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跃强又一篇文章——《祖父的抗战》，被选入高中试题。
祖父的抗战
文/常跃强（济南）
祖父常秀来，莘县名医，内、外科兼治，尤擅外科，外人送号“活神仙”。祖父极聪明，仅只上过几年民国时期的小学，而后完全靠自学，方圆百里有名声。我家大门上有匾，匾上四个金色的大字“元化遗风”，元化就是华佗，这评价够高的了。他认老理，尽忠不能尽孝，一直拖到1958年，我曾祖父去世，他才到莘县十八里铺区医院当了一名外科医生。
我家到我这辈上，三代单传，祖父待我，视如拱璧。那年我11岁，在本村上完四年级小学之后，就以第五名的成绩，考上了十八里铺小学五年级。医院后面是学校，上学很近便。祖父卧室里有一张小床，我就在那张小床上睡。晚上写完作业，祖父常常给我啦一些陈年旧事。他啦的最多的就是当年抗战的事……
他说：1937年冬天，日本鬼子的飞机就到咱莘县来了，一架一架的，嗡嗡的响。庄稼人一听见飞机嗡嗡的叫唤，就都乱了营似的东躲西藏。鬼子的飞机撂炸弹，那纯是胡乱炸，想炸哪儿就炸哪儿，看那样子像是也没个目标。有一回鬼子的飞机在黄楼店撂了一颗，弹片把一个孩子的腚蛋子给削去了半个。后来，还是我给他看好的呢！
听说，那一回飞机来，不光炸了咱莘县，还炸了朝城和观城。朝城炸死了70多个人，还炸毁了40多间房子……
日本鬼子来之前，鬼子的飞机先来，我寻思着那是来探路哩！果不然，日本鬼子的飞机过去后，鬼子接着就来了。有一天上午天半晌的时候，猛个丁地听见“嘎勾嘎勾”的枪响，我一听见枪声，啥也顾不上了，我背着你姑姑，你奶奶抱着你爹，就跟着大伙一块儿跑。
地里黑鸦鸦的都是人。
你奶奶小脚，本来就跑不快，再加上还要抱着一个两岁的孩子，就更跑不快了。跑着跑着，鬼子远远的就撵上来了，这时候你奶奶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实在跑不动了，就对我说：小家爹，你跑吧！我跑不动了！就是死，我也跟咱小死一块儿……你奶奶说完，一下子就坐到路边的圪堰上了。你奶奶一说这，我也没法跑了，就在路边上停下了。
没多大一会儿，日本鬼子就来了。几个鬼子拿刺刀对着我，说不害怕是假的，那会儿心“砰砰”地跳，也不知道怎么好了。这时候，一个骑着一匹高头大马的日本鬼子的军官，和一个汉奸翻译官就过来了，他们一停下，那个汉奸翻译官就用日本话，“叽哩哇啦”的跟那个日本鬼子军官说话。也不知那个汉奸翻译官说了什么，鬼子军官一摆手，那些鬼子们就都把刺刀放下了。一放下刺刀，一个小鬼子就摸你爹的头，连声说：“好的！好的！”
这一回有惊险，但好歹是把命保住了。然而这事却成了一个存在我心中一辈子的谜：为什么那个汉奸翻译官，给那个鬼子军官说了几句日本话就放过了我跟你奶奶呢？！
那天中午，日本鬼子到了妹塚，一听说鬼子来了，村子里的大人小孩全都跑光了，只剩下了一个聋哑人。日本鬼子在妹塚停下来吃饭、休息。趁这个空，一个鬼子就让聋哑人给他喂马，鬼子说日本话，他聋，听不见，也听不懂，更不会答话，所以，就只是在牲口棚前面傻站着。日本鬼子“哇哩哇啦”了一通，见他动也不动，大怒，骂了一声：“八格！”一刺刀就把那个聋哑人给挑死了……
我祖父说到这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说日本鬼子不是人，是恶魔！
我那时小，很幼稚，我说祖父：“爷爷，你咋没参加八路军呢？”
祖父说：那时候有文化的人少，有的一两个村难得有一个识字的。当时，共产党上边的组织上想要让我当区长哩，后来考虑到我职业特殊，工作起来不方便，这才让田集张庄的张克当了。张克对党忠诚，原则性很强，后来被土匪王兰金打死了……
