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韩高琦导读: “山远云埋行客迹,松寒风破旅人梦”(日本茶人和歌),清隐空暇时经常去的一个地方就是丹城石屋山道观,那里有辟谷高人,有八卦剑术的气场,有杨氏太极的余响,有用于驻颜和顺畅气脉的道家秘制中成药的晒场,也许还有几条灵性的狗——清隐与丹山雅集里几位写古体诗的同道在石屋山的崖壁石窟中筑有一处茶室,“且坐吃茶。”清隐年轻、帅气,行事洒脱、周全,他入蓬岛班后开始尝试新诗写作,他有一定的传统文化底蕴,只是频道如何切换以及切换后的语言运载问题,也不是简单的几下“机械操作”所能轻易实现的,这里面有语言修辞方面的裂变与重塑。道家讲究“虚无”,说穿了这是一种谦卑和“有容”的世界观,具体到诗意,到人的襟怀,一条线上的呼吸导引与贯通:清隐笔端流出的海、河、湖以及登高望远的感怀无不追求着一种“向下”的水之品性(上善),同时又不失“向上”的正义尺度,这看似矛盾的向度,恰恰就是对“道”的两极转换或由量到质的生变过程的诠释和呼应;而作者对禅境同样忘机的投入,使得诗句倾向于先天性地剥离俗世喧闹的杂音,而呈现幽静、清新、自足的气质。当然作者在诗中也透露着自己这方面的定力不够而导致的分心,我以为这恰好体现了诗人可亲的真性情的一面。诗歌写作,在“意”上可以纯,在“形”上不应过于苛求,否则只能是“不立文字”这一选项了。日本民间有个传说很有趣:昔年有位久米仙人,能够御空而行;当他飞过家乡上空时,看见河边的洗衣女胫白如雪,不免心动,顿时失了神通,从云头坠落。——我一直不认为仙人在这件事上有什么过错,反而觉得挺可爱的。也许,我认定的诗性就存于其中吧。清隐在现代诗方面刚刚涉足,需要解决的问题还有很多,当然这些只有通过多写多思方能克服,外人的点拨毕竟不同于自悟: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
我在家乡转月亮
(一)
从一座山到另一座山
从一条河到另一条河
种满水稻的平原,孤寂、清冷
斑驳的光亮微微荡漾
阡陌上一只久驻的夜蛙,忽然
纵身而起,溅起一串月光
我将清水舀入石臼
一个月亮便转到人间
眼里也多了两个月亮
天上挂一个,人间映三个
蟋蟀的叫声吞噬了安静
洁白的月露笼罩了时光
烟火和霓虹,不需要灿烂
人群和车流,不需要鼎沸
月亮转来了人间
故去的人转到了天上
(二)
从一处檐角到另一处檐角
从一扇窗到另一扇窗
淡黄的簟席,温暖、自在
身旁的历史书里
演绎着旷达、从容和哲思
过往的人留下姓名
故乡的人也留下了姓名
刻在厚重的墓碑上
从一棵桂树到另一棵桂树
从一条溪到另一条溪
满天的星斗已转了一周
日渐稀少的萤火虫
奋力拍打着稚嫩的翅膀
将淡青色的微光投向黑暗
行人的脚步声
在狭长的小巷里辗转
石缝里那朵小碎花
沾染了夜露。夜露微凉
倒映了整片星空
我从大塘港经过
穿过大塘港的混凝土大桥
一串熟悉的岛域地名
从浮礁上赫然冒出:中站、白敦、花港……
对面,五月的麦香和老人手中的烟枪一样
亲切,质朴,乡村画卷里的民俗
是坚毅的希望,是南风的温暖系数
是彩色蝶翅的一次翕动
平原广袤
村角静谧,一种汹涌澎湃的耐力传承
随着一条条毛细血管极尽蜿蜒之美
不忍回眸,因我已离开你许久
摩肩接踵的赶集、锣鼓声里的社戏
熟悉的场景 不断跳跃而来
恍然间已嵌入我的脑海
此刻,独坐于荷塘畔的凉亭
我与大塘港的流水一起,发呆
偶尔抬头,远处的灵岩峰静穆如初
农历七月半,麦糕节里的味觉
何其纯粹和甜蜜,将摇篮中的童年唤回
或许也只有这些细碎的物事,能够
将中年的沧桑抚慰。大塘港湾之外
我用孤独温暖着自己
在现实的一个个暗礁里,穿行至今
我在大岭后散步
在大岭后村蜿蜒的山道上
我遥望远处沙滩上一艘废弃的老木船
海浪一波又一波爬上沙滩
一次又一次亲吻他的脚跟
他似乎在默念夕光中的往事
对这一切浑然未觉
我像是一粒白浪卷起的盐花
我知道难以用我的身躯丈量海洋的浩瀚
更难以用我的视角歌颂海洋的广阔
我只能与礁石上的一只招潮蟹做短促的交流
聊聊暴风里浪潮的汹涌澎湃
谈谈季节的变换和草木的生长
很快,一束月光把我的心事暴露在当下
芦苇
我要穿越十个世纪
回到我们最初相遇的地方
