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白云寺
白云寺只有一个僧人:白云
白云寺只有一部经书:天空。
白云寺只有一样功课:云游。
白云去云游时,白云寺就成了野寺,
里面住满了春风。
一年一度,十万白云无心出岫。
一年一度,十万春风佛音慈悲。
空荡荡的寺院前,
一棵春草是唯一的香客。
蜜蜂之诗
不要埋怨春天来得太迟。
不要降低辛劳的分量。
不要埋怨一朵花藏得太偏太远
不要降低甜蜜的难度。
这是最后一朵春天
——如果爱与哀愁,尚且别在你的嘴角。
这是春天的最后一只蜂巢
——如果你还有酿造的最后的愿望。
这是最后一只绝望的工蜂。它将为你酿造来世之蜜
——如果你懂得至死不渝是一朵彼岸之花
父祭:外乡之夜
突然安静了下来。难得有这么漆黑的夜晚。伸手
几乎不见五指。只有很远很远处
几点稀疏的灯火,已经和星星混为一谈
这是异乡的夜晚。“星星又亮又胖,一颗足有4两”
难得想起一句诗,难得这句诗和这个夜晚
如此契合
突然就忘掉了哲学和隐喻。突然就回到了
繁星密布的童年
……突然,听到了几声狗叫
突然就看到了星空下的故乡小院
看到了正在喝药的父亲
以及更多亲人的脸
他们都还健在,还未曾被深深怀念
芦苇与鱼
岸上挤着一大片芦苇。
海里游着一尾鱼。
一道堤坝横亘在它们中间。
开着白花的芦苇,野茫茫一片。
带着大海游动的鱼,只有一条。
一条堤坝横在它们中间。
人世间到处都有这样的芦苇。面目模糊,一棵
挨着一棵,密密匝匝。
一棵芦苇的孤独,淹没在众多的孤独中。
而在你知道的海水内,只有一条鱼,拖着整座大海
艰难地游动。
孤单的鱼,在海里流着眼泪,但不被看见。
一条堤坝横亘在中间。
——这就是真相
你的外表:芦苇的孤独。
你的内心:鱼的孤独。
秩序的奇点
教堂居于山下,古寺隐于山腹,烽火台
占据了山顶,最醒目的位置。
最高的树长在山坳,最矮的草伏在山顶。
贯穿其中的秘密通道,沿途,布满了墓冢和不知名的野花。
作为一名穿行者,我尚不能遵从
其中的任何一种秩序。
我还有一颗顽劣的心,等待被伤害,被重塑。
有时,我在山脚仰望,那些秩序的顶点
和最高的法则,总让我心生敬畏。
有时,我会站在暮色降临的山顶,俯瞰
那些闪烁的人间灯火,那些不再
亮起灯火的漆黑窗户又让我无端涌出泪水。
霜
和雨,和雪都不尽相同。它不会独自存在。
总是依附于
另外的事物。田野、草坂、玻璃,一张
经历过深冬的脸。
比雨水冰凉。比雪的花纹
更加玄秘。它在事物表面雕刻
和它接触过的事物,不可避免地
暴露出了内心的星象。
它一般在凌晨三点到来,一驾碾过天空的马车
随着清晨稀薄的光线
悄然离去,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
只有在草尖、玻璃表面和一个人
眼神深处,留下了一丝
不易觉察的霜冻痕迹。
冬夜的风从炉火旁经过
当冬夜的风从炉火旁经过
即将熄灭的火苗,忽然亮了一下
角落里,蒙尘多年的器物,忽然生出了灿然之光。
你知道,此刻,我就是那个火炉旁打盹的人
我已经老了,我已经
经历了我的生活,我已经知道生活是什么。
当然,也许我从未知道过。
当冬夜的风从炉火旁经过,你知道这一生
我得到了什么
是的,我把爱爱过了。那些曾经带给我的伤痛
我又细细回味了一遍。
那些曾经被我借用过的人事,我都一一归还
而我自己,也即将归还。
感谢神,我的欠债不多。
当冬夜的风从炉火旁经过
我看到它穿过我后,又穿过了那些闪烁的群星
而此刻
大野寂静,群山肃穆
一种古老的秩序正在其中缓慢运行。
火车开往远方
夜深人静,火车叫声从众多的声音里钻了出来。
似乎是一列
又似乎是,无数列车声音的叠加。
带着锯齿的钢索,来回扯动。
一些被遗忘包裹着的肿瘤
再次被血淋淋地锯开。
另一些,卡在被痛苦打了死结的地方。
有那么一阵子,我分辨出了其中几列:
