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不回避、有思想、出妙笔
——读张树斌回忆录《追梦》
薄子涛
张树斌先生最近推出了他个人的回忆录《追梦》,共写41章,约27万字。时间上限是上世纪的1947年,截止时间是1989年,跨度达42年。一卷在手,不仅可以呈现先生的人生阅历,还能映射出晋陕南部交界地带该时间段的现代史。
苏轼《与宋汉杰二首》:“人世一大梦,俯仰百变,无足怪者。”人生如梦,梦如人生,白云苍狗,瞬息万变。张先生的“追梦”,就是追他梦幻般的人生,探寻他的人生哲理。读毕沉思,觉得张先生思想胆力,卓尔不群,文本章法,自成一格。应该说,这是一部有创新的独行特立的回忆录,值得赞肯,值得推荐。这部回忆录,可抽绎出多种新意,也可总结出不少独特处,用以启示写作界。笔者拟从不回避、有思想、出妙笔三个角度来归纳它的基本特点。不回避。求真务实,直言不讳,不回避,不忌言,不用春秋曲笔,来写自己的历史,这是置史的基础。然而,在中国的语境中写真,要面对意识形态的制约。
如是,在不同程度上就产生了“避”、“讳”、“曲”的笔法,个人史自然也就成了“饰史”或“伪史”。而《追梦》却颠覆传统,突破了上述观念。“饿极必反,官逼民反”,陕西清涧和山西石楼曾发生过震惊全国的“义碟暴动”,其口号是“少串门子多做鞋,七月里不来八月里来”。这是发生在毛泽东写《沁园春•雪》来展示泱泱中华英雄气概的地方,且起了个好听的组织名称,叫“中华人民救国堂”。这就揭示了那个饿极年代大背景及其事件的真实性。感情真实也直抒胸臆。
像那个特立独行的游行示威,受到镇压而又见到希望,作者走进永和长街后,就一人迈着正步,喊着口号:“革命无罪,造反有理”、“坚决反击,二月逆流”、“镇压群众,罪责难逃”等等,由北向南,穿过大街,向学校走去。多么自信,多么豪迈,那种不屈不挠、斗志昂扬的神态,鲜活地表现出来。积压心底的潜能,完全外驱释放;愤懑已久的个性,彻底地扩张抒发。情绪的真实,不掩饰,不回避,通过外部的行为,把内心的活动真实地呈现给读者,这是值得每个写作者应该坚持的一种品格。
再深入探寻,此种真实性情从何而来?不仅仅是文革之使然,还有其区域历史和家庭环境等因素。当年由共产党发动的清涧起义,还有刘志丹、谢子长、高岗闹红,还有更早的李自成起义。当然,这与这里的人们穷困环境及由此长期形成的强悍性格也有极大关系。而祖族和其父辈的正义耿直以及不幸遭遇,也是一种先天基因的遗传。
写背景事件、情感性格的真实,秉笔写来心口一致,而在事理思维时也坚持一种让人能理解能接受的真实因果序列。绝大多数人尤其是一些大人物,虽然是写“自己史”,但在事理上却是给别人写。他们把个人轨迹通通都套进或纳入到非自己灵魂的价值趋向上。《追梦》的可贵之处,就是不唯上、不唯书、不唯权势,以述真存实、敢想敢写的态度去写涉世的个人史。有时序有因果,并非来自必然性之外的偶然性。作者不自欺不欺人,也不被人欺,实事求是地叙写事理演绎过程,理正义切,着实可信。
有思想。一个社会能否进步,最重要的是看它能否在意识形态方面突破。《追梦》在这方面却表现得“价值有涉”,不是“客观无涉”,有头无脑,而是具有未被泯灭的正义感和不被丢失的灵魂,在上挂下连、远瞻近瞩的理性思维中,不时闪现着忧患和危机意识的思想火花。在“激辩权威”中,反映了理论学术的不民主。
1980年,中共十一届五中全会通过了胡耀邦主持制定的《关于党内政治生活的若干准则》,在2014年中组部对以往的党内规章做清理时保留了这个《准则》。
它规定“充分发扬党内民主和人民民主”,“对待思想理论上的是非,只能采取摆事实、讲道理、民主讨论的方法求得解决,决不能采取压服的办法。”作者在参加省内的一次经济学术研讨会上,递交了题为《社会主义经济的基本规律是价值规律》的论文,因观点不符合斯大林的计划经济理论,被抛至角落旮旯,不给参会者分发。这种理论的僵化,怎能称得上是“研讨会”?作者感喟道:在这样的学术环境中,有什么指望出高水平的学术成果。
经争取,在会议结束前的自由发言中,限时10分只要5分的发言,赢得了掌声。掌声虽然稀疏,但说明高压下仍有一些正直的理论家在思考国家的前途与命运。有许多论述鞭辟入里、入木三分。曾为总统的小布什在访问我国时说:“人类千万年的历史,最为珍贵的,不是令人眩目的科技,也不是浩瀚的大师们的经典著作,而是实现了对统治者的驯服,实现了把他们关在笼子里的梦想。我现在就是站在笼子里向你们讲话。”为什么要把统治者关在笼子里?统治者并不可怕,但没有约束没有监督的权力一旦被滥用,就会像虎狼伤人吃人!
