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路新月
它像仰泳者露出海面的耳朵——
南京路是一条在拍打中
保持浮力的灿烂手臂。
我在路口止步
举手机拍摄这高远的泳姿,
使交通警察也抬头走神三秒钟。
他竟然举手指了指新月,笑了,
想把我和四周车流
都指挥到天空里去?
我赶忙进入地铁站。
贪恋世俗生活的人,用地心引力
作为拒绝升华的理由。
当我在另一地铁站随电梯冉冉上升
恍惚拥有三秒钟左右
新月般动人的能力?
秋日
秋日就是暮年——
年复一年演习,让每个人
最终可以坦然接受彻底的丧失,
对春天般的再生抱持信心。
落叶纷飞,风急天高,
这是里尔克和杜甫承受过的形势。
我竖起衣领,像走入战壕,
白发满头不宜视为一面白旗。
笔与纸,这古老的矛与盾
让一个写作者自我征伐——
书桌是广阔的战场、墓地、摇篮。
所谓胜利,就是赢得失败。
在长江下游的入海口生活,
杜甫于我而言更加汹涌深沉。
在相邻的两百年间呼吸,
里尔克于我而言更加尖锐致命。
而秋风是他们共同的哑嗓子——
是时候了,刀尺与暮砧
亦即缝纫机与洗衣机、
打字机与印刷机,为越冬准备寒衣。
临港观海记
防波堤之外、滩涂之外,
就是浊黄的大海。
尽管不符合“蔚蓝”这一理想,
但那的确就是大海。
在中年,接受大海的浊黄
像接受人海里的窒息与破灭。
乘飞机或邮轮去访问遥远的蔚蓝,
像与一个梦中情人幽会?
对于站立在防波堤上的那个少年,
这广阔的浊黄有些残酷。
但必须告诉他:这就是大海,
藏鱼含盐风凛冽。
远处,一座小岛隐隐约约
朝舟山方向的深海游去?
我慌忙四下张望
防波堤上的少年,的确不见了。
静安宾馆
香樟树围拢庭院,草地上
几只灰鸽子在微风的伴奏下
复习民国时代上流社会的舞步。
这座西班牙风格的历史保护建筑
需要一个牙医来保护——
露台像牙齿,品尝雨季的酸涩度。
美工师定期为大堂穹顶的彩色天使
换上新裙子、新魅力。
午后,数百女士面对梳妆台维护自我
数百先生在窗前回忆另一次艳遇。
时间的威胁,各自面对。
木质护墙板很像斗牛士护身服。
前廊下,门童接过行李
拾阶而上,像陪伴客人到西班牙去。
他可能不知道洛尔迦的谣曲——
“马在山间,船在海上”。
静安宾馆在客愁里。每次路过
想起远方和友人,我的心就安静下来。
午后的道路
总是汽车。
总是高架桥诠释多元,单行道固执己见。
总是隧道和黯然。
总是越轨和碰撞让电视台神采奕奕。
总是摩托车用一闪而逝讥讽时代的肠梗阻。
总是广告牌在赞美物质主义和情欲。
总是玻璃外立面伪造天光
让鸟类知识谱系受伤。
总是街心花园鼓励情种将幽会提前到午后吧。
总是咖啡馆的西窗蜡烛红、东窗事发生。
总是桥梁像马鞍越过河流的马背。
总是独自进入没有干草和马粪气息的地下车库,
根本不像骑手那样
有一个女子作为安全带搂紧腰部和草原——
总是苟安和不安。
秋分日过河
河把人间一分为二,像秋分。
鱼知道,河比鱼市里的水缸低了五度左右。
老人们加穿鲜艳衣衫,
为胸口处的往事前情润色、保温。
少年们不知道自己的热恋在维持冬季。
不懂得失恋的严重性。
薄弱的衣裙,挥霍爱意与美感。
在秋分日过河,我没有拆这座桥——
必须假装还能原路返回旧生活。
当一首诗完成,也不宜把笔折断——
假装这些词还能原路返回内心的欢悲。
苏州河腊月的一个黄昏
桥洞里,一个流浪者在人行道边的破被子下
沉沉大睡,像头熊
用冬眠来对待冷峻的现实。
卡车、货车反复穿越桥洞中间的道路
隆隆作响像春雷,试图结束美梦或噩梦——
像医生在对流浪症进行穿刺?