我说：“爷爷，你说的这个烈士我知道，过清明节的时候，老师带我们去张庄他坟墓上去给他扫过墓。”
祖父不仅医道高明，而且深爱自己的祖国，是一个很有民族气节的人。后来，他又给我啦了一个事……
他说：1939年2月19日，汉奸刘仙洲率鲁西自治军随同日军侵占了莘县，此后，刘仙洲被日宼委任为莘县伪县长兼保安司令。刘仙洲是个死心塌地卖国求荣的汉奸。自从他当上了伪保安司令，三天两头带着汉奸队伍跟着日本鬼子下乡扫荡，奸淫烧杀，无所不为，闹得家家户户鸡犬不宁。八路军组织群众抗战，多次给日本鬼子和汉奸以沉重的打击。有的汉奸受了伤，因为得不到有效的医治，死了很多人。有一位认识我祖父的姓李的汉奸区长向刘仙洲进言，说：咱们这些彩号，如果让常秀来常先生给治，一个也死不了！
其实，我这个名字，刘仙洲早就听说了。于是就问那个汉奸区长：是城南大常庄的那个常秀来吗？
那个汉奸区长说是。
刘仙洲说：听说他有一种膏药，很神奇，能把打进身子里的枪子给拔出来！有这回事吗？
有，那个汉奸区长说，我亲眼见有人从他那里治好过！
刘仙洲大喜，立刻让这个姓李的汉奸区长带上鸡鸭鱼肉和一些上稀馃子，到咱家来了。
俗话说：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我一看那个汉奸区长带着这么多的礼物来了，知道没好事，就警惕了。那位汉奸区长一见我就像报喜似的大呼小叫：大叔大叔，刘司令请您去哩！
我一听这，就冷下脸来问他：他请我干啥？是长疮了，还是害病了？
大叔——！那个汉奸区长说，刘司令请你给他当医官去哩！
我冷笑了一声，摇了摇头。
那个汉奸区长一看我不情愿，于是就鼓动他那三寸不烂之舌，向我游说起来。说去了一年能挣多少多少金票，还能坐坐刘司令的“黑老虎”（黑色小轿车），这多抖啊，大叔，天大的好事呀！
我哈哈大笑。我说：第一，我是个穷命人，我怕钱多了咬得我睡不着觉了；第二，他那“黑老虎”，也不是我这福小命薄的人坐的，我怕摔下来丢了性命！
尽管我说得够不客气的了，但那个汉奸区长还不死心，继续游说我，话中有话，还带着点儿威胁。我一听立刻恼了，打断了他的话，很轻蔑地说：他刘仙洲已经当了亡国奴了，我再上他嘴巴底下喝露水，那不成了亡国奴的亡国奴了吗？！
“人在曹营心在汉……当年关公保着二家皇嫂……末了，一路过五关斩六将，最后不是又回到刘皇叔那里了吗！”
小，这在当时是最典型的汉奸理论，猛一听，还挺有理哩，其实，他们跟着日本鬼子没少办了坏事。他想糊弄我，我那能听他这一套呀！于是我最后说了一句话，我说你回去告诉你们刘司令，就说我常秀来伺候不了！
那个姓李的汉奸区长见我爷爷已经把话说绝了，再劝也没用了，丢下东西就要走，我说：无功不受禄！你把东西拿回去……
那个汉奸区长见我如此决绝，只好带上东西屁滚尿流地滚蛋了……
宋雪峰是莘县城南共产党的地下敌工站站长①。跟我关系不错。有一天他让一个人来给我送信，说是内线人传过来话，我的那番话激怒了刘仙洲，刘仙洲要派汉奸兵来抓我哩！他让我出去避避风头。
莘县张鲁镇是个回民大镇，马本斋带领回民支队经常在那一带活动，打鬼子杀汉奸，让刘仙洲的汉奸队伍闻风丧胆。刘仙洲最怕马本斋，刘仙洲曾说：那是爷，咱惹不起！
可也巧了，我呢，偏偏在张鲁镇名声很响。于是，我就骑上我那辆破自行车到张鲁去了。在张鲁那一带，我一待就是三个月，等风声过去之后，我才回来。
