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托钵僧如是说
——题良宽《骷髅画赞》
饱食令人羞愧
但饥饿同样令人蒙羞
一个被饥饿所困的母亲
不敢出门,仿佛没有衣裳可穿
和尚托钵不叫讨饭
叫化缘你懂么?缘又是什么?
第一最初缘从何而生?
我从东家走到西家
没人回答
画了个饼子给狗子
狗子也不吃
还就地拉了一坨屎
隔壁老汉又问我
晚饭吃过了么?
我也没回答
赠某山人
每天,我都要坐电梯
从七楼落到地球上
散步、买菜、访友
偶尔也跟一棵树聊天
一阵风把鸟带到
鱼居住的地方
某山人来信招隐
敝人拒绝了
敝处也有山
山上也有庙的
托钵僧曾把一钵晚风
倒在我空空的手里
这座山的海拔有680米
跟伯利恒高度相仿
伯利恒上空照临的星星
在这里也能仰望
但我还是习惯于坐电梯上升
当两扇门缓缓合拢
咔嚓一声,舌头就此卡住
在沉默与喧嚣之间
甲午冬听风
冬天來了,椅子生寒
添个书架,好比衔枝筑巢
室内旅行若干年
也没有从几本书中走出
有时候就躺在床上
思考床的宽度和生命的长度
因为梦,床就飘到天花板上
而我是否还留在蝴蝶的梦里?
即便瘦若枯藤
也要保持枯藤的韧性吧
“幽兰生前庭,含薰待清风。”
“贫穷而听听听风声也是好的”
有一天,罗伯特·勃莱发出了
陶渊明的声音
而我们诗歌里的“美国之音”
有时也很动听
在旭光新村读清人诗选
被一场大雨唾弃,南风中的放荡子
青楼调戏,被窝吟诗
从一个人的低吟浅唱
聆听两只鸟的渔樵互答
从节节败退的疾病嗅到荼蘼的香气
栀子花下,潜伏着奄奄一息的形容词
他们过着寄生虫的生活,却奢谈无为
并且试图模仿露珠,顺从于柔韧的草叶
他们写诗,一次次告诉那些闺中的美人
寂寞有着铜镜的形状
他们擅长写若干世纪前的书生的哀愁
挂在秋千上的俏佳人的鬼魂
写渔舟、落日、几块破砖头
古运河的月光以及树篱边的野菊
而现在,你独坐粉刷一新的公寓
把平水韵砌成方块,填满了房间
那些流水的声音都已经在混凝土里凝固了
——有了水泥,你就无法回到从前
当鲤岙的名字更换为旭光新村
当锻造工手持寸铁在雨中苦斗
试论内卷
清晨起来,社畜们的身上
弥漫着黄昏时分的疲倦
落在身后的云,飞到前头的鸟
也将囊括在大数据里面
据说老杜一句诗曾影响过一批
白鹭鸟中的文艺青年:
一行白鹭上青天
作天空的题跋
两个黄鹂的小确幸
一株翠柳的小清新
那是生活在别处的人
在抖音里的一种活法
试问,在内卷的年代
我们应当如何摆平
华美衣袍上的跳蚤
和腹中的一条绦虫?
回乡创业的青年发现田园
已被房地产公司盖成楼房
退休官员需要一片南坡
需要暮年的一次躬耕
当然,还需要一个少妇
把一朵野雏菊插在鬓角
他们躺在干草堆上说着什么
风让她的双腿微微张开
颂
他是中国皇帝,“强大”就是他的别名
他的坏脾气举世闻名
他开口说话
另一个人的身后就要刮起一场风沙
他年轻时一直穿行在
拳头一样突兀的高山或手掌一样平坦的旷野
他花了数十年的时间
练就了一种砍头的漂亮手势
他手中的一柄剑平行于大海
发怒时可以毁灭九百座村庄
他制造一场大雪,与春天为敌
从雪夜的森林,你能听到骨骼断裂的声响
他没有闲工夫像诗人那样
到处吹捧月亮的纯洁
他要的是整个结实的地球:
马匹、女人、大地、河川
他要让东方的子民看到日出的同时
西方的子民也能看到壮丽的落日
他要让北方的牛羊强壮
南方的鸡犬温驯
呵,从战场归来的人会憎恨每一块铁
也会热爱每一块麦地、每一个柔软的女人
但他们必须用吃饭、接吻的那张嘴
歌颂我们的帝王,就像御花园的鸟儿一样
拿破仑如是说
滚开,你这蛆虫!你知道我是谁?