一列从二十多年前,父母的咳嗽中钻出
(如今只剩下母亲)
一列来自凌晨三点,十年前
一个陌生的远方,一个异乡人弹响了竖琴
借助微弱的星光,我又看到了一个少年的背影
依旧走在很多年前,衣衫单薄,两手空空
他要去的地方,依旧没有铺好铁轨。
湖水的记忆
湖水并不比人世更加寒凉。
它的悲伤总是来得缓慢退得也慢。
春水涨起,两岸的桃花已经把花瓣铺满水面。
它依旧记得,去年冬天
一个来湖心看雪的人,凿冰烹茶
未喝完的雪,依旧蓄积在它的胸口。
只有湖水记得夏日傍晚,情人们的嬉戏、呢喃
记得最后一个人离去时,投下的暗影
只有湖水收留了她幽怨的眼神。
而当秋风起时,满谷的落叶飞舞
只有它还记得夹竹桃炫目的怒放
有毒的美,让一面湖水也泛起了中毒般的酡红。
只有湖水的记忆是可靠的
在一个十岁女孩溺水的地方,一个体型肥硕的男子
纵身一跃,溅起的水花,怎么看也像女孩发出的求救。
荷塘
我记得清晨荷塘边的人
举着自己含苞欲放的青春,像举着一枚雷霆
我记得傍晚时分,漂在水面上的那些白色花瓣
像一艘艘水葬的白色小船
覆盖着肮脏的塘水
像一个缩微的动荡的人世……
而次日清晨,碧绿的荷叶上,滚动着清亮的露珠
这前世的雨水,多么像
我看到的那些无辜的眼神
是的,经过荷塘
和风尘人世的人都知道那枚古莲子的传说
它于泥炭纪沉睡了千百万年
而当那个人从远处赶来,它就会从淤泥中醒来
打开轮回中的第一层花瓣
乌鸦
很少看见乌鸦在白天飞。
这神秘的黑衣人,黑暗的使者,总是伴随黄昏降临。
乌鸦在夜晚飞,像一小块悲伤,不被看见
像一小块黑,带动着更深的黑
带着大地的轴心在黑暗中转动。
乌鸦的确很少在白天飞
如果你在白天,看见一只乌鸦在飞
那其实是一小块醒目的夜色,突然降临
那其实是一小块悲伤,带动了更大更严重的悲伤。
惟有死者让我们相聚
一位年老的长者意外亡故,人们纷纷从外地赶回。
死亡,像一块强力磁铁,
把流散到各处的图钉吸附回来。
元宵、清明、中秋……这些古老的节日
像一只只气球,被尖利的生活逐一扎破
最后一只也难以幸免
回不去的理由总是多于回去的。
惟有死者让我们相聚,让我们暂时放下各自的生活
让我们收起锐角,用背面的圆
暂时组成了一个更大的圆。
送别逝者的夜晚,我们彻夜秉烛相谈
谈东西,谈离散,谈这些年的
感慨与失落
仿佛这才是参加葬礼的目的和意义。
蜡烛燃烧后的黑色的烛芯
让空气中出现了短暂的停顿。
明天我们又将各奔东西,像一枚枚图钉
被生活重新钉往世界各处
我们说告别说珍重相约着下一次重逢的时间
但明天我们依旧将相忘于江湖
我们就这样,重复古老的法则
直到下一个逝者把我们召回
直到最后,我们成为类似事件的主角。
在废弃的采石场
如果不是熟人带路,
我不会找到这里。
裸露的山体已经重新被荒草掩映。
一株芭蕉,从被凿开的石缝里长了出来。
那些被运出去的石头,变成了漫长的道路,
高耸的建筑和不朽的功绩。
这些山体留下的矿坑,
已经成为落叶和山雨的载体。
一将功成万骨枯。
我想到雨水中的金字塔,古罗马斗兽场和
迦太基庭院。
我想到被钢钎磨出的老茧。结痂的血泡。
躬起的腰背和青筋暴露的小腿肚。
很多年,那些叮叮当当的斧凿声,似乎还在
敲打历史的骨头。
那些被斧凿出的火星,还在词语的矿洞深处闪烁。
有多少功业被树起,就有多少深坑被挖出。
有多少石头被运出,就有多少深坑被雨水封存。
时间充当了所有事物的天平。
不会被再多的喧闹打扰
我们走后,寂静将重新统治这里。
那些伟大的遗址,将在远处的雨水中继续腐烂
这些岩石裸露的伤口,将继续考验时间
和草木的耐心。
电线杆上的鸟巢
去黄河口的路上,是一大片一大片的滩涂
汽车在芦苇丛中穿行
四野茫茫,一根又一根的电线杆
支撑着灰色的天宇
电线杆上,是黑褐色的鸟巢
导游告诉我们,这里住着高贵而古老的东方白鹳
哦,这农耕时代的居民
住在工业文明的高压线下。但它们
是安全的。它们为什么不会触电?
