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光(组诗)
如若大师让你却步,不妨请教大自然
——荷尔德林
临水
怀揣一个笔记本的闯入者,是笨拙的
蹲身如瓮,即可捕获未曾有过的沉淀
那些杂生植物,那些在清晨与黄昏
诲人不倦的昆虫们,鸣吟的小动静
记下这全部,一如记下我遽然的举动
屐履之遥,盈盈之湖,静谧如铜镜
灰灰菜、苏打草、俗名老瓦匹的常绿树
温厚地静视不速之客,掸去他的桀骜
蝴蝶自在翻飞,长脚郎悬停小叶之上
小事物的优雅,宛如一枚银制别针
水在身外,在肉体的长堤,微微悦动
骨髓里的水草兀自茂盛,容纳鱼儿穿梭
无需倾注视线以外,目及岸上的水渍
幽暗处,间或飞蹿出一只水鸟;湖上
哗然的光芒从天而降,那样的直线运动
切割云层,明晃晃地投射涌伏的粼浪
事物的古奥叫人臆断、冥想,忘却自我
未等本子完全打开,它们已挤满笔端
起兴
在秋光中抵近的,是串串豆荚的豁达
和稻菽的旷远,湖畔盛满我祈祷的纯
随意横卧在岸边的一丛野菜,如一位
得道的高人,醉心于潜修静养的光阴
果实的光泽布满星星般的细小泥点
烈日和雨水让它们都有着结实的红
从不遮掩欲望,争相把果子高高举起
饱满、丰腴、本色,吸足了阳气
我把目光抬高,开始倾倒满腔的虚荣
翠菊见势高喊:“彻底清空你的肚肠吧!”
淡看功名的鸬鹚,在水中轻巧地折返
雾霭四起,像罩着熟睡的婴儿的帷幔
南来之风吹皱的湖面,闪动万千鱼鳞
如果雅兴沛然,不妨与叮当声中的船工
促膝长谈,他雪亮的斧子,坚实的铁钉
淬过岁月之火,浸泡于止水的幽香
他兴许还会告诉你,一泓渔网般的湖
网着无边的宁静,幽幽泛着熠熠秋光
亲近
从柳树林涌过来的水汽,把我当风箱
在湖边湿地,无论走动,还是静坐
都能感觉地气从脚底反复地蹿至背脊
湖上,烟波蒸腾,小风掠过一片迷蒙
站在半空的阳光,幻化彩虹的琉璃
是小苍鹭吧,倏忽叼走早晨的寂静
咫尺残桥,举着紫藤的花环,举着善
颔首频仍,对我的亲近表示由衷敬意
滚过喉咙的爆破音,如穿桥洞的混响
在水面掀起一阵褶皱:止步急促栖止
相信自然的魔力足以拂去冥顽的慌张
那只麻鸭的镇定,远胜教科书的描绘
取出随身的雪莲果,我急切啃噬起来
素食的意义在于能够从容地清理自己
然后倾听耳语,一生,需要嘱咐的太多
几乎每天,我都放不下对草木的清点
我发誓,我这样并非觊觎,也非占有
我相信事物也一样,习惯了幸福点名
眺望
开始或者结束,我在极力抬高眼界
坐拥一湖,像一个耄耋老者死守着
一辈子的财富,最幸福的事情莫过于
起身时,一眼就将粼粼波光悉数扫遍
既得清凉者,哪会管他身后的江山
我,是开始的王,在时间的浪尖上
呼风唤雨,这般的自在逍遥,像蛟龙
把腾云驾雾当作是独自去野外兜风
我是栖息的倦鸟,卑微得只剩鸣声
靠练习飞翔为生,在自我加冕中度日
迎娶风花雪月,轻到羽毛的欢乐里
我为目光打开的掌故发放烫金聘书
胡须老道的红鲤鱼,被聘为湖光总管
它们亲吻过的波浪存储暗红色水印
令箭荷花开,举着采自湖中的锦绣
为我上晚课。久违了,毕恭毕敬聆听
一个本色人豁然眼聚光明,心地敞亮
我是静止的红蜻蜓,自足得了无欲望
荡漾
南风在忙着,修葺云朵的栅栏。日子
在远远的天际线运行,以自己的方式
云朵,游移不定,徘徊在湖天之间
它们懂得,我的所想和我内心的荡漾
载着怎样的烟波,以及孤独的力量
有那么一瞬,我被一阵悸动带离尘土
飞天的感觉,久违的神祇的力量
镂刻湖水的细纹,满眼幽冥、平静
晨兴起颂,打开一个澄明的世界
沉醉于对自己的一再重读,每次翻阅
都为接近真理,在经验抵达的途中
驱动自省的向往,完备湖光的承纳
爱惜生命的羽毛,濯洗灵魂的积垢
盛大的湖,神授的镜子,古老的光芒
照彻一个俗人内心的黑暗,照亮我
血液里的褶皱,连同暮云般的心跳
执着荡漾在眼眸里的,比热泪伟大
因为心中有湖,有光,有此在的无限
幻境
青草池塘。远远地,蛙声裹着草香涌来
我合上书页,往随身的挎包一放,双手
