎么样的生,不如死去
怎么样的阴影,比燃烧还要灼人
房屋有时小心翼翼,是因为
它在像第欧根尼那样
打着灯笼寻找诚实的人
房屋酩酊大醉的时候
一会儿搂着天堂跳舞
一会儿搂着地狱跳舞
它搂着我跳舞的时候
我犯了晕眩症,把黑看成了白
把鬼看成了人
倒是它一脚把我踢开时
我从废墟身上看到了废墟
从蚂蚁身上看见了蚂蚁
书之真相
书是上帝的手掌
我们接受它的抚摸,让自己
灵魂出窍。书也可能是
魔鬼的手掌,我们惊悸、颤抖
要有光。光就是
一竖一横,一撇一捺
光就是逗号、句号、问号、感叹号……
不要黑暗!但是黑暗匍匐在
一点一勾之间,潜伏于
顿号、引号、破折号、省略号之间
如何在大地上铺陈那一行一行的
皱纹?如何在黑和白之间
种植赤橙黄绿青蓝紫?
简单的天空下着复杂而诡谲的雨
门槛之真相
你看到的门槛,都是门槛的假相
伪装得很低的门槛
趁你不备偷偷伸出脚来
你摔得头破血流
还一个劲骂自己鲁莽
宫殿和庙堂道貌岸然的门槛
让你习惯性地
一进去就趴下
你必须趴得比门槛低
你必须发抖、蜷缩
模仿一条蠕虫
最让人猝不及防的
是那些隐形门槛
它们想高就高,想低就低
想潜伏就潜伏
想四处出击就四处出击
想搞阴谋就搞阴谋
——它们把它叫做“阳谋”
许多门槛露出菩萨一样的微笑
你必须伸手摘掉它们的面具
连它们的脸皮也撕掉
——那一瞬间
我们所有人都会大吃一惊
遥控器之真相
一个按钮制造的奇迹
我们已习以为常。手捏遥控器
我们就成了无所不能的
神,魔鬼,妖精……
天堂和地狱,我们随心所欲地
进进出出,一切仿佛是游戏
我们对着一座大厦按遥控器
大厦就开始疯狂地舞蹈
我们对着一座高山按遥控器
命令它:飞翔然后坠落
我们对着季节按遥控器,让世界
一会儿赤日炎炎,一会儿冰封千里
你把遥控器对准我,让我
这一分钟跪下磕头,另一分钟
土匪般趾高气扬
我们开始抢夺遥控器,我们回到
秦始皇和恺撒时代,只不过
把一支支长矛换成了一个个遥控器
空院子之真相
几棵野草使劲地吮吸着
四周的寂寞和荒凉
我在野草中间寻找
克尔凯廓尔和卡夫卡的魂魄
一只松鼠嗖地一下
窜过一个乱石堆
——不是坟墓,但我仍然看见了
石头底下的死亡
最后一个主人离开时
时间也逃到了院子外面
莽莽撞撞跳进空院子的
阳光和雨水,玻璃般碎了一地
我必须是一只蟋蟀,喜欢钻入
碎砖底下,或者是一条蚯蚓习惯于
在阴暗的泥土里爬行,我才会爱上
这个荒谬和冷漠的空院子
机器人之真相
它比人还像人。它完美的身段和脸庞
像是从神话里走出来。它一说话
电视台的主持人都涨红了脸
它比柏拉图和黑格尔更深刻地解答
存在的奥秘,比牛顿和爱因斯坦
更多地解开世界之谜
它可以无所不知,也可以假装
只懂得它需要弄懂的问题
需要妩媚,它就妩媚到极致
需要机智,它就比雅典娜还厉害
每一个角色,它都能表演得尽善尽美
它将是未来世界的主宰者
而我们,越来越像
几百年前的机器:笨拙、怯懦
伊甸,1953年出生。祖父姓朱,父亲姓曹,女儿姓伊。祖父出生在浙江黄岩,父亲出生在杭州,伊甸出生在海宁。一生的大部分时间在教书,曾被学生推选为“心目中的好老师”。现已从嘉兴学院退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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