这些闪现的思想火花,可以消蚀一点黑暗……它是夜间的希望,是旸昕的曙光。出妙笔。张先生是以政论体笔触写作的,而这部回忆录却是属于传记体文学的体裁,那就需要除政论文外还得具备文学的表述章法。
这方面文思如绪,妙笔不断。回忆录是写人的,不仅要有人物的思想性格,也要有辅呈人物形象的情节设置和环境刻划。在写跟妻子的婚姻波折中就写得颇为生动引人。作者在解除婚约的沉郁中,另一件让他几乎疯狂起来的爱情又发生了。有次打饭,他猛然发现一位让人震撼的姑娘,他从来没有发现有这么漂亮的姑娘……两情酝酿……
从他背后摸出一把明晃晃的菜刀——“有憎有恨才是爱情”,这才叫“生死恋”。爱情有棱角,棱角触摸到各自的性情。情感纠葛跌宕起伏,早把乃文促成的那起婚情外驱消散,早把年龄悬殊的沟壑填平。婚姻的坚实,为作者日后的成就奠定了基础。
忆人忆事不能没有情。只有情才能激起读者的共鸣。在一次武斗中,二弟站在鼓楼上,心慌意乱地一辆车一辆车细看,连拉棺材的车都过去了,就是不见兄长的身影,顿时慌了神。——当父亲湔雪冤情后,作者感叹,应感谢邓小平,人不能没有良心。这种亲情的描写,制造了撩人情思的气氛,一股浓浓的人间真情也激起了读者的情感。细节是构成文学创作的要素之一。
细节可以反映生命力的沉浮,可以体现一种思想倾向和价值取向。在二月逆流中作者被五花大绑押走在街上,他为了看清谁在喊口号“打倒”他,朝西看,那边虽口号未停,却把举着的拳头放下了;朝东看,那边虽口号继续,但也立即放下了举着的拳头。“老虎不吃人名威在外”,怕东山再起报复他们。这是人性的两面性。有一位拖着长长辫子的三、四十岁的“大姑娘”,是军区一位司令员的小姨子,坎坷40多年后,她头发花白辫子蓬乱,走路蹒跚,老态龙钟。她是官员欺压百姓的活证据。细节决定性质,浪花映现阳光,捕捉细节,需要心机。在叙写人时有适度有分寸感,誉人不增其美,毁人不益其恶。
在描绘事件时有交错有穿插,显得不呆板而活跃。如记叙人事间插入“三和一少”等,事中有理,理中有感,增加了趣味性可读性。
张树斌先生已到耳顺之年,到了人生深思熟虑的时期。静下心来,与心灵对话,给灵魂留言,这是人生正事的一翼。其意在放。放下所有顾暇、负累和羁绊,放松自己,放宽心情,写好属于自己历史的回忆录。不回避,有思想,出妙笔,不仅需要超人的记忆和出众的才华,还需要胆气、魄力和智慧。
《后汉书•光武帝纪上》:“诸将既累捷,胆气益壮,无不一当百。”胆气与思想是相辅相成的,二者的结合,才使得《追梦》创出了新意,超出了那些司空见惯的回忆录。
当然,该录也存在一些不足。譬如谋篇布局、艺术章法以及锻造叙议语体等方面,尚有需要提升之处。在那饥饿岁月、动乱年代的际遇,赋予了作者幸运,所谓国家不幸诗家幸是也。他睿达的双眼与覃思的内心,组织起历练的珍珠,能把那些剧烈的冲突和大起大落的激情浸泡于理性思维之中,梳理出一个个思想的头绪和归宿。
这种思想的箭镞,直射民族精神的内核,可让不同年龄段的读者产生新奇感。因为当下受到欧美思潮冲击的民族精神生活,是真正超脱了时空和年龄的囿限。
唯此,这部回忆录,与其说是一个追梦者的思想忆念的漫游,毋宁说是一个时下社会人生的最切实的指引。
2015年孟夏,于卷天斋。
(作者系研究员,国家一级作家,山西省赵树理文学奖评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