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食花的日子
文/孙虎林

谷雨前后,牡丹开了,洋槐花也开了。相对于国姿天香的牡丹,槐花虽说缺失雍容富丽的花王气场,但那洁若羊脂玉的清雅气韵,如一股春风拂过人们心头。尤其令人迷醉的是,槐花散发出一股馥郁的清香,甜丝丝地飘浮于天地之间,沁人心脾。这时节,人们忙不迭持竿携篮,兴致勃勃去采槐花。它可是一道不可多得的时令美食。

儿时住在乡下,清明过后不久,村前村后的洋槐花开了,香气四溢。洋槐树原名刺槐,是外来树种,属速生树材。但凡栽下一棵,不出三五年,便可长成参天大树。如若成片生长,十来年下来,便可衍生成一座郁郁葱葱的小森林。关中平原上有年头的村落,大多在村外挖有一处排水的土壕。年月久了,壕里便自然长出一棵两棵洋槐树,那是因为殷勤的鸟儿曾叼来了槐树种子。数年后,便蔚然成林。花开时节,如白云缭绕,天香阵阵。
我们村位于沟边,沟里汪着一方碧莹莹的清水,沟边长满了洋槐树。盛花时节,白花若云似雾,浩浩荡荡,极为繁盛。于是,从早到晚,整个村庄都弥漫着槐花香味,夜晚尤其浓郁。

我家后院野生着五六棵洋槐树,但长得太高大。我踮着脚跟,伸长竿子,还是钩不着一枝繁花。好在后院围墙外边长着一棵洋槐树,树冠纷披,一穗穗洋槐花在春风中摇曳生姿,煞是诱人。我一阵激动,急步上前,纵身一跃踦上墙头。伸长带钩的长竿,钩折槐花。那时,沟边传来鸟儿们一声又一声的呼唤。我知道,顺着村北沟边,一直朝北行走,就会走到鲁班桥。那里,峻峭若山的崖头,生长着一片柏树林,苍古墨绿,英姿勃勃。再往北,就是绵亘于天际间的北山了。父亲说,山坡上长满洋槐树,站在地上,顺手就能捋到槐花。可惜离家太远。常言得好,“望山在眼前,上山得一天”。

那天下午,我吃到了母亲烙的槐花饼。母亲将洗净的槐花沥干水分,放入大铁锅,加上雪白的面粉,再加少许清水,用筷子搅拌均匀。而后用双手轻压,一边压,一边抟着旋转。母亲说,烙槐花饼看似简单,实际上是技术活儿。压得重了,烙出的饼有点死硬,咀嚼起来费劲。压得轻了,槐花饼不成型。只有用力恰到好处,烙熟的饼才软硬适中,酥软蓬松,花香四溢。烙槐花饼首选柴火灶,所用的柴不是树枝一类硬柴,而是性格温和的麦草,即小麦收割后被压扁的麦秆。那时,母亲一边忙着翻铁锅里的槐花饼,一边指挥我烧火。麦草放入灶膛里,只能左右搁一把分别引燃,不能全部塞入锅底正下方。那样的话,槐花饼会破相,被烫出几块黑疤,且有一股糊味儿。从而影响美观,也影响口感。小火煨出的槐花饼温润若玉,可好吃啦。上学路上,我捧着母亲烙的槐花饼,小口咬着,用心品着,遗落一地花香,心里甜丝丝的。