像两支划向岁月的竹篙,可我分明感到
在时光的湖面轻巧地俯冲、折返、腾跃
事实上,我被一地的蛙声绊住了双腿
蹦蹦跳跳搬动身体,大自然善于挽留
不羁的匆匆过客,要他放慢扬尘的步伐
我在朝霞里靠近湿地,我知道水草怎样
用细密的血管,将恬淡的湖水吸进体内
又是怎样地对着天光排放满腔的热情
我确实是看到了骄阳中升腾的炽热火苗
但它们从未灼伤过我的半寸皮肤,相反
我获得了天生丽质的恩惠,正返老还童
没什么比发现自己的伟大而欣喜、亢奋
一株野花问我:你若盛开,清风自来么
我愕然拐向另一条陌生的野径,心在飞
黄昏将湿地照耀成巨蟒的模样,我是
那虚幻的红信子,举着赤胆,鳞光闪闪
空蒙
在空阔的原野上,季风常常迷失方向
这多么像我的心绪。点染在水天相接处
被消色的空蒙,仿佛隐含谜语的咒符
低处的水草,叶尖上的水珠闪着幽光
我在一尾回溯的鱼眼里读到灿烂未来
平仄的长短句,不断溢出晶莹的诗意
独立寒秋,身体打开的苍茫仿佛芦花
根茎测度时光的深浅,头颅叩问九天
原上风像展翅的灰雀,回旋的力量
一遍遍拍打我的胸膛,分割我的张望
我蹲下,天空越来越空,层云倾倒在
湖岸上,那一排排秋色四溅的水柳
虔诚地伫立着,从春季开始种植青翠
到如今,卸掉迷离的伪装,回归素净
我将手指伸进水里,感知流泻的光阴
盛夏的叶蝉、树螟,也然不见踪影
多少湖光照彻的事物,耽于未知的沉默
草上孤独的老牛,在反刍真理的寂静
天籁
像是从树梢顶着的云朵上泻下,像是
晨露喊给叶脉的蜜语顺着角质光泽流淌
林中,搁置一架老旧风琴,琴键上
爬满青苔,穿着迷彩服的音乐家亮嗓
日月走过它的音阶,那长调唤醒朝霞
稗草的弧线坠入黄昏,星星多么闪亮
归鸟的嗓子越压越低,枕着夜色入眠
我突然记起了自己,灵魂之外的形体
看不见。呼吸越益清晰,寂静的深蓝
像潮水渐渐覆盖旷野,白昼转移心里
永动的风声哦。吹过我的,那一缕
我要问遍近物,才能得到肯定的回答
可穷究是徒劳的,我瞬息泯于混沌中
捡拾一枚树叶含在嘴里,席地而坐
时间在身上弹奏,析出毛孔里的污垢
待到四下苍茫,走过鼓满风声的湖湾
湖水汤汤,水面白沫泛起,大音訇訇
天尽头的红云彩,倒映着排箫的寄托
好色
在野之浔,柳拂篷船逝,青帆拍浪来
碧波辽阔的卷轴缓缓打开,芳心舒展
数一数我的渊源吧,唇齿间,每一朵
浪花,都散落在我长袖邀月的对酌里
那可是我蘸着春色肆意挥洒的水墨
问问花朵,听听鸟鸣,拍遍每一棵树
试探前世的情,在今春怎样开放秘语
湖畔绿荫满树,在那苍天动容时刻
读懂旷世的风尘,和过客的匆匆羁旅
幽香盈盈入呼吸,在时光的稿笺写下
鲜花热烈的祝福,素描脸上的笑靥
万亩水域,万亩森林,万亩美,我的国
春光万亩,已印制在惬意生活的封面
一丛一簇,喜悦是最高形态的奖赏
只需碧波一片,绿地一块,虫鸣声声
熟悉的风景,在我身前身后隐姓埋名
载春舫、采菱滩、观莲亭、白雪窝
我本好色,枕清风,梦水乡,蒹葭苍苍
藻饰
在回旋的水面,光阴的纹路清晰可见
鱼尾上的月色,拓下木刻似的水印
长满水藻的地方,我,已经不再是我
水蛇在心中畅游,坦然、从容、无声
波动的水,倏忽分开,又慢慢合拢
深埋长满青苔的老式记忆,悄然谢幕
一只脚分明已经踩在水里了,硬扎的
鹅卵石,以湖底的温度提请我注意
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可这片
喑哑的湖光,我浸淫日久,不知归路
又见那尾小鱼,它已褪去虚伪的外衣
看到它在水藻深处的家,微尘浮动
总有阴暗,被湖光照明,清晰的沙粒
轻巧可人,随潮汐飞扬,复又归位
它们喜欢围在草根四周,静守满湖寂寞
岁月深处的小事物,被遗忘多年之后
在追忆中慢慢浮现,在消逝中绿意蓬勃
我眼睫毛下的眼睛,近视,但无需手术
漫漶
向枯草更深处漫溯,幽美擦拭眼球
知鱼性,识鸟音,深蓝阒寂里,浅曙
送来腊梅香,时光的典籍,悠远无声
汲朝露,啖风雨,沿着湖岸且歌且走
雾岚湿重:纷披草树,散乱烟霞(庚信)
