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面是刘元卿族侄、曾任翰林院编修的刘孔当为刘元卿妻写的墓志铭中的几句话:“安人父曰静斋朝俭,生母曰方氏。”方氏“已举(生)安人,因名梦桂。”(见万历本《蜜湖刘氏族谱》)
比对两姓族谱,刘元卿妻子的信息得以完善:姓陈名梦桂,后封安人,人称“刘母陈氏安人”。陈安人之父,乌溪陈氏坊楼寨上村人,配周氏,另有侧室方氏。方氏者,安人之生母也。
刘元卿创办复礼书院后,有份总结报告,那就是《复礼书院记》。报告中,刘元卿列出了一份当年助建复礼书院的功臣名单(主要是捐资人员),其中有个被刘元卿称作“陈君朝俭”的,他就是刘元卿的岳父静斋公陈用。
古代的书生,长年苦读诗书,燃膏继晷,心力交瘁,身体往往孱弱多病。
刘元卿是大儒,是资深书生,所以他的一生,也是常常免不了要闹病的。
《刘征君年谱》对此记得比较详细:
嘉靖壬戌,先生十九岁,“时遘危病”。
万历己丑,先生四十六岁,朝廷征聘入朝为官,安福县令吴应明亲临其家,传旨劝起,先生“以病辞”。
万历癸巳,先生五十岁,朝廷再次征召赴任国子监博士,再次以病上疏请辞,未获准许。冬,赴任……
万历丙申春,先生五十三岁,“病居章南馆,门人赵士美、彭士晓、功卿朝夕侍”……
万历丁酉,先生五十四岁,“署提督四夷馆,以礼部主事考满,父得赠礼部主事,母彭氏赠安人,妻陈氏封安人。秋,告病归”。
万历己酉,先生六十六岁,七月十九日,因病卒于家。
我们来看:十九、四十六、五十、五十三、五十四,最后到六十六岁,感觉刘元卿这一生,是不是一直都在忙着病?
不过,有些病,比如四十六、五十、五十四岁的,话语中用“以病”或“告病”来表述的,估计都是“称病”,或者都是假病。
称病的动因有二:一是不愿赴任做官,二是不想继续做官。因为不管怎么样吧,总得找点理由。所以,刘元卿时不时地就“病”了。
但是,凭心而论,六十六岁那场病绝对是真病。因为这一年,他病着病着,人就没了。
五十三、十九岁两场病,应该也不是假病。
五十三岁患病,有时间、地点,就连照顾他的人,也都有姓有名。
其中说到的章南馆(1),大致是刘元卿在家乡创设的一处学馆。当时他从朝廷辞归一年,正收了大量的学徒。由于忙碌,即使病重,也一直住在章南馆中。早晚起居,则由三名学生照顾着。
十九岁患病,更是一场真病。
《年谱》有点轻描淡写,只说“遘(遇)危病”。但从别的地方得知,那年他患的可是一场特大的病。大到什么程度:“殆欲死”( 病得差不多要死了)。
后来经过医师的诊察,探得的病因是“内心躁急” 和“牢骚愤激”,病症性质属于“怒病”,中医叫做“热中”。
患这场大病,家人非常着急,他们分头四处请医生。
最早请来的,应该也算名医,很会“对症下药”。他说:既然是怒病、热病、躁急之病,那么就“以寒凉剂骤攻之”吧。
这原理相当于通过大剂量服用冰激淋来治疗高烧不退的患者。
经过一番操弄,效果也很明显:刘元卿“神益肃然”,脸色苍白,一点气色都没有了——病情顿然加重。
于是急忙另行延医,于是请来了当时吉安禾川(今永新)两大祖传名医之一的蓝氏名医蓝春谷。
蓝名医一到,首先给家人吃定心丸。他斜眼看了看刘元卿,说:不要紧,病不是很重,只在身体表层。接着话锋一转,又说:吃冰激淋却是不行的,整不好,可能还会整出点事来。
接着照例望、闻、问、切,然后开药方,最后是吩咐刘元卿家人:抓药。
临别,蓝名医掐算了一会,告诉刘元卿:你这病,到七月会好。
到了七月,刘元卿病好了。
从此,刘元卿只要有病,就请蓝名医,服蓝名医的药,每次都见奇效。
不过,去蓝名医那里看病,有时也会碰到名医不在家的时候。但病势紧急,不可久等。怎么办?刘元卿略一皱眉,于是匆匆回到家里,从箱底翻出了蓝名医先前给开的药方,央人跑去抓药。
结果,病又好了。
还有的时候,病可能更重些,患者无法上门就诊。怎么办?刘元卿吩咐仆从取来纸笔,立马写了一张便条,详明病症,然后差人前往。蓝名医接过便条,对症抓药。然后信使把药带回。
结果,病也好了。
这蓝名医,在刘元卿家里,特别是在刘元卿心里,一不小心,就变成了华陀!
