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不跟任何人打声招呼就走了
从第一次看见宽怀在东方医院,把手腕上的动脉和静脉接通,为长期肾透析改变身体结构开始,我就预感到命运将变本加厉扼杀他残存的快乐。十年多来,宽怀把每周两次的透析当成了生命的必修课,不敢有丝毫怠慢,在一条阴暗的隧道里匆忙穿行。从痛苦到痛苦,从强打精神到奄奄一息,退无可退的宽怀,用自我振作的精神力量支撑着生命。

上世纪60年代末摄于龙门


上世纪70年代与家人合影

一幅幅沉默无语的画面记录了他的隐忍,一尊尊宠辱不惊的面庞镌刻着他的从容,稍有空闲他便和熟悉的画笔和手工艺对话。他一面抗衡肾病的残酷折磨,一面极其艰难地创作了数十幅油画,有家人的肖像和宁静的风景,也有美好事物的写意和再现。我知道,他调制的每一笔颜色都是他心底的呼喊,画布上的每一根线条,都是他不甘沉沦的坚持。

兄弟情深





25 年前,我离开工厂去广东应聘,把当工人时自制的维修工具和所有电器零件,都给了宽怀,从那时起,他的案头就被锯条、螺丝刀、电烙铁以及各色电线头和螺丝帽占领了。从这以后,拆解、修理出了故障的风扇、钟表、手机甚至热水器、洗衣机,就成为宽怀的终生嗜好,直到离去之前的几天,他还在给邻居修理电器。患尿毒症十年来,想不到被分门别类收集起来的小金属构件,竟成了宽怀排解寂寞和转移烦恼的替代品,而由此带来的废物重生的成就感,也让宽怀享有了生命夹缝里的点滴欢欣。
我也偶尔去东方医院陪伴过宽怀,那是他每周两次肾透析的艰难时光。每次3个小时的体外血液循环过滤,感觉他整个人都被抽空吸干,而我只是默默坐在病床边,丝毫也分担不了他的痛苦。这些年,宽怀忍着病痛尽力陪伴年迈的父母,常为自己不能给家庭分忧而自惭,他60诞辰那年,坚辞了我和女儿为他庆生的订餐,可见心理的阴影何等沉重。

2008年中秋节

2013年与来洛的江西表亲合影

2018年花会与母亲合影


2019年花会
2019年花会期间宽怀同母亲赏花

2019年与来探望母亲的表弟握手

2020年被垃圾车撞断左腿之后
宽怀对我的爱是朴素的,没有半点花哨,为协助我装修房子曾挽起袖子和我一样挂灰粉墙,却又因力不从心不得不懊恼作罢。他见我写作常要打印,买了打印机并亲自骑着摩托车,送到远隔十公里之外我住的五楼上。每当我遭遇了感情滑铁卢,宽怀总是以毫无保留的信赖为我打气,暗暗祝福并坚信我会渡过难关。他不光对我心怀坦荡,对身边的工友、同事、邻居一概友好相待,一生与善良正义为伍。
从患上小儿麻痹症直至严重的肾病,宽怀从不央求别人为他做事,生怕给人增添麻烦,始终不声不响寻找自己的乐趣,从容而淡定。2019年4月,我和宽怀陪母亲到隋唐遗址公园赏花,宽怀吃力地用小车推着母亲,留下了母亲辞世前的珍贵影像。近两年,我们见面不多,偶尔在微信上互相问候,说些两人之间的体己话,对心力憔悴的宽怀来说,区区十公里竟然成了隔绝彼此的巨大障碍……





日升日落周而复始,四季轮回循环往复,宽怀是夕阳坠落时被山峦遮挡的第一缕余晖,是肃杀寒冬来临时第一片被秋风卷走的黄叶。让病魔紧紧扼住命脉的生机,随时都有妥协的可能,我知道这十年来,宽怀每天都在用挣扎和喘息与妥协抗衡。不仅如此,宽怀还在喘息间隙回味以往的乐趣,甚至凭记忆尝试学着母亲酿制糯米酒,并让我前去分享他成功的喜悦。而我,却没有勇气面对他的喜悦,更不敢饮用他用血肉酵成的酒酿,我明白,那惨淡的甘甜里,有他少年时仅有的一次故乡之行带给他的美好记忆。宽怀离去前几天,我们还在微信上互道珍重,他在奄奄一息时还关照我要吃水果,每每回看手机上我俩隔空交流的文字,痛楚的追忆便针扎般刺痛着迟来的愧疚。
我知道,宽怀已彻底厌倦了这薄情的世界,厌倦了细若游丝且味同黄连的日子,才迅速而决绝地迈过死亡的门槛,头也不回地一走了之。殡仪馆里,发小和同学来向他告别,他静静安卧在莲灯闪烁的狭小空间,对言不由衷的表白不置可否,宁静地化作了一股青烟。

宽怀再无痛苦

同生前好友送别宽怀

宽怀早早选择了无言的解脱,这是所有生命无法拒绝的归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