我,拿破仑,可以用火焰召集
这颗星球上每一个忠实的拳头
每一道恭顺的影子
(蛆虫沉默)
法兰西第一帝国皇帝命令你们:
滚开,蛆虫!我的怒火足以
让一只钢铁的猛兽回到森林
让我的仇敌回到最初的黑暗
(蛆虫继续沉默)
我曾经从阿尔卑斯山认出一颗头颅
呵,一颗马的头颅,在我面前低垂
在那里,我曾经用我的左手安抚
鸟翅以下的三千尺风
(蛆虫埋头咀嚼)
从科西嘉岛到厄尔巴岛
我深深地迷恋丛林间月亮的骨头
迷恋女人的秀发与滑铁卢的深渊
闪电之剑与影子之盾的猝然相遇
(蛆虫继续埋头咀嚼)
我用刀剑写诗,一个人
心里面有光,我歌唱
我的声音里面有光,有赛纳河的流水
我想回到科西嘉岛那座低矮的屋舍
(蛆虫吃掉了拿破伦,默默地)
乌/克兰事件
此刻,雪落在基辅的底片
覆盖着银盐的记忆和曼杰斯塔姆的一行诗
战火已经蔓延至两个人手中的烟头
烟灰缸里堆积着斯大林时代的骨灰
受天气影响,俄/罗斯坦克在泥泞中缓慢推进
此刻,一个说话带怨腔的中国公务员
正计算着通勤路程
复合胺果真能影响情绪么?
鹰眼中的人和蚁都不过是在爬行
瞧,那些人,把脑袋转向车窗外
快乐在他们脸上深浅不一
悲伤也是
此刻,西半球少了一个人
东半球就会下沉一点点
有人站在阳台上,吐着烟
欣赏着落日的不凡气度
一条鱼避开下班高峰期
朝天空默默地游去而一些人
就将在出租房的单人床上
一点点下沉
翡冷翠夜话
她像一位唐朝的女士
丰颐高髻,眉毛弯弯
她的先生是个慢性子
每天在空中画一个圆
愿她缓慢,愿她安住
两具肉身减去夏日傍晚的雨势
四十以后他们就把床一分为二
一个睡在地狱,另一个睡在天堂
(或者相反),醒来后他们尚在人间
且伸个懒腰,向时间撒娇
偶尔会有痛苦带着奇痒,挠她的灵魂
而他平躺的时候,欲望也会竖立起来
但他还是让身体里面坚硬的一部分
通过一支烟吐出来。你知道吗?
他说,每个人的无聊都散发着焦苦的味道
他有一双多毛的手,曾给她削过苹果
翻过竖排繁体的中文书,也曾把
蒙娜丽莎的微笑指给她看。在翡冷翠
他教会她如何忘掉那些该死的老习惯
而每个中产阶级都紧紧地握着一个方向盘
把一粒汉字投进浑浊的眼睛
把棉花般膨胀开来的往事
缩成一块小小方糖扔进一杯
浓缩型咖啡轻轻地摇晃
(哦,一块方糖,能除一切苦?)
跟月亮一样悄然发胖的家庭主妇
洗完碗碟的手犹滴着水光就迅速
把自己插进一个晚清的花瓶
逐渐明白的事理如同微明的天色
给她的眉梢带来一抹清新
她喜欢买柔嫰多汁的水果,放在那里
不吃,让它生辉,模仿胶原蛋白
镜子疲惫如许,眼见得花瓶上的冰裂纹……
一个中餐盘子里还盛着若干枚西方价值观的果核呢
(苹果都快烂了)。增高的鼻子迷恋香水描摹的幽径
迁居翡冷翠近二十年,终归是客
穿欧根纱的明月是泪眼中的故国
熨斗穿过一片幽蓝,捣衣声来自长安
她总是说,民国画报里旗袍的款式是好的
正如他说三千年前的月亮和旧道德是好的
她有一个中国情人,旧上海老克勒的模样
头发所剩不多,却是乌亮乌亮的
他像一个外交官,有一根峻峭的舌头
可以在枕边,用四川话抚慰她的乡愁
在她的身体里梦游,说他昨晚还在西西里岛看云
那年秋天的清早,她离开中国南方的庭院来到
地球的另一端,中间相隔二十多个秋天的落叶
她把青春献给了但丁吟咏过的古老城市
她的公寓距离天堂跟地狱一样遥远
每天,她都试着用高跟鞋敲响天堂或地狱之门
为三十岁生日而作
身居闹市,乐于打听人间事
太阳、牛奶、报纸,每天都是新的
每天从镜中看到的,都是不同的我?
