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离别
文革已经进入了第四个年头,中国这艘庞大的文明古船,早就难以承载七亿人口的衣食住行的巨大负荷,动荡着,喘息着,徘徊着。知青上山下乡的高潮过去之后,大批省市领导干部被下放到农村,走了五·七道路。他们过去出生入死,戎马一生。他们在枪林弹雨、烽火硝烟中创建了新中国,是全国人民的大功臣。而现在却被罢了官,撤了职。与此同时,普通机关干部也被下放到农村轮训,办起了学校,这就是五·七干校。在广袤的农村这片热土上,几千年来,繁衍生息了无数勇敢善良,勤劳忠厚的农民,幸亏有了他们的保护、关心,老干部们才得以有了休养生息的机会,使他们这些“宝贵的国家财富”在文革结束后得以发挥他们的余热。
聚欢离合,古往有之,人这一辈子,最容易引起伤感的就是与亲人的离别。但随着岁月的流逝,有的早已淡忘了。可每每回忆起知青的坎坷生活,想起与户友们离别时的酸楚,至今仍让我刻骨铭心。
由于多数干部子女随父母去农村走五·七道路,尔娄集体户也在悄然发生着变化。我们户的人数锐减到七人。

(图片引自网络)
第一批要走的户友们默默地打点着行囊。头一天广和刚从县里回来,他是代表集体户出席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讲用会去的。他告诉我们,他见到了好多附中同学,其中就有安小丽、徐学海、马飞等校友,很亲切的。可他这一回来就赶上和几个弟兄分手,能不别扭吗!
我帮瑞君洗了一天的衣服、被单、褥单凉了一当院儿。那条白地蓝格缀着小花的被罩早已退了颜色。“弟兄们,别难过”为了使大家心情放轻松些,瑞君叉着腰学《列宁在十月》中的瓦西里的话说,“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我推了推他的胳膊,向里屋努努嘴,只见平日里总是把笑意写在脸上的小平正垂着头,噙着泪,在心不在焉地收拾着东西,那边,征宇,广和在帮他打行李。他的军用挎包被塞得鼓鼓囊囊的,正愁着书呀本呀之类的东西没地儿放。
西屋,女生没有多大动静,从有时敞开的门缝中可以看出她们是在写信或是留言什么的。她们表情严肃,行色匆匆。“徐海,帮帮忙,舀瓢水”!“培熙,过来添把柴……。”夏昭昭忙里忙外地在给大家做“践行饭”。昭昭姐是女生中唯一留下的干部子女。父亲在文革中被迫害致死,家庭处境极其艰难。我们都很钦佩她,敬慕她,从心眼里祝愿她生活得好……
走了,该走的都走了。没有惊天动地的伤悲,没有生死离别的泪水,一切都在悄然进行中。握手、拥抱、祈祷、告别,一切都是那么自然平静,又有谁会知道我们分别以后,还会何时见面!昔日同甘共苦,在一个饭锅里搅马勺的兄弟姐妹们,今天就要彼此分手,去寻找另一片可能本不该属于自己的天地,叫人又怎能不胸滔起伏,悲怨凄凄呢!
用“风雨飘摇”形容那时的集体户一点儿也不为过。没过多久,钟滨又要走了,不是走五·七道路,是当兵。哇塞!穿军装,戴红领章,红帽微,多神气呀。在当时,要是有一顶军帽,一件军装,简直就觉得自己是最幸福的人了;要是有一个“四个兜”的军装,那肯定是每天都觉着“飘飘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了”因为我就有一件,那是社员迟义山的叔叔送给他的军装,他又送给了我,还是四个兜的!