因为患病和治病,刘元卿和蓝名医两家,由最初的医患关系升成了世交。
万历癸未(1583)年,蓝名医去世了。八年后,他的儿子手持父亲行状,来到刘元卿家,求刘元卿为父亲撰写墓志。
刘元卿临状涕零,哀痛不已,伸纸,搦管,含悲,铭其墓曰:
我不能自生,赖君生之;君不能自铭,赖我以名。呜呼,生有涯,名无际。予之所以售君者,曷其有既?
换成白话,大致意思是说:我自己无法活命,你让我活了;你自己不写墓志,我替你写了。但是,我生命有涯,您英名无疆。我对你的报答,什么时候才是头啊!
呜呼哀哉!
声声情,字字泪,刘元卿哭诉着蓝名医让自己再生重造的大恩大德,久久不能自抑……
刘元卿的另外几场病,没法判断真假。那就是他多次辞官时反复称说的“病”。
记叙较详的一次,见于他五十岁时写的“辞官报告”——《辞疾疏》。
目的是“辞”,理由是“疾”。所以在这“疏”中,“疾”(也就是“病”)的症状和程度是需要大说特说的。即使不能说得神乎其神,至少也须说得明明白白。
而这,对于大文豪刘元卿来说,当然只是小菜一碟。
在那份报告中,刘元卿首先回忆了自己四十六岁时患的那场病。
当时,安福县令吴应明(1)来到他家传送圣旨,催他启程赴朝任国子监博士。
但刘元卿说,不行啊,我正病着呢。
什么病呢?刘元卿说是寒疟。就是那种乍寒乍热,不时发作的疟疾。全身冷热无常,多汗,而且是长时间频发不已。
这是一般症状。而刘元卿的疟疾却明显属于巅峰版。
他比一般患者更难受。他感觉整天被人戴上了脚镣、手铐(“酷若桎梏”), 动弹不得,冷热难熬,而且延时数月不见消停。以致身体渐渐嬴弱,体质极差。请来医生诊视,都说是伤了元气,动了根本,“药物无补”, 回天无力(我就纳闷怎么不请蓝名医)。
按刘元卿的意思,最后的办法只有一个:入山静养。而且这效果,还不见得很乐观,只是“庶望有瘳”——也许有希望治好一点。
所以呢,这是实在没办法的,皇上还是饶了我吧,我也只有这样的命了。
当时的吴县长,对刘元卿自诉的病状似乎还是信了,因为他转变了态度。回去以后,除了“如实”向上级汇报,他还亲自为刘元卿求情,他希望朝廷好好研究一下,酌情考虑刘元卿的“难处”:“见臣衰病,委难任职,转为申请”。(见刘元卿《辞疾疏》)
以上是回顾四十六岁那年的病。四年之后,五十岁了的刘元卿,病情又有怎样的“可喜”进展?
刘元卿说:比四年前严重了十倍:“今病势视前十倍。”
具体病症呢?原病依旧,然后是新增或强化了两大症状:两眸火热,全身怕风。眼睛像被灼烧,火辣辣的;身体触风就痛,整天坐卧帷帐中,稍微迎风,身上就像有无数的刀子在割着(“怯风如刃”)。
生不如死啊!
诉苦之后,刘元卿亮明了观点。所用的方法,依然还是文人的伎俩——对比。
他说:现在,而今,如果我勉强奉旨赴朝,人是肯定没救了,生命就像朝露,随时可能蒸发(“溘先朝露”)。如果这样,那浩荡的皇恩,点滴不得为报。
相反呢?如果容我入山调理,娱性邱壑,也许还能苟延残喘。如此这般,不死之日,补报皇恩之万一,也许还是有机会和时间的(“尚更有日”)。
所以,皇上大人啊,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您是不是还是考虑考虑啊?
朝廷接到奏文,召集常委开会,终于给了刘元卿一个特别明确的答复:不允!
于是,万历二十一年(1593)冬,“病”重的刘元卿应诏进京。
那一年,他五十岁。
出发前,刘元卿约了两三位文友同行。因为时令已近旧历新年,他们早有一个共同愿望:新年之际,相与前往湖北黄安,向他们共同的恩师耿定向拜年。
到黄安时,已是春节。大概是在耿老的安排下,刘元卿一行在黄安公署过了个新年。
过完年,师生别过,刘元卿优哉游哉,继续上路。孟夏四月,抵京到任。
接着,刘元卿的职务由国子监博士秒升礼部主事,全称是礼部主客清吏司主事。
从江南安成西里,一路向北到京城,历时四月有余,原因何在?
路途、交通、天气?病、不病?抑或还有“不病”之“病”?
【注】
(1)关于吴应明出任安福县县令的时间,《刘元卿集》、《吉安府志》中体现出一定差异。本文采用彭树欣编校《刘元卿集•刘征君年谱》之记载。希望有热心之专家详加考察。
【注】(1)关于章南馆馆址及其发现过程,本人已有另文叙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