而我的怀疑总是有理的
每天,当他们谈到“人民”这个词时
大海就湮没了一些人
有时我也会错误地相信自己
可以从拍卖师手中把某颗星星拿下
我是多么渴望自己叩问的每一句话
都能得到令人放心的问答
但是你看,反对的石头
总会加入我们之间的对话
有一次,我发现自己的影子是淡蓝色的
其他的日子里它跟其他人没有什么区分
我有几个喜欢冒险的朋友
有一把替自己壮胆的匕首
那些促人和气的礼仪我试着学习
中庸之道我也略知一二
走下一级台阶我就能
让太阳的声誉抬高十公分
穿合脚的鞋子,享受一日三餐
寻常的米中盛满先贤的教诲
生活啊,你递给我绳子和面包
生活啊,你还要给我一扇南窗
登上经贸大厦的顶楼
是否就能悠然见南山?
但我不再吹捧大海,对着一座山抒情
天空是为那些登机者准备的
在星空下数着细小的愿望,我有理由
等待着把夜晚做剩的梦扔给白昼
而今到了跟自己辩论的年龄
我常常要在深夜将自己吵醒
所有的梦都有一扇门
我进去之后,另一个我就将退出
柏拉图来自另一个柏拉图
我来自我的另一面而知识来自回忆
一颗行星转动的声音来自我的床底
这一点我确信无疑
为四十三岁生日而作
上帝离我们有多近
魔鬼离我们就有多近
不要问魔鬼在哪里
他就在上帝所到之处
那个给风定重量
知道雨滴数量的神
知道我们在尘世的寿数
清晨醒来
照例读半小时的手机新闻
叙利亚大马士革又着火了
打开水龙头
听到地球另一边传来
一阵哭声
为四十六岁生日而作
婴儿在母腹中,一次次练习降落
最后,朝着死亡方向,俯冲而下
所有的树木都朝着死亡生长
黎明时分的鸟鸣也将混入垂暮的吟唱
我会跟梦中人道一声晚安
跟黎明即起的人道一声早安
有时候,我也会向死者低头认错
接受在命运的斜坡上滚动的恐惧
响亮的笑声与哭声来自相同的喉咙
悲欣交集于左腿与右腿
活着的这一个,和死去的另一个
也许就是同一个,而我也许就是他们当中的一个
我有一个春天的鼻子
能闻到冬天的死亡气息
死亡会叩访每一座茅房和宫殿
美丽的摇篮布和华贵的棺材板,又能带来什么?
木床与棺柩,它们是否来自同一株
蝉声繁茂的乔木?酒杯与舞池,多么类似
我深知黑暗会在黑暗中消失
面包也会在面包房中消失
没有一块坚固的石头可以对抗时间
春天的花朵必不长久,秋天的月亮必苦凉
总有一天,坦克、飞机会变成废铁
肌肉男也将为这世界献上一把灰烬
总有一天,我的头发也会日见稀疏
变成那种热衷于给后生布道的老混蛋

东君,主要从事小说创作,兼及诗与随笔。结集作品有《东瓯小史》《某年某月某先生》《子虚先生在乌有乡》《徒然先生穿过北冰洋》《面孔》等。另著有长篇小说《浮世三记》、评论集《隐秘的回响》等。

2022《南方诗歌》2-3月总目录
“原则诗社”清隐:我在家乡转月亮
包临轩:冬天在外面呢
阿西:我们在浓雾里什么都看不见
茉棉:天黑之前
梁小曼:被放逐的女儿
余小蛮:万物有野生的尊严
姜超:北风的故乡
流泉:另一张面孔是玻璃
柳宗宣:庭院集
赵学成:暴雨将至
古马:太阳的光线几乎生锈了
海男:身体中的流沙在尘埃中闪烁
戴冰:石化的眼泪
骆家 译:战争不会发生---K . 科尔恰金(俄)
木叶:广义叙述学
路 亚:刀 子
温经天:昨日之躯
朱朱:旧上海
高鹏程:秩序的奇点(组诗)
李笠:哀歌
李郁葱:光的叙事曲
梁崴:美丽的诗脚
“原则诗社”袁宇俊:也许,夜还没有到翻身的时候
"崖丽娟诗访谈": 池凌云---以轻盈的姿态嵌入时代缝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