被水滴洞开内心,被潮汐的反光蒙骗
先验的因果,在高高低低的树冠做窝
穿过阔叶林,一片葱茏草甸豁然迎前
像在不停地,将满坡的翠色抖落湖中
水松是最后的旅人,灵魂移行的影子
张开两臂滑翔,将晴空吸附的薄霜
洒在双鬓,把我肩上的光头洇成菜园
跟随筚路蓝缕之人,逆泱泱逝水挺进
僻静野地,曾和他一起清理羊肠小道
清扫如浪的腐叶,止住滚石狂野的雷霆
给新生的草木擦亮婴儿般柔嫩的啼哭
盈动之湖,欢悦葳蕤,岸一角木已成舟
待那蒹葭之风穿透心胸,我愿此生却步
斑斓
比春天更宏大的盛景,我在冬天看见
红叶石楠意志坚定,用火一样的热情
奔跑,像那些穿着红色锻炼服的嘉宾
绕着湖畔植被,将烈焰的云霞晾晒
有人说湖中蛟龙抬头,将龙袍许给
谜一样妖娆的锦带花,我确信只有
胡蜂可以作证——生活不是乌有之乡
那实在的冬青随遇而安,在水之湄
敦厚地默读着静逝的光阴,但有时
也会让蜡质的青叶去挑逗一只花蜘蛛
要挟逍遥的飞将们奉献生命的驻足
所以不难发现一张蛛网和另一张蛛网
将飞碟的梦幻和涟漪的遐想同时复制
若黄昏起露,早晨打霜,那网上珠宝
就比浮在湖水里的星星还要亮还要多
但是啊,我分明看见红果挂在冬青上
它们睁开睡熟了一载的眼睛,看着
无数火烧云噗地一下点燃自己的心脏
生机
是谁撒豆成兵,这排错杂的广玉兰
永远也搞不清楚,它们在湖的南岸
那小瀛洲上,守望什么,又矜持什么
我看见它们在霜冻中开出春天的蓓蕾
光洁的树干上,倦怠的眼积满泪渍
难道已知湖底藏着从天坠落的冥思
这场罕见的大雾,用柔曼埋葬一切
那些被遮蔽的事物,瞬间勃发生机
晨起的鸣禽,叫声叼走躁动的光景
回报是浑浊的琥珀。它们的花衣服
挂在树枝上,风吹散羽翼上的露珠
抖一抖吧,抖一抖,我看到时光
击穿一片羸弱的新叶所溅起的能量
还会怀疑什么,既然装不下整个湖
那就踩着悬空的舞步去访问花朵
如我?身披迷离之幽蓝,测度未知
打鱼摸虾的本领同样适合空中作业
过境的候鸟们,缓慢飞过并带走云朵
万象
躲过林中响箭,在露珠关照下的苜蓿
已经走过的风雨,此刻正被春阳看守
如大地深藏的秘密得以正解,红蜘蛛
听从万有引力召唤,从一片树叶滑到
另一片树叶,森林是它们网住的猎物
那些从湖里升起的水汽,有时候往北漂
有时候朝南飞,彼此相遇空中的撞击
其力之大,翻云覆雨,巨浪乱了阵脚
听到一万棵植物在高喊:我们来自哪里
万顷林木抖落的雾霭,已经顺着树根
在大地深处寻找潮湿的故乡。万千个
湖泊,在一丛次生的水竹根上浩荡烟波
那些临水而居的草木,悠闲地折叠阳光
心扉上湖蓝色的座右铭,正等待苏醒
微风吹啊吹!我要去何方?要去的地方
水漫脚踝,在浅水的滩涂摸寻螺蛳
它轻巧的螺纹,装满潮汐,也刻着忧伤
请告诉我,为一场逍遥,需要多少付出
清音
独登高台,四野在春色中漫漶、迷离
清明为远足找到借口?纸鸢乱舞空中
寒食一去不复返,四下里,被喧哗占领
招展的人影,在妖妖之花里如星闪烁
闯入者,带着傲慢与偏见,粗暴而娇气
遍地风流,为快乐而肆无忌惮的人啊
只有迎春不新的枯木是干净的,贫瘠
挺直的事物更大气,孤寂的鸟巢像手雷
怒视人间。炊烟掩埋的岁月,这般无耻
祭扫的眼泪,苍茫如故,日子痛恨抒情
四顾无坟,捧起泥土,愧对苍天
那个下跪的人,将手探进春兰的根部
锋利的指甲,涂红的青春,带走天问
花间扑蝶的女孩,将酥软之风藏于子衣
身旁坐着的老者,她以余生垒砌的高度
举着素洁的华发,和一脸清癯的旁观
我有清音响过喉结,伤逝动百草,远眺
深远的旷野,天晴转阴,落下几颗泪滴简介:芦苇岸,1989年开始发表作品,迄今有诗若干,兼事批评。著有《坐在自己面前》《带我去远方》《当代诗本论》《言说的回声:以思论诗》等。现居浙江嘉兴。
杨勇:想象的艺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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