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欠妈妈的眼泪
余兴喜
(一)
我亲爱的妈妈于2022年3月4日,农历二月二龙抬头那天的下午6点半,永远地离开了我们。我们兄弟姐妹再也没有可以让我们尽孝的妈妈了!
昨天安葬了妈妈。按照当地习俗,今天早饭后再去坟上烧纸磕头。至此,正式的葬礼就算结束了。
回到家里后,为答谢帮忙办事的,四弟兴光在餐厅招呼大家饮酒。我独自一人来到脑畔圪梁上,想平定一下自己的情绪。不经意间站在了废弃的打谷场的矮墙上,向东北方向三四里外的山坡上望去,可以看到新坟上的幡子在随风摇荡,我的心似乎也在跟着摇荡。脑海里妈妈睡在冰冷的墓室里的画面挥之不去,禁不住泪流满面。我掏出手机,把新坟用不同的焦距拍下来;并环顾一周,拍下了几分钟的视频。这里的山山水水、沟沟岔岔、坡坡坬坬,都曾留下妈妈的足迹。想妈妈的时候,我可以拿出来看看。
打谷场上有一个多年不用的碌碡。以前回老家,常常和妈妈坐在碌碡上拉话。碌碡依旧,但今天坐在碌碡上的就我一个人了。
有一次妈妈曾在这里问我的工作情况,我给妈妈作了如实汇报。自我觉得,总的来看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妈妈说:“这样就好。行了,蛮行了。”继而又叮嘱我:“咱们不管在什么职位上,都要把自己的那份工作做好,对得起自己的良心。把工作做好是应该的,但也没必要拼命,没必要太难为自己。不要爱人家官大、职务高,那个东西无止尽,当上多大官是个尽头?不要爱人家有钱,钱多多花,钱少少花。你看那些为了钱犯法的,就是有个金山银山,又能顶个什么?现在有些人贪钱、买官,咱们管不了,咱们也不眼红。咱们不做违法的事,做了违法的事成天提心吊胆,日子过得不踏实;不做违法的事,心里踏实,过得舒坦。”
我们从小到大,妈妈对我们的教导都是要走正道,有志气,能吃苦;不要爱别人的东西,不要怕吃亏,能吃小亏才不会吃大亏;对人要友善,要尊重人,有礼貌,有能力帮助人的时候要尽可能帮助人;要谦虚谨慎,团结人,不要骄傲;与人相处,要将心比心,你对人家好,人家也会对你好;什么事都有个道理管着,对人对事都要讲理,谁要是明显欺负你,也不要一味忍让,不要为了讨好别人委屈自己。很多父母都要求子女好好学习,希望子女挣钱多,职务高。我的妈妈就是这样特别,从来没有督促我学习,也没有在挣钱和职务上对我提过什么希望。我小时候晚上在煤油灯下看书时间长了,妈妈都会劝我别看了,把眼睛看坏了。后来也经常提调我,不要为了学习和工作把身体影响了。

(二)
妈妈经常劝我们注意身体,而她自己却因年轻时的劳累而落下了一身病。3月12日那天下午,我向在吊唁现场的家人、亲戚、乡邻、朋友等所有来宾汇报了妈妈的病情和治疗、护理情况。
妈妈从40岁以后,身体就开始出毛病。1978年,我在部队,听说妈妈得了黄疸型肝炎,寄过几次茵陈片和白糖。症状比较轻,后来也就好了。去年和妈妈说起来,妈妈说那次不是黄疸型肝炎,是医生诊断错了,应该就是胃疼。1980年秋,因秋收劳累导致肚子疼,被诊断为附件炎。1982年,仍是因为肚子疼,被诊断为肝炎。1984年、1985年间,因为经常心口子和肚子之间疼,搞不清原因,在部队医院和银川、西宁、兰州的多家医院检查过,做过胆囊造影和钡餐透视,最终被诊断为浅表性胃炎、胃下垂和植物神经紊乱。对于40岁以后发生的不自主摇头,被诊断为脑动脉血管硬化。经过治疗,上述症状都有缓解。
