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母亲
赵玉霞
我那亲爱的母亲于2002年去世,至今已整整20个年头,这么多年来,我为去世的老师、朋友写下不少悼念的文字,而对母亲,除了悼词,却一直没为她写篇文章,不敢回忆,不想提笔。今日一写下题目,就已经泪流满面。

母亲姓鲁名爱珍,1915年农历11月9日出生于罗村镇罗村一个贫穷人家,但却是书香之家,成年后嫁到我们经商又务农的赵家。从年轻到年老,她从早到晚、从冬到夏,辛勤劳作。日日、月月、年年,她一生熬了无数的夜,做了无数的活,缝了无数的衣,做了无数的饭。母亲的脑筋是聪慧的,耐性是超常的,手艺是高超的,腿脚是勤快的,心地是善良的。她是一个出色的中国传统的劳动妇女。
一、聪慧的母亲
母亲的爷爷鲁遇春是晚清秀才,但家里只有几亩山坡薄地,不得已在家里小西屋开办书塾。母亲年少时,西屋教室里学生吆天喝地十遍八遍背不过的书,在屋外石磨边转着圈磨煎饼糊的母亲已经记住了。记得我们小时候,冬天的晚上,不知有多少次,姐弟几人躺在暖暖的被窝里,听母亲坐在炕沿上一边做针线,一边讲故事。她能说出好多听过的古书名:《七侠五义》《五女兴唐传》《小八义》《刘公案》……能背出《二度梅》等书里的“咕噜词”。母亲口中的“轱辘词”,就是书里边顺口溜一样的诗歌。这令我十分惊奇,问她怎么记住的,她说听大舅读古书听来的。她告诉我她当时的听书环境,就是她和我三个姨围坐在一盏煤油灯下纳袜垫或鞋底,年幼的大舅在外围坐着,念书给大家听,念着念着就鸡叫了。大舅的高度近视大概就是这样累出来的。我就想,大舅能把古书反复读好几遍吗?母亲怎么就能背过那诗呢?母亲也给我讲过《画皮》《小翠》等聊斋故事,她说年轻时曾经记住了不下200个聊斋故事,后来在多年的忙碌中,“都就着煎饼卷子吃了”——她自己笑言。
在那“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时代,母亲虽然生于书香之家,却没能念书识字,直到80多岁,她还不止一次提到这种遗憾。但母亲看电视、听我读《红楼梦》,都能看得懂,听得懂。84岁那年除夕,她竟自己作了首诗,还不短,初二我走娘家时她背给我听。
母亲手巧。小时曾见书本里夹着她剪的花,那是做绣花鞋的花样,不是一幅。她那三寸金莲的鞋上没见绣过花,但六七岁时我穿过她亲手做的花鞋。我上初中时,家住城里的同学们有的穿缝纫机做的制服了,而我们这些农村孩子穿的都是手工做的中式服装,母亲便仿照姑姑的制服样式,自己裁剪,并倒脚针密密缝边,给我做出一件月白色的制服上衣,穿着还挺可体,极似那缝纫机做的制服。
母亲极会做饭,紧窘的日子,她能调节着三顿不重样。她擀的鸡蛋面条,细如丝线,不过,只有在你感冒不想吃饭时才能吃到;她能做荷花等样式的花馍、发糕;过年能做各种样式的菜;她糗的糕,粘糯香甜,如今她这手艺被我弟妹继承了,每逢我生日,她总是带一大锅粘米糕来,这总成为一家老小贺寿人的最爱。
母亲没念过书,更没学过算数,却能背小九九,简单的账目,她一口就能算过来,不知道她是啥时学的。
二、勤劳节俭的母亲
母亲虚岁二十来到我家,受了大半辈子累。那时爷爷和父亲要种地,又在家做香油卖香油,还有七八口人要吃饭穿衣,家里有做不完的事。母亲天不亮就起床,推下几盆煎饼糊,往往摊完一盆才天亮,这就得先收拾一下开始填火用大铁锅炒芝麻,炒完了得套上驴推芝麻糊,再把糊刮到另一个大锅里,用大油葫芦一下一下地扽,好使那油层慢慢飘上来,然后再把油撇到桶里,然后继续扽。我小时候见过那繁琐的纯手工的工艺,太麻烦了!做下香油够第二天卖的,马上再去摊煎饼。