钟滨的父亲是老红军。但当时规定,知青当兵,得由贫下中农推选和评议。
队部,于队长在晚上主持召开了推评会。炕上地下黑压压坐满了人。有纳鞋底儿的,有扒大麻的,有打情骂俏嗑瓜籽儿的,也有说三论四抽“大”烟的。“大家肃静”老队长摆了摆手,大家立刻静了下来。“根据知青钟滨的本人要求和上级有关征兵工作的文件精神。咱们给钟滨打打分,替部队把把关。”于队长带头鼓起掌来,“大家呱唧呱唧,欢迎小伙子作自我评议!”掌声中钟滨“闪亮登场”了。
“我叫钟滨,祖辈三代贫农,父亲是红军”。钟滨那张漂亮的娃娃脸上绽放着灿烂的笑容说,“我根儿正,苗儿壮,心里红”。会场上出现啧啧的赞叹声。“本人能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现在我要当兵,请大家批准。”马灯灯光下面,钟滨稚气的脸蛋儿和略显腼腆的表情,叫朴实的农民们看着是“心花怒放”,社员们开心地笑了,钟滨的话音儿刚落,忽地一下子全都举起了手,“同意!”不用唱票,不用考虑是否半数以上通过,三下五去二,成功!钟滨兴奋地跳了起来,有礼貌地和大家握手示谢。前后不到三分钟,阿滨的当兵“审批”就结束了,也许这是我所经历的最简单、最快捷,而又最有效的审批程序。钟滨当兵离开了尔娄,他走得很神气,很潇洒,很体面,也很叫人羡慕。

要说参加工作当工作离开尔娄最早的,那就是刁家庭了。老刁吃苦耐劳、简朴踏实;工作挣得最多,干活儿从不“藏奸”,在贫下中农心目中有很高的威望。1970年四月他第一个参加了吉林油田大会战,成为一名光荣的石油工作。好朋友,奔前程是大事,“头戴铝盔走天下”我们高兴祝福有余,大家分手还不致太伤感。可这“奔前程”的人接二连三的一拨又一拨的走,那可是叫人受不了喽。继干部子女走五·七道路一别,广和,胡征宇也先后被招工,也要和我们说“再见”了。那几天,大家吃不下,睡不安,集体户的天仿佛要塌了,整天笼罩在低迷沉默的气氛里。
正赶上维田家杀猪,生产队买下一角肉,几个队长和会计、团书记,设宴为两位老兄饯行。我们几个留下的知青也应邀参加。老远就看见老队长抄着袖和队部班子成员在队部门口等着我们,他在笑,可笑得很勉强。队委们拉着、推着、搂着、牵着,把我们让进了里屋。
长期的营养匮乏,肚里长久不经油水,看见桌上的“八菜一汤”,闻到如此久违的飘香,自然垂涎而跃跃欲取之。这是下乡以来我所见过的最高等级标准的“公款”吃喝了。但想到就要与两位兄长分别,心情又立马沉寂下来。大家都不说话,静……
“孩子们,农村不象城里,没啥吃的,你们要走了,咱今天就来个瓶嘴对碗口腚(底儿)朝天,喝它个尽兴。”老队长风趣地说。平常老头总管我们叫“青年”,今天一开口叫孩子们,我的心一下子就提了起来。老人家也难过呀。老队长不无眷恋的看着广和、征宇,“咳,如今你们这么快要走了,大叔这心里呀,才不是滋味呐!”他颤颤巍巍地端起酒杯,抖动的杯子酒水四溢。老人苦笑了一下:说,“很想照顾好你们啊,可没能如愿,这两年让你们吃苦了。来,干了这杯酒,对与错,苦与甜可就都在这杯清水中了!”说完,老人向后一仰脖,杯清酒进。开始凝重的气氛一下子缓和了许多。