从1986年到1994年大约8年时间,身体状况相对比较好。1994年做B超发现有胆囊炎。1995年腿部出现轻度浮肿。1997年得了支气管炎,同年体检时发现胆囊中有结石。1999年得了肾盂肾炎。2000年得了结核性胸膜炎。2001年做胃镜查出萎缩性胃炎。2002年发生面部神经麻痹,左眼抽搐。2007年胆囊结石疼痛加重。
2008年做了胆囊切除手。2009年得了肺和胸膜结核,治好后第二年复发,2010年春上再次治疗。多年睡觉睡不好,一直吃安眠药。2014年后肚子疼伴随尿路感染。上面这些病经过治疗基本上都好了或者有明显缓解。到了2017年,觉得肚子疼的次数变多,疼痛加重。做过多次全面检查,胃镜、肠镜、B超、CT、核磁、化验等等各种检查手段都用了,除了胃有点问题外,没查出大毛病。2018年在北京安定医院被专家诊断为老年性抑郁症,试了两种药,有一种叫米氮平的药效果很好,而且不刺激胃。自用了这种药后,妈妈感觉肚子疼的毛病好多了。除了有时吃得不对以外,基本上不再像过去那样天天疼痛了。妈妈自我感觉比较好,我们也觉得从此应该能过上比较舒服的日子了。
2020年11月16日,午饭时妈妈吃了几小块牛肉,感觉肚子疼。此后就老是觉得肚子疼,妈妈自己和我们都以为还是过去的胃疼,过几天会好。12月24日也是在吃了一点肉以后,觉得严重了,25日去靖边县中医院做了彩超,发现胰腺头占位。接着在26日做了核磁,做了一系列化验,诊断为胆管癌或胰腺癌,并发现胸腔有积液。此时,已经出现黄疸,脸色发黄。我带着片子找北京朝阳医院和301医院的专家看,专家们认为可以基本确诊为胆管癌或胰腺癌。此后,又做了CT,在榆林做了PET—CT,进行了远程会诊,结论都是指向胆管癌或胰腺癌。我和五弟兴亮拿着靖边和榆林检查的各种资料,又找了北京301医院、中国医学科学院肿瘤医院、北京大学肿瘤医院、协和医院的专家看,结论基本一致,就是胆管癌或胰腺癌。关于治疗,专家们都认为不能做切除手术,但也没有什么有效的治疗方法,最好的办法就是对症治疗,缓解症状,当务之急是解决黄疸问题。
见每一位专家,我们都会小心翼翼地问一下生存期的问题,越问越绝望。我每次都告诫自己在医生的面前不要失态,但每当他们说妈妈的生存期只有半年的时候,我就无法控制住自己的眼泪。
我们选定治疗消化道肿瘤最好的北京协和医院作为妈妈的治疗医院。妈妈到北京后,协和医院又做了一系列的诊断,请专门研究胰腺、胆管癌的专家进行了会诊。妈妈的病被确诊为胆管癌。妈妈于2021年1月15日住进了北京协和医院消化内科,1月18日做了胆管支架手术。因为胆管狭窄弯曲,当时只能放置塑料支架,以便于后面更换。手术后,黄疸逐渐减退。
手术同时,对肿瘤进行了穿刺取样,做了病理检查。在穿刺取出的样本、胆总管组织、炎性渗出物中都发现了癌细胞,属于腺癌。
为了看是否有靶向药或免疫药等药物可用,我们先后在协和医院和华大基因做了全面的基因检测,找了多位肿瘤科的专家,就是没有可以用的药。