农忙时,爷爷和父亲起码有一人要去赶集卖香油,地里忙不过来,免不了要雇几个短工。母亲一边摊煎饼,一边看着炉子上的锅,既要熬小米饭汤,又要炒菜,然后放上热煎饼,收拾好饭担,等家人往地里送。她说,给人家好吃好喝人家才给好好干活,而自己往往做着饭还捞不着吃饭。
酷热的夏天,她坐在那不透风的饭棚里,一坐就是大半天,热得大汗小流,浑身湿透,往往只剩了衣服的四个角是干的。孩子饿得哇哇哭要吃奶,奶奶把孩子抱来饭棚。孩子吃了热奶会拉肚子,而那时又没有好药可以医治,我上面三个哥一个姐,都是这样快周岁或周岁多时拉肚子拉死了。看着自己的孩子在怀里慢慢瘦煞、无力地哭煞,心里是个什么滋味!每每说起这些,母亲就泪流满面。
母亲生我时已32岁,正是农忙,她把我生在场屋里。从我小时,家里比较重视了,才长命下来,后来又有了我的一个妹妹两个弟弟。
母亲的活不是光摊煎饼做饭,不是光炒芝麻做香油,还要喂猪,还要铡草喂驴,后来家里又开始做醋,还要淋醋,把醋装在一个个大肚陶瓷醋瓶里,晚上半夜还在封醋瓶口呢!因为父亲天不亮就要赶集去卖。把去皮的高粱秸割成寸半长,三块放在一起,把四个角挤紧,正好封一个醋瓶口,我六七岁时就做过这活。母亲说,忙这忙那,扫天刮地,晚上烫上玉米糁(俗语叫泡对头)泡上第二天推煎饼的两盆粮食,就到约莫九点了(当时还没有钟表),这才忙着做针线。那时的鞋、袜子、衣服,哪一样不是一针一线做出来!母亲曾忙完家务一夜做成一件大棉袄。所以,她每夜只能睡一觉,有时打个朦胧就起床。用她的话说,就是“整年拿着黑夜当白天”。
这样忙活,穿的什么?母亲说,爷爷每年夏天给她割五尺蓝白线的布让她做件夏衣,算作犒赏。虽然不缺吃的,过年时,往往蒸的都是黑面卷子、黑面菜包子,白面馍馍只留着走亲戚;过年的饺子馅,往往是大半盆剁好的葱馅,只放上半碗肉。
后来入社了,母亲出坡种地,上场押麦子,在家里切片晒地瓜干,三年饥荒时拔菜、剁菜蒸糠窝头菜窝头,她一直能干。生产队分粮食,我和她用小平板车往家推,我推不稳,还是她接了过去。48岁她爬上家里那棵洋槐树采槐花,让我看得发呆,她说姥姥家前院那棵大枣树一次能打一大笸箩枣,小时都是她上树打,能一直爬到树顶顶;87岁她还爬上小平屋晒玉米呢!我36岁外出进修两年半,小儿子就寄养在母亲家,由母亲照顾。80多岁,她还为我一家拆洗被褥,不停地做针线活。晚年我给她拿点好铺的、好盖的,她都舍不得用;给她买点好吃的,她嫌我每星期都买,急得要流泪,嫌花钱。
三、有情趣的母亲
繁重的家务负担并没有扼杀母亲的情趣。文化是她一辈子的爱好,我十二三岁时就可以趴在枕头上读书给她听了,读《刘公案》、读《红楼梦》、读《封神演义》,虽然她顾不上天天晚上听。
她将节日过得十分仔细,每逢端午节,再忙也给孩子们做上香包,飘着彩穗挂在胸前。端午早上不明天,她就端着小茶盅,把杏黄点在还在睡梦中的孩子们前额上,并将带着桃核的红毛线(俗称网纲)系在孩子手腕上,以避邪祟、求吉祥。而此时,门上已插好艾和桃枝。等我们起床,盘里已盛下用艾叶煮好泛着绿晕的鸡蛋;锅里还有用艾枝煮好的水,让你洗眼,说是洗了能明目。每逢中秋节,虽是农村忙时,她也总是做上满满一小方桌菜肴,放上月饼果品,摆在院子里,供养完月光老母,再一家人围桌而坐,欢乐过团圆节。而过春节,母亲年前年后总得特别忙半个月,准备好一切,除夕夜几乎大半夜不睡,完成她那些庄重的仪式。她觉得只有这样做了,心里才安定,也才是真正的过节。有时我也想,仪式感也是十分必要的。仪式传达出庄重与神圣,显示出一种凝聚力和感染力。中国的传统文化,不就是这样一代代传承下来的吗?