莘县有个抗日英雄，名叫李汉三，就是常来看我的你汉三大爷。你汉三大爷勇敢着哩，高梁晒红米的时候，他曾经活捉了一个掉队的日本鬼子。后来，他因为发疟子在家养病被汉奸队长林松海逮捕，关进了日本鬼子的监狱里。日本鬼子和汉奸对他动用了各种刑具，鞭子打，老虎凳，甚至用圆头的子弹彆他的肋巴骨。但他坚不吐实，宁死不屈，后来党组织通过日本鬼子翻译官这条渠道，把他搭救出狱。出狱后，他更坚强了，铁了心的跟着党抗日。由于作战勇敢，后来，他成了八路军的一名连长。
1945年7月20日，李汉三跟随八路军七分区司令员赵健民打堂邑。堂邑县城修得很牢固，敌人负隅顽强，火力很猛，攻了几次都没攻下来。赵健民下令撤退，李汉三撤得慢了一些，城楼上敌人的一颗子弹飞来，他只觉得腿一软，一条腿就跪下了。赵健民说：汉三，你负伤了！接着就喊担架，把李汉三抬了下去。当时部队上医疗条件差，这种枪伤他们根本治不了，于是就决定把他送到野战军医院去。李汉三知道，只要一送进了野战军医院就得动手术，非把他这条腿给他锯了不可。李汉三本来脾气就暴，加之又受了伤，脾气更坏了，“噢噢”地骂人，说死说活不去野战军医院。后来组织上征求他的意见，他提出的唯一的要求就是要让我给他治。组织上答应了他的请求，把他送到了他老家李安洲，接着就把我请去了。我用中医疗法，给他吃的“接骨丹”，居然给他治好了，保住了他的这条伤腿。
解放后，李汉三成了一名荣誉军人。县民政局给他定做了一双一只鞋底高一点的皮鞋，这使他走起来路来跟平常人没啥区别，你不仔细看，根本就看不出来……
有一天晚上下起了大雪，雪花飘飘，外面一片白。晚上出不去，也没人来找祖父闲谈了。祖父和我就都早早地睡下了。睡得早，也睡不着，祖父就又啦起抗日的事儿来了……
他说：十八里铺这里有个“钉子”哩，你知道不？
我说什么是“钉子”呀？
“钉子”就是日本鬼子在这儿安的炮楼呀。
炮楼里边有一个小队的汉奸兵，小队长姓赵，跟刘仙洲是同乡，也是泰安人。因为他是汉奸，我与他素无来往，敬鬼神而远之。后来有一回，他那个宝贝儿子脖子后边生了一个“对口疮”。“对口疮”很厉害，弄不好要死人的，这把那个姓赵的汉奸小队长吓坏了。他知道我会看这种疮，跑到家来，说什么也得让我给他儿子治。我说我不会看，他不信，硬是他赖在咱家里不走。当时我想，姓赵的虽然是汉奸，但他儿子还是个孩子，是无辜的。于是我就给他孩子在疮口上敷上药，另外又给他孩子开了几付中药。因为看对了症，那孩子的对口疮很快就好了。
好了也就是了，没想到出了大麻烦。在炮楼里，那个赵队长请我喝酒时，突然给我提出了一个让我很难办的事儿。他说我救他儿子一命，感恩不尽，非要我认他的儿子为干儿子不可，还说请一个算命先生给算过命了，说这孩子非得认一个姓常的为干爹，才能保这孩子一生平安！我说：我回家商量商量……我的话刚一出口，他就把我的话给堵回去了。他说：男主外，女主内，这点事还用跟嫂子商量！孩子不光要认干爹，还得认干娘呢……他说了一番这话，让我左右为什么难，我还没想好怎么回答他哩，他就把他儿子叫过来了，给我磕了个头，喊了一声爹！这事事出突然，弄得我手足无措，不知道怎么好了。
从炮楼回来之后，我就把这事给宋雪峰站长汇报了，老宋说这巧了，炮楼里正没有我们的人呢！……你呀，干亲尽管认，看是不是能做一做姓赵的的策反工作，若是把他争取过来，那对我们的抗战工作就太有利了。
有了党组织的支持，我打消了顾虑，就开始跟赵队长热呼起来了。赵队长说为了庆祝这件认干亲的事，要唱对台大戏。我说行，那就唱吧！唱戏那天，你爹和高庄的你表大爷都来了，赵队长给了他俩每人五块金票。赵队长让你奶奶点戏，赵队长说：嫂子，你点戏我拿钱。唱过“对台戏”之后，似乎关系更加密切了。
赵队长下乡，一到咱村头上，就给他那些汉奸兵下命令。赵队长说：这是常先生的村，咱们不要惊动了他，绕着这个村子走！