2021年在家里过年后没几天,又出现黄疸症状。2月17日正月初六,再到北京,19日住进协和医院,20日再做手术,取出塑料支架,放置了金属支架。
据医生们说,这种病十分疼痛,妈妈的疼痛也很厉害。起初用的止疼药是布洛芬,此后逐渐升级,换了五六种药。打止疼针的时间间隔也越来越短,到最后,往往是两三个小时就要再打一针。
除了疼痛外,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妈妈多次出现发烧、咳嗽、呼吸困难、局部感染等情况,而且长期严重便秘,排便时需要人帮助掏,并长了褥疮,受了很多苦。三弟兴华和弟媳海英、四弟兴光和弟媳明亮经常带妈妈去医院检查治疗,也经常请医生到家里来给妈妈诊治。我的弟弟、弟媳、姐姐等人给了妈妈非常好的治疗、护理和陪伴。特别是四弟兴光两口子伺候和护理得非常到位,日常的饮食起居、协助排便、洗澡洗脚和输液、打针、换药大部分是他俩在做;且每日都有详细记录,以便医生和兄弟姐妹们掌握情况。父亲近来一直感叹,老话说“久病床前无孝子”,实际上,久病床前也出孝子。几家医院、诊所的医务人员等很多人也给了我们很多的帮助。从发现妈妈得了这个病起,除了妈妈两次到北京看病外,我共4次回去看妈妈。妈妈每次都给我说儿女媳妇们怎么怎么尽心尽力地伺候她,要我放心。
对于妈妈的诊断和治疗问题,我们子女们经常通过微信开会讨论研究。一般是每次讨论几十分钟到一个小时,有几次两个多小时。我们也曾经经过努力取得人家的同情,使用了一种进入临床二期的针对胆管癌的抗肿瘤药物,但最终还是无力回天。
过这个年的前几天,妈妈有些发烧,输了两天液。我和五弟兴亮腊月二十八夜里回到家里陪父母过年,当天还在输液。二十九也就是除夕那天早上,看妈妈体温恢复正常,精神也不错。当天下午饭吃得不错,还吃了两块肉,妈妈说她好长时间没吃这么多东西了。晚上我们给父母磕头拜年,妈妈还讲了很长一段话。精神状态很好,思路也十分清晰。从正月初一到初四,拜年和来看望妈妈的人很多,人来人往,妈妈的精神一直不错,吃饭也还可以,我们都很高兴。
我是正月初四晚上离开老家的。我回北京后一两天打一次电话问情况,妈妈的病情时好时坏。2月27日上午只喝了两三口安素就喝不下去了,下午住进县医院呼吸科。做了胸水引流,排出了不少胸水。因血氧水平低,呼吸困难,28日上了呼吸机。3月1日下午,医院下了病危通知书。
3月4日也就是农历二月初二,上午的情况还比较好。和妈妈说话,妈妈的眼角流出了眼泪,说明她的意识还是清醒的。晚上6点20左右,心肺监控仪上的心率突然开始下降,呼吸逐渐减少。我紧紧的抱着妈妈,大家都在呼唤妈妈,妈妈一点反应也没有。6点半,心肺监控仪上的曲线全部都变成了直线,妈妈的呼吸和心跳都停止了。
妈妈极爱干净,这次患病期间,不管多么虚弱,多么难受,他都要坚持每天早晚涮牙、洗脸,两三天洗一次头,五六天洗一次澡。确认妈妈已经离去后,我们给她擦了最后一次澡,洗了最后一次头。给妈妈擦澡、洗头时,我的眼泪不停地流。边上的家人和亲戚们不停地提醒我,别把眼泪滴到妈妈的身上,我只能不时地歪过头去擦眼泪。