河面上波纹缕缕,像神的指纹、证词和诺言:
“再努力半个月,
你就是一河春水了。”
有鸟飞过的柳树,会先绿两三天。
仰头看见鸟飞的人
推迟五分钟进入暮年。
梅花图
一堵残垣断壁如一张老宣纸,
让几株梅花有些恍惚
觉得自己像一笔一笔画上去的。
我在墙角蹲一个下午
也恍惚,快要成为宣纸上的
竹叶或松针了。但我明白自己
更像一盒被践踏的、羞耻的印泥。
傍晚了,梅花图由泼彩变成水墨
只有白梅永远是白的——
只有灵魂,才能克服昼与夜的界限。
阴历是画梅花的大师,
半身大寒半身雨。
我的理想就是成为吴门画派那一个
最老的门童、最高的门槛。
播种期
一个诗人在播种期很羞愧,
像一列废弃于野外的旧蒸汽火车
辜负时刻表和远方。
他心脏中的煤块还能燃烧、吼叫?
自春分始,白昼长于黑夜,
便于劳作者在田野多呆一些辰光。
诗人的台灯,模仿落日的迟缓,
一个小书房能运出几车好粮食?
歉收爱与美,就丰收悲伤。
书桌一角,一张旧照片内
母亲怀抱弟弟坐着、他站着。
此时,天空怀抱云朵在地平线上坐着,
他已驼背,像一把种子倾向于泥土……
雷声和阵雨正胎动不已。
黄河夜宿记
停车,在黄河边的小旅馆睡了一夜
像著名的黄河鲤鱼在流水拐弯处睡了一夜。
醒来,外套上就有了鱼鳞般的朝霞
但我的身影依旧不够杰出。
黄河知道一个孩子回到她肥沃的怀抱
重新获得了宁静和祝福。
河边葵花像无数车灯
照亮通往暮年的余途,敦促我发动汽车。
一个随身携带黄河的汉人没有异乡——
点点老年斑是河面上剧烈的漩涡和蝴蝶。
给苏东坡的一封信
二月了,我在西湖苏堤附近旅馆写信,
你能更快一些收到吧?
应该比美国诗人默温寄你的那封信
更快一些。
从北宋,到当下,
人生与杰作之间古老的敌意,困扰你
也困扰我。西湖边的飞鸿与雪泥
继续表达你的隐喻。
正午。逆光中的湖面与南山
抽象为黑白二色
像一个人的X光照片,隐忍而痛楚。
你头颅与毛笔一并飞白。
苏堤像长诗,诗尽头的旅馆里
我像被你涂掉的错字,在枯荷叶般的
一团墨痕覆盖下,终将会生发出
正确的莲藕、蜻蜓和春水……
西湖残雪
湖对岸,宝石山和南山像两匹黑马
身体上隐隐有一些白斑。
残雪让断桥一阵阵心痛
需要请一个外科医生来做搭桥手术?
湖心亭阴面余雪,像杭州城的指北针
指出北宋、岁末和一个人的晚年?
我不来,西湖的雪不会完全消融
像父亲临终没见儿子,不会彻底闭上眼睛。

汗漫,中原人,现居上海。著有诗集、散文集《片段的春天》《漫游的灯盏》《水之书》《一卷星辰》《南方云集》《居于幽暗之地》《在南方》等。曾获《诗刊》“新世纪十佳青年诗人(2000—2009)”,“人民文学奖”(2007年度、2014年度)”,“琦君散文奖”(2018年度),“雨花文学奖”(2019—2020双年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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