“干”!齐队长高声附和道,“这些小青年真挺“不赖呆”,北围子有福气,摊上你们青年来这儿下放。我们也开了不少眼,长了不少见识啊。”他吱地下下抿了一口酒,对广和说“走出去是好事,就是到时候别忘了咱尔娄。”广和、征宇点着头,可他俩手中的杯子却一直也没敢举起来。别说喝酒,就是看喝酒我们都是第一次。老于队长向我努了怒嘴,鼓励我,“都是大小伙子了,别像个女人似的,焖一个。”我大着胆儿尝了一口后,顿时觉得晕呼呼,飘悠悠,热血在翻涌。酒这玩意儿真是一种怪东西,一旦让它钻了进去,我们害羞不好意思的心理就被酒精荡涤得精光。我红着脸,端着酒杯,悄悄地和团书记,会计张志小范围地来了几次“零接触”。酒席由“中心突出”渐渐地转为“分散讨论”。
“我们决不能忘了乡亲们,是你们给了咱最大的支持和鼓励,我代表集体户敬你们一杯!”广和终于第一个站了出来,他用坚定的目光扫视了我们几个小伙伴,“来,咱们祝老队长身体健康,北围子兴旺发达!”说着就喝了一大口酒。我们几个知青也频频举杯,重复着各自的祝福,这一次,我大着胆喝了一大口……血涌、头晕,像踩着一片云,心里有一丝快感。
自己觉着胆儿大了,看着苏队长躲在会计张志的后面,我就下地向他敬酒。那时的我真是不知自己有半斤还是八两,居然还敢叫酒!不懂规矩。可偏偏我就把苏队“叫住”了!老实憨厚的苏队长不敢与我碰杯。齐队长笑着对“大饼子”队长说“喝!你老兄不够意思”。他推了一下苏万才队长,“青年敬的是诚心酒,咋能不喝呀?”他眯起一只眼睛向“苏队”诡密地眨了眨,“啧,青年要走了,咱们队干部可要有态度,谁不喝好,咱敦他……”苏队长的脸唰地一下红了。后来我们才知道他不能喝酒。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热烈的气氛达到了顶点。征宇,我和培熙都毫不掩饰地做了慷慨陈辞,但不论怎样频频碰杯,我们每人杯中的酒却还是剩大半杯。于队长慢慢地站了起来,他满怀深情地看着我们,把酒杯高高举起,“什么也别说,看得起咱贫下中农的,把酒干喽!要是不干,就是瞧不起咱!”
我们还能说什么?没有什么比队长的话更有号召力,我们高举酒杯一饮而尽……酒象激荡的钢花铁水冲进肺腑,浑身的血液沸腾了,天在旋,地在抖,一切都是飘渺模糊。渐渐地就觉得身体在飞呀,飞呀……当时就体验了什么是“酣畅淋漓”,也同时品尝到了什么叫“一醉方休”。是谁送我们回的集体户,我们是怎么脱的衣服上的炕,全然不知。睡了半宿,醉了一天,睁开眼睛的时候,正是与户友告别的时候……
离别,难忘的1970年大离别!