妈妈在与病魔的斗争中十分坚强。这些年来,一直在不停地看病,靖边、榆林不用说,银川、西宁、兰州、西安、咸阳、庆阳、北京的很多医院都去看过。这么多年这么多病,她一直没有被疾病打到。特别是从2020年11月胆管癌表现出明显症状到2022年3月4日晚上心脏停止跳动,她坚持了15个半月,远远超过了一般的预期。这些,都与她的坚强有关,而她的坚强很大程度上来自于她对所爱的人的不舍。尽管这种病十分疼痛,但她直到临终,都没有哼过几声。
虽然妈妈这些年一直受病痛折磨,但她心里还是充满了满足感和幸福感。她常说,现在是要什么有什么,要不是自己身体不争气,现在的日子就是最好的日子。过去说共产主义是电灯电话,楼上楼下,现在不知道超过了多少。
尽管有妈妈的坚强和乐观,尽管我们尽了最大的努力来救治和护理,妈妈在坚持了15个半月后还是走了。
(三)
我在北京一般隔一两天给妈妈打一次电话。每次打电话,我都非常纠结。既想打电话,想了解妈妈的情况,想跟妈妈说说话;又怕打电话,怕听到不好的消息,怕面对妈妈的一些不好回答的问题。妈妈先是问,“兴喜,你说我这个病能好吗?”后来又问,“兴喜,我这个病我看是好不了了,怎么我觉得还不如前一向了?”“兴喜,你说我这个便秘的问题就没有什么好办法吗?”再后来常说,“我现在什么都不盼,就盼一觉睡得再也醒不来。”从小到大,我们从来都不敢对妈妈说假话,但在这件事上,我们又不能把实情告诉她,心中的纠结无以言表。一直到妈妈这次离开我们,我们都没有把妈妈的病情如实告诉她。妈妈,您能理解和原谅我们吗?
2月12日晚上,我们给妈妈打电话。我妻子兴菊给妈妈说:“四五月份天气暖和了回去看您”。妈妈说:“我等你”。当时我就心里发紧,但我觉得既然妈妈说了“我等你”,四五月份前应该没有大问题。2月27日妈妈住院后,我们就决定立即回来。本来28日我们是可以回来的,但因为侄女晓燕周一上班才能请假,周二才能走,为了让本来就很忙的家里人少跑一趟榆林机场,就决定与晓燕一起坐3月1日早上的飞机回来。侄儿宁宁到机场接我们,接上我们就直奔医院。3月1日早上妈妈还说话说得很清楚,可等我们10点55到医院时,妈妈就只是嘴动,却说不出话来,眼睛里流出了眼泪。我知道妈妈一定有重要的话对我说,可我再也无法知道她想给我说什么了。我猜测,很可能还是那句话:“照顾好兴菊,不要挂念我,我到时间了。”因为兴菊近两年也有病,我每次回来看妈妈和平时给妈妈打电话时,妈妈说的最多的就是这句话。肯定还不止这一句,她一定有很多话要对我说。我真的太后悔了,没有早一天回来。妈妈从不食言,说到做到。可是这一次,她真的是没有能力做到了。
尽管我们都知道专家们对妈妈生存期的预计,尽管妈妈的实际生存期远远超过了专家的预计,但是妈妈走了这个现实,我们还是接受不了。二月二那天晚上我睡了一会儿,脑子里全是妈妈的事,眼泪不由地往出来流。想到妈妈已经睡在冰冷的地板上,我真的心疼。心脏部位揪心地疼,是真的疼。我怕心脏出问题,又起来喝了一次水。我猜想,古人造了“心疼”这个词,一定是经历了跟我们相同或相似的事。
妈妈去世后第二天,我开始整理妈妈的照片。看到每一张照片,脑子里就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当时与妈妈在一起的欢乐、美好、温馨、幸福的情景。想到这样的情景再也不会有了,我的眼泪就不停地往下滴。

(四)
