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人海拾贝——我奶奶
●浪花
我奶奶超善良,超辉煌,可也超辛苦,超可怜。
自古至今,婆媳不和的话题从未间断过。“不和”是双方的,双方都可能担着功过是非,具体情况又涉及诸多因素,难以“概言之”。本文既是写我奶奶的,便只说“婆”的方面。古来专制的婆婆,有的虐待媳妇,有的全凭一己好恶,不惜破坏儿子的美满姻缘。仅举一例便可说明。
古诗《孔雀东南飞》中的刘兰芝,是一个“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十五弹箜篌,十六诵诗书,十七为君(焦仲卿)妇”的全才女子。而且不辞辛劳,每日“鸡鸣入机织,夜夜不得息”,却是“三日断五匹,大人故嫌迟。”这个“大人”便是焦仲卿之母,她的婆婆。明明拼尽全力想当个好媳妇,却被婆婆嫌弃。这样的日子,熬了多年,刘兰芝实在熬不下去了,提出“不如相遣归。”归娘家,隐含被休之意。但小夫妻本来十分恩爱,只因焦仲卿在外当着一名小吏,不能常伴妻子左右(诗中有“贱妾守空房,相见常日稀”句),也不了解详细状况。得知母亲的所作所为和妻子的决绝心态后,他上堂为兰芝辩解,为婚姻前途抗争。但焦母铁了心不答应。兰芝走的那一天,仲卿请假骑马赶来相送。两人山盟海誓,万千叮咛,都期待着早日再相聚。无奈双方家中,一个逼另嫁,一个逼另娶,最终,兰芝“举身赴清池”,仲卿“自挂东南枝”,双双自杀殉情。

这是古诗词中存留的信息,在现实生活中,类似的例子也比比皆是。我在北方上学、工作时,就听过一句俗话:“头上顶块青洋布,到处逢人说媳妇”。北方风沙大,头上盖块布以挡风沙,是北方中老年妇女常有的装束。“说媳妇”,指诉说媳妇这不对那不好。说到底,媳妇不是亲生女儿,婆婆习惯于横挑鼻子竖挑眼,反正说着也不心疼。
我奶奶超善良之处正在于此。她不会刁难,而只会呵护媳妇。那时,女子十七八岁(虚岁)出嫁是常态,过了20岁嫁不出去,就成现在所说的“剩女”了。我妈嫁入叶家时虚岁17,还不足16周岁,本质上还是个孩子,很多方面懵懵懂懂。我奶奶教给她很多,第一便是一定要吃饱饭。她说,媳妇吃饭,最多两碗,吃到第三碗就要被人耻笑了,(那时生活贫困,物质匮乏,缺菜少油,年轻人都特别能吃)。她教我妈:装饭时先要用木饭勺一勺勺使劲往下压紧,而且到了满碗,还要争取再往上高出半碗。这样,一碗就顶将近两碗,两碗至少有三碗半,足够吃饱了。

我奶奶超善良的例子不胜枚举,这里只是窥全豹之一斑而已。我奶奶的辛苦和可怜却是终生的。她也是十七八岁嫁到叶家,比她小一岁,只有十六七岁的爷爷正好那年中了“秀才”,可谓“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不知是因家贫没有继续赶考的盘缠,还是醉心于子孙满堂的憧憬,他的“功名”就止于秀才了,却提前取好了子女的名字。先预定四子四女。子,族谱排行“华”,爷爷配上“纯、善、发、甲”四字,其义特符合如今所说的“正能量”。女,没有族谱可上,爷爷便自设一字:琼。琼为美玉,当时繁体字写为“瓊”,尤显飘逸有致,下面再配上“英、华、芳、香”四字,也够美的。
我奶奶接二连三,辛辛苦苦地生着琼英、琼华……华纯、华善……不料这些名字还不够用,第五个女儿又出生了,只得叫“小琼”,再生一女,叫“六琼”。儿子的名字也不够用,第五个儿子只得叫“小华”。他是奶奶最后生的孩子,也是我的小叔。不知小叔长大后是怎么想的,他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晓霞”。这两个字用松阳话读起来,和“小华”完全一样,不影响长辈称呼,看上去却更像“大名”。而且,名字里闪着旭日东升时的万丈霞光,壮丽又吉祥,前慰父母,泽及后人,至今硕果仅存,福寿绵长。

