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老妖(小小说)
王运启从小缺吃少穿,身高不过四尺三寸,浑称没有八十斤重,火球眼,蛤蟆嘴,眉骨头上又长了颗石榴般大小的肉滴瘤,皮粗色皂,面目狰狞。这人走在街上,小孩子见了,都争往娘怀里钻,况他又好唆逗,瞧小孩儿回头,便脚一跺,牙一龇,听得“叽哇”怪叫,没有不尿裤裆的。
为了寻吃,王运启常踅到地里逮野兔。他赤手空拳,见了便撵,练就了一双飞毛快腿。撵上了,脚尖一挑,野东西翻着花样已滚到了头顶,落下来,在沟底,在毛草窝里,只有抽搐的份儿,哪管那尖鸣绝望,捆把几下,已挂在后腰的布带子上。
后来,王运启到王禄河家里当护院。在王顶庄,王禄河的家业最大,人称王老九。王老九两节宅屋,院墙高垒,前院门楼角里有棵大槐树,黢黑的皮子,苍老的枝桠。星月当空,王运启喝罢晚汤,待东家睡了,浑身蛮劲无处发作,心痒痒,便和那树过不去。他倒退数步,杀腰提气,瞅得准,猛地一跑,一跃,一抱,又一抓,净往树身上蹿。蹿了不多日子,竟然一蹴而就,比夜猫子还灵巧。玩腻了,就倒栽葱上树,屁股朝天,全凭四肢用力,也上得去。有一回刚坐到树叉上,还没喘气,屋角影里响声喝彩,王老九在弯月下站着,房檐上的瓦兽落了一层白霜。

王老九踱到树下,仰着脸,双手抱拳:
“中!”
“九叔,闹着玩哩,别嫌我把这树爬脏了。”
“下来,九叔让你看个物件。”
王运启得了这宝物,从此如虎添翼,把这宝物玩弄得滚瓜烂熟,几乎出神入化,不几年,名声大振,方圆几十里,道上的人(蹚将)都愿与他交朋友。这时候,王运启已被江湖上叫作王老妖了。一个“妖”字,概括了他的面貌,也概括了他的本领和本性。
请神容易送神难,王老九感觉到了棘手,那王老妖,树大自粗,已经开始招风了。王老九年事已高,却生得高大结实,仗着主子身份儿,想杀一杀王老妖的威风。
“老妖”,王老九嘴一撇,“看这月光,你到槐树下,我有话说。”
明月照着槐影。两个人站定了。
王老九脱了棉袍,吼嗓子:“老妖,咱俩摔个跤吧。”
王老妖已明白东家的意图,回答说:“九叔,这番碰码(见面)不是顶(无交情)吧?”
王老九说:“你现在是山神爷(老虎),不啃我这水窑(饭馆子),肯定会更爷台(神气)。”
两个人不再搭腔,扎着架势,把满院银子般月光搅得粉碎。只听一声手枪响,王老妖在底下说:“九叔,你把我的家伙弄走火了。”
王老九翻身躺在院地,捂着左臂,哼叽了一下,说:“好手法,你还算有情意,没忘这物件是我给你的。”

王老妖听了急忙爬起来,刚站稳,又一声手枪响。这回是王老妖说话了:“九叔,你回敬俺这一家伙,俺没冒(没说的)。”王老妖捂着了右臂。
伤好后,王老妖与王老九恩情两断,倒成了冤家对头。王老妖铺局(建绺。绺子即土匪)做了大当家的,专门砸窑绑票。砸窑,就是攻打有钱人家的大院。王老妖说,我这帮兄弟,都是穷苦人,穷苦人不欺穷苦人,谁若是横推(办事出乎常理)立压(用强迫手段糟踏女人),违了规,都得给我点了(毙了)。
王老九把王老妖的事添油加醋密告给了县里,县里派保安大队四处缉拿王老妖。在没有结果的情况下,县大队只得手段翻新。
这天黄昏,王老妖与副手厮跟走在旷野,在翻越一条土沟时,王老妖猛然听得身后“咔嚓”异响,分明是枪膛被撞的声音。回过头瞅去,见副手已把个盒子炮掖藏在了胯下,而那姿势却还杀气未收。副手的眼珠子火亮火亮的。
“嗯?”王老妖扭转身。模糊中群鸦一阵惊叫。
王老妖说:“伙计,人算不如天算。”枪响了,副手吭哧两下,倒头栽进沟底。
幸亏这人打个瞎枪,这可是少有的。王老妖吸溜了一口凉气,想,这屌银子,真它娘的通神,县大队,可恶!

可恶的县大队到底围着了王老妖。王老九有报,那老妖带个小喽啰回村了。县大队赵队长集合人丁,去槽头牵他的红马。出了县城,大红马咴咴嘶鸣原地兜圈儿,死活不肯走动半步。军情如火,赵队长挥舞马鞭硬头抽打,马眼里滚出泪疙瘩,砸在地上“噗噗”作响。
还没围紧,从院墙狗道眼里,王老妖已顺手点了赵队长的脑袋。赵队长个子高大,中了枪,倒下的时候,日头带着血色,才刚刚三杆子那么高。村头马的哭叫,又一次响起。
出师不利,县大队搬来人手。焦庄保安队伙同遂平县大队三十多人,顺平汉铁路踩着压车赶了过来。
王老妖弹尽粮绝,护卫早中了榴弹。硝烟中,他被活捉,捆绑得结实。那帮人把他拉到大街上,找口铁铡,把一颗人头,铡了下来。
人头轱辘到一丈开外,翻个个儿,还是立着,平素里软巴巴的毛发,这时竟根根钢针样竖起,那两只火眼,烧红了西方半边的天空。

附记:春上,笔者来到王顶庄。村貌今非昔比。在一处幽静的休闲场所,几老人围坐着啦呱。提起王老妖,一老人说,老妖不祸害邻近。另一老人接道,他撕人家的票,用片子刀把小孩儿都剁了。对方听了抬起杠来,说,财主有几个是好东西的,仗腰硬不回票反又告官,县大队到处拿人,是老妖想撕票吗?笔者细问老妖身世,说老妖不是的老人就激动起来,哼唧一声,说,俺也不怕他(老妖)知道,他知道了又能咋俺?正说着,他老伴儿来了,拄一根竹杆棍子,眼睛老得只剩一条缝,没丁点光亮。老太太耳倒不背,听了几句,嘟哝起嘴巴,拿竹棍敲打老头儿的脊梁,说,回去,回去,胡吣个啥,咋不死了你?老头儿偏头瞪眼。两个人似乎要打架。旁边有人劝笔者,你走吧,你走吧。笔者只好走开。

【作者简介】衡风岐,网名野风。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在《中国作家》、《阳光》、《农家女》、《妫川》、《驻马店日报》、《西平文学》等报刊发表作品多篇。戏曲剧本《杏花庄纪事》获驻马店市戏曲剧本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