打谷场下面,我家窑洞西边的坡上种了一些果树。这个季节果树还没有开花,但我脑海里却已浮现出与妈妈在果树下摘果子的情景。上面这张照片是我们2010年国庆节假期回老家时拍的,兴菊和妈妈都一脸幸福。可是从今往后,这样的幸福再也不会有了。
妈妈和儿媳的关系就如女儿,和女婿的关系就如儿子。其实,还有很多没有任何亲戚关系的人把她当姐妹、当妈妈、当奶奶,甚至有人说“你比我亲妈还亲”。二姐一家信仰天主教,她前天在追悼会上说,那么多人爱她敬她,是因为她爱每一个人。像妈妈这样的好人一定是要上天堂的。
妈妈走了,很多人劝我,妈妈不再受罪了,对她也是好事;况且她已经85岁了,也算高寿。是的,妈妈再也不用受病痛的折磨了,天堂里应该是没有病痛的。这些年,她爱的和爱她的很多人走了。她到了那边,可以见到疼爱她的我的奶奶和两个外婆,见到与她互相疼爱的已故的我的婶子们、我的嫂子们、我的姑姑们、我的舅舅们,以及很多疼爱她、敬重她的乡邻们,还有很多她想见的人。妈妈在那边一定是被爱包围着,妈妈在那边一定是幸福的。
这些天有这么多人来家里悼念妈妈,很多人是远道而来。那么多人写了祭文、悼词、诗词等各种怀念妈妈的文字,再现了那么多美好的情景,表达了那么真挚的感情,给了妈妈那么高的评价。我知道,妈妈可能会为给大家添了麻烦而感到过意不去,但她心里一定是欣慰的。
我很惊奇那么多人对妈妈的感情那么深厚。与妈妈在生产队里一起劳动过的,与妈妈共过事的,我们的家人和亲戚,他们与妈妈感情深厚都好理解。一些年龄很小的晚辈,他们的悼念文章写的那么情真意切,他们在悼念妈妈时的声泪俱下,多少让我有点意外。邻居周子禄二哥的儿子周正宇,妈妈在周圪崂生产队劳动的时候他还是上小学的小孩子。前几天夜里的温度都是零下好几度,而他非常固执地在妈妈灵前整整守了一夜。大姐告诉我,谁劝都劝不走。他前天在追悼会上的讲话也满怀深情,非常感人。
妈妈受人尊重和爱戴,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她从心里对人好。2020年11月周子禄二哥在医院病危昏迷,妈妈要去医院看望。那一段时间妈妈刚好发病,子女们担心她受刺激影响病情,可妈妈坚持要去。回来后,哀伤了很多天。我回来给妈妈过生日时,妈妈还给我念叨,说“你周二哥这么一走,彭树芳(周二嫂)怎能受得了?”“你周二哥老娘去世后,可把你周二哥给想结实了。那么长时间了,说起来还流眼泪。”前几天和兴有五哥拉话,五哥说,2020年五嫂子病故后,作为长辈而且身体有病的妈妈本来可以不去参加五嫂子的葬礼,但妈妈坚持要去送五嫂子最后一程。见到五哥,握住五哥的手,一声“兴有”,就哭得再也说不出话来。
妈妈对于别人的好,老是记在心里。我每次回来,妈妈都给我列出了一长串应该去看望的名单,说这些人怎么怎么对我们好。三妈生前对我好,常给我送鸡蛋。妈妈多次给我说:“你三妈老是想着你,家里边鸡下了蛋,自己舍不得吃,常端个篮篮给咱们送过来,说是给兴喜吃。小脚走不动,走走歇歇,歇个三四次才能到咱们家。”妈妈患病期间,很多人来看望她。妈妈把来看望她的人都要给我念叨一边,说人家怎么对她好,这些人的父母过去怎么对她好,让我们记住人家的情。
(五)
睹物思人。坐在这碌碡上,眼睛所见都与妈妈有关,禁不住泪眼朦胧。我得活动活动,换换心情,也看看过去熟悉的地方还是不是原来的容貌。
