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寄北
我梦见一街之隔有家洗衣店,
成群的洗衣机发出一阵阵低吼。
透过形同潜望镜的玻璃圆孔,
能看见不洁的衣物在经受酷刑,
它们被吸入机筒腹部的漩涡,
被吞噬、缠绕,来回翻滚于急流,
然后藻草般软垂,长长的纤维
在涌来的清水里漂浮,逐渐透明;
有一股异样的温暖从内部烘烤,
直到它皱缩如婴儿,在梦中蜷伏。
那里,我脱下那沾满灰尘的外套后
赤裸着,被投放到另一场荡涤,
亲吻和欢爱,如同一簇长满
现实的尖刺并且携带风疹的荨麻
跳动在火焰之中;我们消耗着
空气,并且只要有空气就足够了。
每一次,你就是那洗濯我的火苗,
而我就是那件传说中的火浣衫。
江南共和国
——柳如是墓前
Ⅰ
裁缝送来了那件朱红色的大氅,
它有雪白的羊毛翻领,帽商
送来了皮质斗笠,鞋店送来长筒靴。
门外,一匹纯黑的马备好了鞍——
我盛装,端坐在镜中,就像
即将登台的花旦,我饰演昭君,
那个出塞的人质,那个在政治的交媾里
为国家赢得喘息机会的新娘。
已是初夏,冰雪埋放在地窖中,
在往年,槐花也已经酿成了蜜。
此刻城中寂寂地,所有的城门紧闭,
只听见江潮在涌动中播放对岸的马蹄。
我盛装,将自己打扮成一个典故,
将美色搅拌进寓言,我要穿越全城,
我要走上城墙,我要打马于最前沿的江滩,
为了去激发涣散的军心。
Ⅱ
我爱看那些年轻的军士们
长着绒毛的嘴唇,他们的眼神
羞怯而直白,吞咽的欲望
沿着粗大的喉结滚动,令胸膛充血,
他们远胜过我身边那些遗老,
那些乔装成高士的怨妇,
捻着天道的人质计算着个人的得失,
在大敌面前,如同在床上很快就败下阵来。
哦,我是压抑的
如同在垂老的典狱长怀抱里
长久得不到满足的妻子,借故走进
监狱的围墙内,到犯人们贪婪的目光里攫获快感,
而在我内心的深处还有
一层不敢明言的晦暗幻象
就像布伦城的妇女们期待破城的日子,
哦,腐朽糜烂的生活,它需要外部而来的重重一戳。
Ⅲ
薄暮我回家,在剔亮的灯芯下,
我以那些纤微巧妙的词语,
就像以建筑物的倒影在水上
重建一座文明的七宝楼台,
再一次,骄傲和宁静
荡漾在内心,我相信
有一种深邃无法被征服,它就像
一种阴道,反过来吞噬最为强悍的男人。
我相信每一次重创、每一次打击
都是过境的飓风,然后
还将是一枝桃花摇曳在晴朗的半空,
潭水倒映苍天,琵琶声传自深巷。
旧上海
——给S.T.
狂欢节,我们的青春赶上了末班车。
海关大楼的钟已经更换机芯,
它的指针转动整个城市。晨雾里
汽笛齐鸣,佝偻的外滩已经卸掉刑枷,
伸直的爱奥尼亚柱在水中重现殖民时代的倒影。
别错过观看八点以前大街上的人潮,
飞奔的亿万蚁足抬走一个谎言。每一天
都是新的,都是万花筒里的七彩图形,
你站着而奇遇在涌向你。噢,太多的盲点
就像老石库门里暗湿的、布满窟窿的窗,
在移去了阴霾的日子里排队等待曝光。
两座大学之间隔着一座铁路桥,你读文学
而我读法律,无论我们在学习什么,
都是在学习呼吸自由。当一部
未竞的忏悔录躺在医院里接受瞻仰,
一座地下图书馆在迅速扩大:尼采,佛洛伊德,
萨特和亲爱的提奥……那时全城的精英们
能够孵化有血有肉的蛋,补丁和假领
映衬着灵魂,诗歌是高尚或卑鄙的通行证,
通往友谊和梦想,也通往自我分裂、垃圾堆、
和权力通奸的床,直到最后的夏天来临。
一场精神的狂欢猝然地中断,
我们收拾行李,感觉它比来时更轻,
就像摁在食指下的一声轻嘘;当
推土机铲平了记忆的地平线,当生活的
航线再也难以交叉,当我们的姑娘们
早已经成为母亲,当上海已经变成纽约,
二十年间我越来越少地到来,每一次
都几乎认不出它——我们怎能料到
你每夜都潜回那隐埋的雷区,来擦拭
遗像的镜框,来挥舞堂吉诃德的长矛?