培熙是“八旗子弟”中(8个男生)最后一个离开我的。知道自己早晚要离开,他把一个很漂亮的木箱送给了我,瞩我用这个箱子可放些平时不用的衣物什么的,这样就可以显得利索些。并且他还找到了一些报纸,帮我里外三层地糊好,跟新的似的。后来这只箱子跟了我足足十八年,我又里一层外一层地糊了许多次。后来搬入高层,室内不宜,走廊不许,只好送人。事过多年,每当想起那只木箱,就能看见我们少年时代纯真友谊的缩影。我想我能养成干净利索的好习惯,与杜兄的“教导”及瑞君的“精品意识”是分不开的。
悲欢离合曾经都有过,可是今天的别离就是舍不得。接到培熙要走的消息,我和成栋正在地里干活。我们放下手中的活儿,请了假,跑回来帮培熙准备行李,去供销社买吃的,想要陪他多呆会儿。到了晚上,一天的话该说的都说了,要分手了反倒没了话,默默无语,两眼无泪。
第二天一大早,生产队套好了马车。行李放上去之后,车老板知道我们的心思,把车赶得很慢,我们跟在马车后边漫步潜行。一路无言也无泪。“送君千里,终有一别”。马车离了屯子上了大坝,该分手了。我的手轻轻的碰了碰他的指尖,问:“什么时候回来看我?”他突然抓住我的手腕说:“一定会的!”然后急转过身,微颤的声音含混不清传过来:“回去吧,多保重。”我猜他一定是在流泪而怕我看见。那一点儿清高,那一点儿自恃足以化解分别时的痛楚。我再也没说什么,想到离开培熙后将要留给我的孤独,想到“遍插茱萸少一人”即将开始的寂寞,仿佛象要被这世界淘汰似的,我拉着车辕紧跑了几步,但还是站下了,马车离我越来越远……

我和我的集体户同学
阳光透过袅袅炊烟,照射在那条通往王府的乡间小路上。望着培熙微躬而宽阔的背影,我的鼻子发酸,眼泪热涌。培熙走了,离开了美丽的尔娄,离开了北围子集体户,离开了可敬可爱的乡亲,也离开了与之同甘共苦的我。
远处马铃声声,晨霭西席……
许多年过去了,每当回忆起尔娄的山山水水,尔娄的乡亲父老,回忆起北围子集体户的热血男儿与巾帼女军们,就有一种亲切无比的感情在扰动我的心灵,激我去怀念,去等待,去描述,去感恩。我想说,如果有来世,我们还在一个集体户!
后来我们曾多次回尔娄看望淳朴的乡亲们,看望那里的一草一木。在那一份份沉甸甸的感情里,蕴藏着多少梦萦魂绕的牵挂。二零零五年。瑞君不辞辛苦从深圳千里“寻亲”,再加上在省城工作的征宇一干人等再次访问了我们的第二故乡——尔娄。家乡发生了许多意想不到的变化。那里与市区通了汽车,有近六成的农户住起了砖房或砖挂面的平房。从外面树起的电视接收天线就能看出,几乎半数农家都有电视、收音机。屯子里光小卖铺就有好几家,再也不用跑上几里地去为了几包火柴,一斤酱油半斤醋的耽误时间了。我们时不时还能听见从田野里传来马达轰鸣的声音。机耕地早已不是近几年的事了。我路过当年的场院,那里没有了往日的热闹场面,没有了堆积如山的稻谷垛,储存粮食的囤仓。原来土地生产承包制,给农民带来了实惠。农民现在有了电,电磨房,电机井为农民带来了方便,有了玉米脱粒机,电动打稻机,早已不用象我们当年那样脚踏打稻机,手钏玉米粒了。除了交公粮,还可以自卖,家里的储备也很富足,——也就是说“粮垛”都在个人家呢!乡里还给我们当年的老房东等一些贫困户添了一笔不小数目的救济金,我们去的时候,那里正在给他们翻盖新房呢!是呀,农民渴望党的富民政策给他们带来新的生活腾越,中央政府的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和精准扶贫的英明举措也一定会深入到千家万户的农民心中,焕发起巨大的能量,激发起前进的动力。

我和我的集体户同学
我们为能见到分别多年的乡亲们而感到兴奋,更为那里发生的巨大变化感到无比欣慰。我们相信在党的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的英明决策指导下,尔娄人一定会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改天换地,勤劳致富,把家乡变得更美丽,让百姓过得更富庶。我们由衷的祝福那里的乡亲幸福安康,祥和快乐。
尔娄,我的第二故乡,真的好想你。
尔娄,让我再一次拥抱你!
2022年2月二次完稿于松原

作者徐海简介
徐海,中共党员。吉林省长春市人。1968年在前郭县务农,下乡知青。1970年参加吉林油田大会战。1978年进入教育岗位,先后担任油田实验中学,油田十二中学,油田教师进修学校英语教师,教研员。
喜爱文学,曾在中国微信诗歌协会发表散文诗《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