我顺着庙梁往下走,走过下庄脑畔,一直走到驴尾巴峁的尽头。向左边的沟里俯瞰,那是红砂石畔。红砂石畔上,过去曾有一条很陡的小路,现在看来已经多年没有人走了,都看不出路的模样了。记得我十岁左右的时候,秋天生产队里分了大白菜,把这些大白菜拿回家,全靠人背。妈妈背着大约有两百斤的大白菜,顺着这条小路往上走。我背着五六棵大白菜,勾着头,跟在妈妈的后面,有时是看着妈妈的脚后跟,更多的时候是看着妈妈在地上滴下的一连串汗水,来确定我每一步迈出的方向。我气喘吁吁,汗流浃背,肩膀被绳子束得疼痛难忍,腿肚子不停地抖。那时候就想着,什么时候才会有妈妈那么大的力气?今天早上二姐还说,有一年二姐夫来我们家里,地里装好一毛口袋洋芋,要用骡子驮回去,二姐夫试了一下,很重,应该有两百多斤,他抱不动,等着和妈妈抬。在他没注意的时候,妈妈已经把口袋抱得放在了骡子脊梁上了。曾经那么健壮、那么有力气的妈妈,到最后瘦得皮包骨,喝一口水都要分几次才能咽下去。沙石畔还是那么红,那么陡,可是,从这里走过无数次的妈妈再也不会出现在这里了。
从驴尾巴峁的尽头向前望去,一直到大沟,过去周圪崂的自流灌溉水浇地基本上都在这一横一竖两条沟里,妈妈他们曾经为了造这些地付出了艰辛的劳动,而现在这些地基本上都已荒芜。1974年初我高中毕业回生产队参加劳动,曾在这里用手推的架子车推土造田。妈妈推起来顺顺当当,我推起来就左扭右歪。
记得是1975年春上的一天,差不多也是这个季节,刮着黄风。那时候风沙大,春天刮起黄风来,几步远就看不见人。妈妈在这里铡柠条,我顺路给妈妈带了干粮。走得很近了,才看到妈妈他们。妈妈穿着山羊皮袄,脸上身上全是厚厚的尘土。铡柠条是重活儿,一般是由男人做,妇女中只有少数几个人能做得了。
男人能干得了的活儿,妈妈都能干,而且干得又快又好。她的诀窍就是“不惜力”。妈妈后来严重脊椎侧弯,背驼得厉害,我们给妈妈买衣服都很难买到合身的,就是那时候长期以身体所能承受的极限背背子、干重活儿造成的。
从驴尾巴峁向右边的沟里俯瞰,那里曾经是周圪崂蓄水最多的水库,能够灌溉哑塌畔约一百亩土地,现在已经干涸了。1975年的夏天,好像是柴油机坏了,而地里的玉米苗急需浇水,生产队安排精壮劳动力从水库里挑水上去浇玉米苗,我和妈妈都参加了那次挑水。妈妈从1955年合作社起当妇女队长,一直当到1983年“包产到户”。她认为当领导就是要起模范带头作用,脏活儿累活儿自己必须带头干。
(六)
看着这山山水水、沟沟岔岔、坡坡坬坬,哪里都有妈妈的影子。我站在那里,任由眼泪滴在脚下的土地上。我弯下腰,看见灰色的艾蒿苗已有铜钱大,滴上眼泪的地方变成了翠绿的颜色。我突然想到,我们每个孩子,大概都经过母亲眼泪的浇灌。
我1976年当兵走了以后,妈妈想我想得厉害,我曾在《妈妈》一文里写到过。我1979年初第一次回去探家,除了走不动的老人和小娃娃,庄里人几乎都来我家看过我,而且每一家人都要请我吃饭。因为每一家都要请吃饭,而我的时间又有限,有时一天要排三家。妈妈经常着急地说,光到别人家吃饭了,咱们自己家的饭都没时间吃。实际上不是没有吃,是妈妈想让我把我当兵前爱吃的东西都吃一遍。不论是庄里人来我家,还是我到庄里各家去吃饭,大家无一例外地都会给我说妈妈想我的事。我当兵走后,他们经常看到妈妈在哭。大家都知道,那是因为想我。生产队里劳动,过去地头休息时,妈妈一定是和大家一起有说有笑;自我当兵走了以后,地头休息时,妈妈经常是自己找一个远远的地方独自坐着,大家都知道妈妈是在那个地方流眼泪。