有一回我跟他喝酒时，试探着问他：现在国家四分五裂，你说将来谁能坐得了天下？他说：汪主席和日本人呀！我说：你看八路军呢？他说：八路军早晚得被消灭！他们才多少人呀，还缺枪少炮的……我说：你这话只说对了一半。不错，有日本人给你们配备武器，你们自然武装的好……但是，自古得民心者得天下，你别看八路军穿得破布噜苏的，既缺枪还少子弹的，人家得人心呀……一进村就给老百姓打水扫院子，处处为老百姓着想，老百姓就认八路军，八路军遇到危难了，老百姓还掩护他们呢！姓赵的哈哈大笑，很不以为然，他说：哪顶个屁用！大哥，上了战场得靠这个！他一边说着，一边拍了拍自己腰里的盒子炮。我一看这傢伙是铁了心了，也就不再往下硬劝了。
后来，日本鬼子跟美国人打起来了，形势变得对他们这些汉奸们越来越不利，他这才开始犯愁了。见了我，愁眉苦脸的，一喝起酒来就唉声叹气的，还老是醉。我劝他早做打算，投奔八路军。他还不死心，他说：没事，刘司令还占着莘县城，我们还有一块地盘哩！
1944年8月1日，八路军第七军分区司令员赵健民指挥攻打莘县，由于事先工作作得充分，内线人员打开了城门锁，部队一拥而入，当刺刀挑开刘仙洲的蚊帐时，刘仙洲只穿一条裤衩就被俘虏了。
莘县城解放了，可是十八里铺的“钉子”并没有拔掉。如果强攻，一定会死伤很多人。为了避免牺牲，敌工站站长宋雪峰找到我，让我进炮楼去当“说客”，说服赵队长带着他的一小队人马投降。老宋一说，我就应下了，骑着我那辆破洋车子，过了吊桥，就进到炮楼里，见到了赵队长。
赵队长喝得眼红红的，问我：大哥，你咋这时候来了？
我说：我给你指条明路来了。
什么明路？赵队长明知故问，装糊涂。
我说：就是带着你们这些弟兄投降八路军呀！
赵队长说：我炮楼四周都摆满了手榴弹，土八路攻不进来！
我说：现在的八路可跟前些年不一样了，你有手榴弹，他们有炮，若是他们用炮轰，你怎么办？别说你这个小小的炮楼了，你看，连莘县城都被打开了……
我的这几句话，点到了赵队长的痛处，他也清楚自己已经无路可走了，于是，第二天献出了炮楼。
莘县全境解放。
作为一民主人士。解放后，党和政府给了祖父很高的荣誉。他先是被选为莘县人大代表，后来又被选为莘县人民代表大会委员，再后来被选为莘县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
1975年农历的正月初七凌晨，祖父病死在他的工作单位——莘县十八里铺医院。死的前一天，他还趴在病床上给病人开药方，没想到晚上吐了一口血就死了。祖父生前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最后，他用自己的生命实践了他的人生诺言。
（作者简介）：常跃强，山东莘县人。国家一级作家，已出文集5部。多篇作品获奖，并有作品被选入课本，有的被选入中高考语文阅读试题。且自幼酷爱书法，因书法与著名书法家魏启后先生结缘，是魏老的忘年交。在文学创作之余，读了大量的书法理论文章，并根据自己的书法创作实践，写了很多书法随笔。比如：《读帖与临帖》、《米芾那些事》、《从董其昌说到王铎》、《书与“书”》、《书启后学》等。《书与“书”》曾发表在2016年6月13日的《世界日报》（美国）上；《书启后学》是常跃强应《文汇报》编辑之约，写他与魏老启后先生交往纪实的一篇文章，发表在《文汇报》2016年9月19日的《笔会》上，后来又被上海书画出版社出版的2017年第一期《书法》杂志登载；其书法作品在全国多次参展，获奖或被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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