你入炼狱,将我们全部禁锢在外边。
佛罗伦萨
匆忙的一天。被迷路耽误了
行程。研究着地图而忘记
我们已经置身那些阴郁迷人的
街道和建筑,可以无知地漫游在
它突然被恢复的匿名状态。
或许这也是佛罗伦萨自身所渴望的,
否则它不会频繁地设定闭馆日
而将游客留在台阶上,广场上;
它用雄伟的大理石墙保护一种静穆,
在关闭的教堂内部,分泌空。
每个地方都可以对应某种人的形象,
佛罗伦萨让我想到一个老妇人,
她站在沉重的深紫色窗幔背后
向外看,嘴角挂着冷嘲,客厅里
挂着一小幅从未公开过的波提切利。
我戚然于这种自矜,每当外族人
赞美我们古代的艺术却不忘监督
今天的中国人只应写政治的诗——
在他们的想象中,除了流血
我们不配像从前的艺术家追随美,
也不配有日常的沉醉与抒情;
在道德剧烈的痉挛中,在历史
那无尽的褶皱里,隔绝了
一个生命对自己的触摸,沦为
苦难的注脚,非人的殖民地。
所以我宁愿佛罗伦萨是敞亮的,
浅平的,如同露天咖啡馆的碟子,
那前来送甜点的女服务员因为意识到
我们注意着她的裙子而放缓了动作,
像一个蓬松的、熟透的贝阿徳里采——
午后的阳光卸下了每棵树的重量,
叶子的毛细血管扩展于风,那些阴影
经过我们的额头时变成另一种逗留,
那些警卫在拱廊里自语:从任何
博物馆的窗口向外看,总是美丽的。
读曼德施塔姆夫人回忆录
迟到的书。假如读得更早,
我瞳孔里的钨丝就会被引爆,声带
在黑暗中变得透明,押炼狱的韵。
总是有小个子的巨人,和善于倾听他的
女性,为耳福忍耐了别的:饥饿,
恐惧或自己的一生;总是有提早退场
而在过道发生的相遇,借个火,嘲弄,
一起大笑着走向年代的背面。当心,
你的火星溅到了我的裙子上。不,
那是在众人的默认里烧出个大窟窿。
还敢再往前走吗?哪里?是要我
回去再对着克里姆林宫放一枪吗?
不,亲爱的,要学会解脱你自己,
我已无法陪在你身边,我必须留下来,
做一个现实的幽灵,铸造回音。

朱朱,诗人、策展人、艺术评论家。出生于1969年9月。曾获安高(Anne Kao)诗歌奖,中国当代艺术奖评论奖(CCAA),胡适诗歌奖。著有诗集、散文集、艺术评论集多种,其中包括法文版诗集《青烟》(2004年,译者Chantal Chen—Andro),《灰色的狂欢节——2000年以来的中国当代艺术》(2013年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理想国”书系,2016年台湾典藏出版),《只有一克重》(2017年河南大学出版社),英文版诗集《野长城》(2018年,美国 Phoneme Media出版社)。

2022《南方诗歌》2-3月总目录
“原则诗社”清隐:我在家乡转月亮
包临轩:冬天在外面呢
阿西:我们在浓雾里什么都看不见
茉棉:天黑之前
梁小曼:被放逐的女儿
余小蛮:万物有野生的尊严
姜超:北风的故乡
流泉:另一张面孔是玻璃
柳宗宣:庭院集
赵学成:暴雨将至
古马:太阳的光线几乎生锈了
海男:身体中的流沙在尘埃中闪烁
戴冰:石化的眼泪
骆家 译:战争不会发生---K . 科尔恰金(俄)
木叶:广义叙述学
路 亚:刀 子
温经天:昨日之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