我离开驴尾巴峁,沿着背沟沟畔向上游的东南方向走去。沿途的坬上都是过去的耕地,也就是妈妈他们过去劳作的地方。我边走边看边猜测着妈妈曾经坐在哪个避人的地方一个人抹眼泪。在别人听不到的时候,也可能哭出了声。
一直走到连接西坬与东坬道路的坝梁前,这也是妈妈走过无数次的地方。昨天是她最后一次从这里过去,再也不会返回了。
我从背坬爬上去,再次来到脑畔圪梁。小时候每当春天来临,我和姐姐都要在这里挖一种根茎只有四五毫米粗的像微型胡萝卜的植物“郎胖胖”。那时候没有水果,这就是我们的水果。有一次妈妈耕地回来,把耕地时翻出来的郎胖胖带给我们吃。夏天锄地,妈妈有时候也会带回来一种野生植物的果实“麻奶奶”,里边有像奶一样的白色液体,又甜又脆。在那个食品匮乏的年代,这就是我们的奢侈品。去年8月份我回来看妈妈,妈妈又给我说起一件让她后悔了很久的事,其实我以前曾听妈妈说过一次。1976年秋后,妈妈在县里参加全县妇女代表大会,住在县委县革委会招待所。那时候二弟兴中正在县城的靖边中学上高中,学校离招待所不远。会议结束前会餐,要吃白面馍馍大杂烩,她让兴中到时候来吃饭。会议吃饭是发饭票,她想把饭票给兴中让兴中去吃,她自己随便在外面买一点东西吃。她觉得应该给工作人员说一声,结果给工作人员一说,工作人员不同意,说是饭票只能会议代表本人用。看着兴中灰溜溜地走了的背影,她心里面的那个难受没法说。结果吃饭时她看到好些孩子也在那里吃,这些孩子肯定不是会议代表。她后悔要是不给工作人员说,让兴中直接拿着饭票去吃就好了。这事让她后悔了很长时间,每次想起来就难受。这两天给兴中说起来这件事,兴中说他完全不记得了。对孩子来说很正常的小事,对妈妈来说就是永远放在心里的大事。
我低头寻找,果然找到了郎胖胖。我挖了五根,回到家给大姐、二姐各两根,我留一根。嘴里嚼着郎胖胖,眼里看着妈妈曾经住了几十年的家,眼泪不禁又流了出来。家里,应该是妈妈当年想我的时候哭的最多的地方。在家里,不像在生产队劳动时有那么多人需要避开才能哭。听说因为妈妈经常在家里哭,有一次让爷爷不高兴,我一直没敢问究竟是怎么回事。庄里好几个人对我说过:“你妈想你把身体哭坏了。一个人有多少眼泪,经得住这么哭?”
我突然好像明白了,我为什么流这么多眼泪?这是我欠妈妈的眼泪。只是,我欠妈妈的眼泪,永远也还不清。
我从小就最怕妈妈伤心,最怕妈妈失望,总是想尽最大努力成为妈妈希望我们成为的那种人。我知道妈妈希望我们怎么活着,我知道妈妈不希望我们一直沉浸在悲伤里不能自拔。妈妈,我们一定按照您的希望去生活,决不让您失望。放心吧,妈妈!


(2022年3月15日初稿于陕北老家,3月21日定稿于北京家中)

【作者简介】余兴喜,陕西靖边人,现任北京上市公司协会秘书长,并在一些院校任兼职教授等职。1976年加入铁道兵,1983年底集体转业,时为副营职。曾任中铁建投资部长、财务部长、董秘、新闻发言人等职。发表文章一百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