因为它们懂得舍避
它们从不同时触碰火线和地线
我想,这就是生活的底线
声音博物馆
大厅空旷。回忆寂静。
黑暗中,光线有纤细、缓慢的舞步。
借助这根敏感的针,我在探寻你
借助黑胶唱片上的纹路,我在触摸你
借助那些细密划痕制造的路径,我找到你
借助物理学上的震颤,我恢复了你的笑貌、音容
比照片更亲切、比影像更有质感
有血,有肉,有尚未散尽的温度,含在眼眶中的泪水
我在想象你。我在贮存你。我在
重新建造你。
用汉字的砖瓦。用黑胶的凹槽。用身体里的密纹
微弱的电流在指纹间持续震动。
时间之门訇然作响,喉咙里的尘土微微发甜
摁在键盘上的指纹,伸向纸面的笔尖,
比锇铂合金的唱针更坚固更敏感
一种神秘的声音在同步运行,带着出生地
方言的发音:你在回来,你在回来,你在回来……
七夕•孔明灯
七夕的海边,年轻的情侣们点起了孔明灯
爱情的光焰,一度亮过了遥远的星辰。
我不会学他们,也去点亮一盏
作为一个中年男人
我不再会寄情于一团越上升就越虚幻的光焰
一只缩小了的热气球,仅仅搭载了一些有限的愿望,
而这,对它也过于沉重
一盏灯在沉重地上升
依靠的,仅仅是一股燥热的空气
它的燃料总是不够。
一个稍稍升高,就要熄灭的愿望
连它自己也不知道会坠落到哪里
但我愿意和他们一样仰望,用目光
托举着它慢慢亮着,慢慢爬升,直到
它缓慢升高、消失
直到遥远的夜空,重新出现
微茫的星斗,凛冽、神秘,不可触摸

高鹏程,1974年生,中国作协会员,文学创作一级。22届青春诗会成员。在《诗刊》《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十月》《钟山》《花城》《天涯》《作家》《山花》《北京文学》《文学港》《新华文摘》等刊物发表大量文学作品。曾获浙江青年文学之星、浙江省优秀文学作品奖、人民文学新人奖、国际华文诗歌奖、李杜诗歌奖、徐志摩诗歌奖等多种奖项。著有诗集8部。

2022《南方诗歌》2-3月总目录
“原则诗社”清隐:我在家乡转月亮
包临轩:冬天在外面呢
阿西:我们在浓雾里什么都看不见
茉棉:天黑之前
梁小曼:被放逐的女儿
余小蛮:万物有野生的尊严
姜超:北风的故乡
流泉:另一张面孔是玻璃
柳宗宣:庭院集
赵学成:暴雨将至
古马:太阳的光线几乎生锈了
海男:身体中的流沙在尘埃中闪烁
戴冰:石化的眼泪
骆家 译:战争不会发生---K . 科尔恰金(俄)
木叶:广义叙述学
路 亚:刀 子
温经天:昨日之躯
朱朱:旧上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