只为看你枯黄的枝干
在西南湖畔的风里摇晃
如果可以,我愿
留下你的一束白发
插在古朴而淡雅的瓷瓶里
然后,然后
等待洁白的柳絮飘尽,只剩下
一支清瘦的主干和一些细枝末节
或者,或者
连最后遮羞的卷叶也被时间蒸发
暴露几圈高贵而无奈的结痂
我终究不愿,它也应该不愿
只是大地就是如此
一年一轮,一枯一荣
看似走向悲剧
实则不过是岁月的变迁
看似走向喜剧
实则不过是命运的轮回
该庆幸,还是该悲哀呢
不过,我依旧要穿过十个世纪
回到我们最初相遇的地方
只为再看一回
白首
我在夜晚看海
我在夜晚看海,眼里的一切
都被简化成了黑暗和光明
视线的捉禁见肘促使耳朵更为灵敏
无论是浪声、风声、虫声
甚至一对情侣的絮语,都异常清晰
怔怔地看着黑暗的天空和大海
宁静恍如月光洒向大地
流淌在绵长的海岸线上和心上人的耳鬓
我将孤独种在黑暗里
用月光浇灌,用涛声滋养
我坐在无人问津的礁石上眺望
远方,岛礁之外,银河之下
几点流动的渔灯如白莲花一般
在你我深沉的梦里悄然盛开
我在雨香寺听禅时
我在雨香寺听禅时
眼睛和耳朵开起了小差
清香燃起的烟
和着竹叶的清新
在袅娜和翻滚中
化为乌有
如果我是一个小沙弥
那么,我该受师傅的戒尺
或者师傅不忍
让我在洗心池边思过
然后,我的眼睛又被
池里的锦鲤吸引
随着他们摆动的身体游曳
随后,又被一声鸟鸣
把心丢在了深林之中
白云之上、天空之外
此刻,阳光和煦
盘坐、低头、合眼
最后,沉沉睡去
我依旧听不懂、看不清
悟不了,但禅还是禅
在雨香寺的蒲团上盘坐
凝视一缕清烟
顺着山风的方向
逐渐消散在尘世
登定塘灵岩山
我在灵岩山顶眺望
曲折的大塘港
在天际留下一弯苍茫
分割了过去与未来
朴质的农民勾勒出五彩的希望
历史记录的演绎
镌刻在纵横的阡陌之上
到如今依旧变换着
一春绿,一秋黄
远处袅娜着炊烟的村庄
是一位诗人的故乡
在曾经飘荡着快乐的小巷
他写下丁香般的诗行
到如今,只剩记忆流淌
流过重重的迷雾
流过此起彼伏的山岗
一如溪水潺潺
一如桂花飘香
我在默然中眺望
新翻的土墙
在翠绿掩映下熠熠生光
白墙上的油彩
为古老的面孔描抹了浓妆
象征年龄的皱纹
连带那位诗人的旧作
从此,都将在悄然中
被遗忘
盐
盐田里倒映着朝霞和晒盐人
偶尔也会多一两只飞鸟
阡陌纵横,簸箕陈列在其中
俨然博物馆里的古董艺术品
盐的洁白、晨曦的米黄
糅合统一了暖色调和冷色调
晒盐人站在高高的盐堆上
拍打着深褐色的簸箕
皮肤的褶皱里挤出一滴汗水
汗水顺着弯曲的背脊淌下
慢慢滚落成一粒盐
等江南的初雪
未等得江南的初雪
却被感冒击倒
此刻的思绪飘然远去
梅湾的梅花是否结了苞
鹤渚的杨柳是否褪了叶
月河的灯霜
是否依旧洁白
范蠡湖畔
那位撑伞的姑娘
是否等到了恋人
我曾在鸳湖的一角
聆听嘉禾的初雪
代表城市的铜人
贩卖着那锅温热的历史
夜晚执着的钓鱼人
兀自独守着
那束射向湖面的白灯
嘉禾之外十年
絮絮的牵萦辗转而至
静谧中修养的身体
即兴打下这些文字
却恍惚了内心的独白
我等的是初雪
还是那抹晨曦的温柔
别
我来时,她对我微笑
没有醇酒,没有佳肴
但有一杯清茶,一曲歌谣
我们谈起生活,谈起过往
她说
时光宜浅,相交宜淡
我走时,她对我微笑
没有挥手,没有留连
但有一抹夕阳,一天云霞
我们背影相对,足迹相反
她说
红尘太冷,此去珍重
橘子
提一只灯笼,提一城历史
沉淀的浑厚在夜的寂静中熠熠发光
食一只橘子,食一乡风味
氤氲的清和在记忆中悠悠荡漾
祖父酿的米酒已然见底
深褐的酒缸里酒花不再漂浮
谁家晒的烤笋少了盐花
洁净的餐桌上缺了些许鲜味
走过阡陌、趟过山溪、穿过苇丛
曾经的橘林已被杂草侵占
劳作的痕迹逐渐在山林里淡去
记忆中那只鲜艳的橘子
它的酸甜仍然在我的血液里徜徉
坍塌的老屋仓库不再存放柑橘
木头内残留的一丝橘香
兀自透过时光的缝隙,在此守候

清隐,男,金融工作者,原则-蓬岛诗荟成员,宁波诗社社员、象山政协缨溪诗社社员、石屋诗社发起人之一。创作以古典诗词为主,兼有散文、现代诗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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