母亲喜欢新鲜东西,喜欢旅游,早年没这条件,70多岁与妗子逛过青岛;72岁爬泰山,她说没觉得累;那年我们进修班组织逛曲阜,我也带上了母亲;小弟还领她逛过一个星期时间的北京城,那时她已80多岁,一双小脚,很引人注意,游人都夸我小弟孝顺。领着小脚的农村妈妈逛都市,并没有给自己丢人,反倒增光了。在淄川城,我领母亲逛过百货大楼,逛过文峰山、奎盛公园,二十多年前交通不便,我们都是步行。母亲那双小脚比我还能走,80多岁的人了,步行半天她也不说累。在奎盛公园,看到了秋千架,她说:快七十年不打秋千了,打一打。于是她坐了上去,我抓着秋千索给她悠荡了好一阵;我花了几个钱,还让她和我姨参与了那小游戏,拿着小竹圈圈套小物品,我姨还套住了个绒布小熊。
这些,都源于对生活的热爱。


四、有善心的母亲
母亲虽然不识字,传统文化却深深滋养了她的身心,一些文绉绉的句子她都能说得出来,如“百善孝为先”;如“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如“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如“举头三尺有神明”;如“人在做,天在看”;如“吃亏是福”;如“能忍自安”;如“一句良言三春暖,一句恶言三冬寒”;如“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如“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如“积善之家必有余庆,集不善之家必有余殃”;如“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如“人受教调武艺高”等等等等。她说人要学“仁恭礼致”,人要“敬老爱幼”,我们家送客人都是送到大门外。小时候听到的教导,往往更能植根于心中。有意无意中,让你生敬畏之心,知道人应该“有所为,有所不为”;应该讲究天理良心,有做人的底线。就连那“洗脸水不过斤”的提示,也让我从小到如今,都知道爱惜水,洗脸洗手从来不多倒水。
她会给您讲“不孝父母,奉神无益”的故事。奶奶35岁就当婆婆了,而母亲一直孝顺她,三年饥荒时,尽管我们都吃糠咽菜,也尽量让奶奶吃得好点;家门口的一大丛石榴树,每年都结200来个石榴,奶奶不摘,母亲从来不摘,也不叫我们摘,直到熟透,任凭奶奶送人、分配。
她会给你讲“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鬼神知,谁说不知?”的故事。前院六爷爷家曾几年没人住,那棵大枣树,每年结得密密的枣,母亲从来没打过一个,我们也不会打,尽管那时极缺水果。
她会给你讲雹神爷爷的报应故事。家里再缺吃的,来个要饭的,也要赶快打发人家点干粮。
我小姑姑小时候正值解放初,姑姑要跟母亲学摊煎饼,母亲赶着姑姑去上学,她说:“我没上学一直到这都后悔,你得好好去上学,先别学这个。”尽管那时女孩子上学的还少,但姑姑上了学,小学毕业就进了卫生所,以后就成了镇上大夫。小姑今年已87岁,每次我去看她,她都拉着我的手,亲亲地和我说:“多亏俺嫂子当初催我上学,要不,我哪有今天啊!”看来,这种感激之情已入了她的心,一辈子感激不尽!
记得那次在东关我家,我扫完了楼梯,便进屋抱怨同单元的人不自觉,垃圾碎纸随便乱扔。母亲不笑也不多说,只说了一句:“想做就不要多说。”这是提醒我做好事只要想做,就不要有怨言。这句话让我铭记在心。
母亲个子不高也不胖,但她体格好,身体一直健康。熬了那么多年夜,受了那么多年累,但80多岁一直腰腿不疼,只是胳膊三年饥荒时剁菜累着了,平时会疼痛。84岁以前从没有打过针。
母亲性格要强,从年轻到年老,不知经历过多少坎坷,受过多少委屈,她都活得干净、有滋味。她教导我们姐弟四人要忠厚为人、认真读书、专心做事。多年来,这些教诲支持我们一直努力,从艰难走向顺利,直到我们真正地体会到得益于忠厚。
生病期间,她也不愿拖累别人。爱整洁是她的习惯,躺在床上,她也要艰难地把身边的床单展平,让它没有褶皱。直到6月21日去世的那天中午,母亲还在我们的搀扶下,硬是下床最后一次解手。也是那天中午,二姑家的表弟表妹来看她,她还提醒着,要安排好他们的午饭。
母亲生了半年病,活到88岁,米寿,还是觉得她走得太早了。大弟妹说:“有咱娘,做啥事也想先问问她,叫她拿主意。没了咱娘,没处问了……”
母亲的大相框一直挂在老家墙上,到家时,抬头看看墙上,便是一种安慰。
母亲虽然走了,但她勤劳、善良、节俭、卫生、坚强、好学的美德却留了下来。这么多年过去,我们兄弟姊妹团结和睦、互相帮助扶持,为的是叫父母放心;做好人,过好日子,培育好后代,为国家和社会多贡献,也是为了叫父母放心。
祝愿天堂里的母亲活得安然,活得愉悦!
母亲,永远的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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