母亲走了好几年了,我再也没有吃过香甜酥软的槐花饼。数日前,在石鼓山游玩时,在密林深处,意外地发现了几棵开花的洋槐树。所幸槐树不算高大,站在树下就能够到。我一时兴起,惬意中采撷一串串槐花。很快,便装满了风衣口袋。那时,我的衣兜鼓鼓囊囊,心里满足极了。不经意间邂逅美丽,顺带采花窃香,不知算不算犯罪。
那天上午,我心血来潮,尝试包槐花饺子。干净透爽的鲜槐花配伍绞好的肉馅,是否有点违和?为了一饱口腹,顾不得这些了。我将烧热的花生油浇了上去,听得见槐花嗞嗞叹息,似在抱屈。加少许盐,撒些许五香粉。且记不能倒酱油,以免污了槐花清清爽爽的品味。饺子皮是现成的,我很快包好一案饺子。煮熟后咬了一口,微微的花香,淡淡的肉香,还真不错。只是槐花有点生涩。也许,拌馅时,我该用滚沸的莲花水焯一下槐花。但我不想这样,我不忍烫死这芬芳的生命。再说,我选用的是未开的槐花瓣,尚未吐蕊放香。有的花瓣太小,状若槐米,绿莹莹的,难免有点涩了。

不过,数日前,我做的槐花炒鸡蛋挺好的。热锅里的油七八成熟时,倒入洗净的槐花瓣,加入微量食盐,用铲子划拉几下,断生。那一刻,热锅里的槐花瓣瞬间花容失色,由微白浅绿一变翡翠鲜丽,养眼极了。这时,倒入已炒好的鸡蛋,搅拌均匀后盛入盘子。于是,黄黄绿绿,一盘春色,食欲大增。这一碟时令小菜,宜小口品咂,香颊芳齿,回味无穷。不能如咥红烧肉般豪放,大口啖之。要知道,你品尝的是一碟香花美食。

昨天下午,我用剩余的饺子馅蒸包子。上锅后,看到案板上还有一块发好的面,想到冰箱里还有冷藏的鲜槐花。便急忙打电话问四姐,怎样烙发面槐花饼。之后,我将槐花揉进发面里,用擀面杖擀成圆形,放入电饼铛。那时,蒸锅里已溢出槐花包子特有的香气。出锅后,我迫不及待咬开包子,一股鲜香冲荡鼻腔,漱涤口腔。哈,槐花包子成了。历经二十多分钟,槐花浴火重生。花朵已烂熟,与肉沫融为一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荤中有素,素中有荤,美味无穷。片刻后,槐花饼也好了。一片莹润洁白中透出瓣瓣花纹,美不胜收,香甜可口。只是,它没有母亲烙的槐花饼滋味深长。

其实,这清秀洁雅的槐花有多种吃法,还可以当花茶来饮。那天上午,我烹新鲜的春茶时,往茶水中放了十来朵槐花。倾茶水入杯时,一缕缕清芬之气袅袅飘散。但见茶汁淡黄晶莹,宛若液态琥珀。我呷了一口,微闭双目。茶香伴着花香冲天而起,直抵卤门。那一刻,我神清气爽,尘虑顿消。

最不屑的吃法是,就着一碟蒜味浓酽的汁水吃着槐花饭。想那清美优雅的花儿,哪受得了这般腌臜之气。那少女般超尘脱俗的气质,岂容粗陋如恶少般的调味剂染指。这种吃法,委实唐突西施,倒人胃口。
如此说来,倒有一种吃法最为地道,也最为原生态。它就是关中西府人做的槐花麦饭。将采来的新鲜槐花精心择拣,清洗后沥干水分,倒入盆中,与面粉合而为一,水乳交融。务必使每一朵花沾上面粉,犹如玉女敷粉,雪肤玉容,绰约如仙子。喜甜者还可在其上撒少许白糖。而后,上笼蒸一会即可。这种做法,最大限度保留了槐花的鲜香。我习惯用手撮着吃,就像藏人吃糌粑。不过,糌粑自带酥油味儿,充溢着世俗生活的气息。槐花麦饭自带仙气,洋溢着大野芳菲的清新气息。

年年春天如约而至,空气里飘溢着槐花丝丝缕缕的馨香。北方的原野与村落,一夜之间,被花香攻陷,宛如仙境。这是大自然深情绵密、清丽盈怀的馈赠。食花的日子,真好。
2022年4月26日

孙虎林 陕西岐山人,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散文集《青春祭》《半生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