但,吉祥归吉祥,辛苦归辛苦。我奶奶十七八岁出嫁,不知是几月份。最快,十月怀胎,一朝分娩,也要到二十来岁了。十一个孩子,两三年一个,也要生将近三十年,生到不能再生的高龄。实际上,我奶奶生最后一个孩子时,她的长女、长子都已经有了孩子,也就是说,我小叔作为舅舅、叔叔,比他的外甥、侄女都小一岁。旧社会科技落后,医药落后,都说女人生孩子是过鬼门关,得面临早产啊、难产啊、“七日风”啊……我奶奶过了十一次鬼门关,其中的折磨和痛苦谁都说不清。而且,我奶奶不像当今育龄妇女,生了一两个孩子,不但可以雇保姆,还可以请上一辈老人亲临照顾,我奶奶的十一个孩子却都只能由她亲手带大。当然,现在的多数妇女有工作,要上班,而我奶奶只是个家庭妇女。
但,十一个和一两个之间相差何其悬殊,“带大”的内涵同样天差地别。当时没有现成的童装、鞋袜可买,孩子的衣着,只能靠“慈母手中线”一针针地缝出来。尤其是鞋子,鞋底只能是用碎布、浆糊拼凑叠成,再用亲手搓的麻绳密密麻麻纳好的“千层底”,费力费时。用锥子在厚厚的鞋底上钻一个洞,使麻绳能穿过,还得有把子力气,纳久了,手心手指都会疼痛生茧。有了鞋底,还要“做鞋帮”,“上鞋子(把鞋帮和鞋底缝在一起,是个技术活)”,程序繁多。论穿衣裤,尚可大孩子没穿破的,轮给小孩子接着穿;论穿鞋,则是每个孩子每年各自要穿破好几双,因为这种千层底布鞋极易穿破,尤其沾了水,鞋底烂得更快,可要上学、上街,又怎能永不湿鞋?我就曾听奶奶对一位叔叔说:“你是穿鞋还是吃鞋?怎么不到一个月又没鞋穿了?”所以说,我奶奶不仅要扭着小脚东奔西忙,操办一大家子人的伙食,还得一有空(没空就等到深更半夜)就坐下来缝衣做鞋。那么多孩子的衣鞋,辛苦操劳的程度可想而知。再说,孩子还小的时候,天黑了还得先查实上床睡觉的人数。
夏天常常“缺席”的是我爸。他最怕热,奶奶总是从冰凉旳水缸边把已熟睡的他拉出来,随便用湿布擦擦手脚就抱上床。忙完这些“必修课”,才能真正坐得下来干针线活。多年后娶了几个媳妇,帮了几年忙,到底还是分家了。至于我爷爷一介寒儒,学问不浅,写作超群,对家务事却是一窍不通,帮不上什么忙,何况他还要赚钱养家糊口呢!我奶奶只能千辛万苦地独自撑着。

听说我奶奶生了六七个孩子后,痛苦的重点已然不在产前、产中,而是在产后。她的子宫就像一个破旧的松紧袋,张开容易收紧难。产后的奶奶,总是痛得哼哼唧唧,硬忍住了没大声哭出来。更可怜的是没有足够的食品可补养。松阳人坐月子,不像福州人每天必吃一头鸡,而是主张吃蛋。遇到生孩子这种大事,再贫困的人家,都得千方百计酿上一坛酒,买上几斤红糖,早早攒下些鸡蛋。月子中,亲戚朋友来看望,也都是一篮半篮地送鸡蛋。这更像一种互助活动,因为一般人家都买不起、攒不下那么多蛋,只能在急需时互相接济。有了蛋,便可安排产妇吃“三饭四点心”,一天七次,每次两个蛋。当菜时吃咸的,当点心时吃甜的,都得加些酒去煮。也许现代有人说,吃这么多蛋吸收不了,多余,浪费!但请想想,当时没有鸡鸭鱼肉可吃,唯有蛋可以弥补产妇缺失过多的营养,历代松阳产妇都是这样过来的。可怜的奶奶,每当她吃蛋时,就有前一个才两三岁的孩子爬上床来说:“妈妈,我也要吃蛋。”奶奶夹一块给他(她)吃了。接着,再前一个五岁左右的孩子也爬上床来说:“妈妈,我也要吃蛋。”奶奶又夹一块给他(她)吃……
尝到甜头的孩子更加盯紧了讨蛋吃。也难怪,孩子们缺吃少穿,都太馋了。周而复始,奶奶吃到的蛋大大减少。生的孩子越多,缺失的营养也越多,生到高龄,缺失的营养就再也补不回来了!她把最宝贵的骨血都给了孩子们,自己的身体随之日益虚弱。虽然她还是支撑着把小叔抚养到十几岁,“逃日本人”时还在为我妈产后没吃上一枚莱籽油煎蛋而操碎了心,但她毕竟日渐油尽灯枯,才六十出头就去世了!去世前我曾到床前探望,见她的双腿肿得发亮。几十年后,经历了困难时期我在北京患过的严重浮肿病,才明白奶奶也是因缺乏营养患上浮肿病(或者还有其他疾病)而去世的。

我奶奶的辉煌同样有目共睹。在送子观音备受青睐(就是说很多人生不出孩子,纷纷拜求送子观音保佑)可又到处夭折成风的当时,她生出并养大了十一个健健康康的孩子,受到普遍的尊崇和羡慕;她当“利市嬷嬷”多年,给多少娶亲人家送去过希望。……她去世后,我爷爷到巷口贴了一张讣告,除一般内容外,特别注明:“拒绝一切馈赠”。但仍然挡不住蜂拥而至的人送来各种东西。家里堆满了香、纸、烛,寿材前、左、右各方都挂满了挽联,还有人跪下磕头抹泪。这些人可能大都来自我奶奶当过“利市嬷嬷”的人家,也有看重我爷爷的才华,慕名而来的。
奶奶走了!她的慈容永远铭刻在我心中。谨以此文纪念奶奶在天之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