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依然笑语长，分明不见倍恓惶。

难忘负笈磐安岁，伴我晨昏惠我肠。

沐浴山中时祷告，水帘洞里每烧香。

毛家三代余独脉，愿祈神佛佑此郎。

清早送行深巷口，将归倚杖舍门旁。

最怜非典横行日，朝暮熬煎草药汤。

秋夕夜渐喜微凉，团坐石阶乐徜徉。

铁拐顶锅狐狸鬼，火烧寺庙躲白狼。

北山覆压永宁城，渭水成湖上土冈。

淹没富人李奉先，实因祸首麻阴阳。

悠悠往事如昨日，幻化无非梦一场。

尤记当年在老房，粉桃红杏满庭芳。

泥炉瓦釜烹茶饭，四壁焦黑灯烬黄。

满架芦鸡悬檐下，一瓯鸡卵置桌旁。

晨曦殷勤添食谷，午夜常驱野鼠狼。

少年习字榆坪村，瘦骨嶙峋肤色黄。

炊饭每常烧面圈，炭灰包裹脆焦香。

有时哭泣杂神慌，汤药口边啼更伤。

大母总言七魄失，茶盅盛面叫魂忙。

黄昏擂面形如虎，灶火烧熟供灶王。

叩祝焚香情切切，拂衣绑线意长长。

春来采薇东坡上，苜蓿斜蒿稚柳黄。

灰菜苦苣饶美味，韭花酸饭亦琼浆。

纳凉消夏中庭下，双手草编编制忙。

家族往昔如昨日，百年沦落尽风霜。

而先世隶毛坪村，诗礼传家门第昌。

曾祖三人齐雁序，积年劳苦事农商。

济慈行善传乡里，山野城关大户扬。

尔祖青骢多俊美，璧人天就复骐骧。

童年受业潘家山，束发从师过首阳。

师院学成归梓里，舌耕渭北礼辛乡。

我家累代设私塾，古冀争闻师父杨。

吾祖昔年举孝廉，吾翁例赠登仕郎。

先君课子在廷侧，我亦从学在案旁。

弟宦金城教育厅，兄承祖训守书堂。

洎我十七至汝家，汝家财运正刚强。

一朝花谢风云散，无那豪华枕底粱。

汝祖昔年尤重孝，阿翁起居费思量。

昔年授业在宁川，年馑万家亏口粮。

薪水市来米半瓮，叮咛只许老爹尝。

妻儿自有宽余日，焉若老人年不长。

哪信仁慈天竟妒，旋即反右入班房。

囹圄辗转十余春，徙居青海戍农场。

白发归来人已老，风霜点染鬓毛苍。

嗟乎造化何为者，自此凋零未尽觞。

我育三儿兼四女，二男怀抱既夭亡。

乃父才思肖乃祖，奈何乌色成分当。

夙怀长志不能遂，中岁沉沦复病殇。

欲问苍天胡不仁，老来无子递勺汤。

呜呼先汝之生矣，生育适逢计划荒。

只恐香烟无续接，佛庵道观去来忙。

怕闻专干逾墙走，麦地伏身涕泗狂。

愧我髫龄知世浅，阿婆心事总难详。

惟将所记从头数，苦雨腥风不尽伤。

幼时家寒鞋袜少，足挑三寸入村场。

儿童相见皆讥笑，此是谁家小大娘。

阿婆闻言持眼镜，粘鞋纳底缀针忙。

十三暑假逃学后，镇日骑骡醉牧羊。

陌上游魂飘荡久，了无心念入学堂。

杖藜村巷蹒跚行，细语叨叨泪满眶。

诓骗市集觅佳味，自兹哺我以粥汤。

六载艰苦皆尝尽，往事如烟放炬光。

四月晴明油菜黄，出逃奔赴北山梁。

阿婆闻讯呼阿母，镇背街前寻访忙。

烈日炎炎天似火，忧心忡忡面如霜。

逢人攀问难撒手，乃至佛龛卜卦慌。

盛夏高温如笼屉，才食酸面倍清凉。

揭开覆碗园蔬叶，臊子分明碗底藏。

大快朵颐觉饱腹，仍将菜叶盖空瓤。

阿婆觉晓若含嗔，道是蚊蝇难设防。

忆昔求学下鄂襄，江天辽阔水茫茫。

依依笑语时萦耳，野马今朝脱了缰。

维念殷殷牵挂意，克勤克慎少突唐。

呜呼始我有知矣，大母眼疾苦未央。

浮翳如云遮目孔，经年四处索偏方。

廿载勤恳为施药，终老未能以改良。

少小阿婆即嘱咐，绣花枕顶压漆箱。

他年孙作百年好，赠与孙媳添嫁妆。

吾料不能亲目睹，想知月满凤求凰。

自余从业武家河，早晚念叨不肯忘。

立业之前先立室，岂能因事废纲常。

张家娶妇杨添子，占个孙媳好暖床。

及殁孙儿尤未娶，念兹不禁泪成滂。

孙今有妇七年矣，诸事般般算称当。

吾女今朝已入庠，太婆有知定欢狂。

重孙已诵三千百，一如大母课儿郎。

阿慈含饴弄孙时，恍惚阿婆在侧旁。

此境诚知难再遇，凭轩远眺独彷徨。

呜呼逮及将归日，某夕神游兰若方。

有殿名曰胡佛殿，金身熠熠烨光芒。

阿婆持我缘阶上，一拜一趋殊严庄。 

行善终身归正果，愿维身影傍慈航。

十年音讯凭谁问，空见衰茅没垄冈。

今日我姑来远祭，外家叔辈亦身康。

暖风熏染山花醉，松柏油油泛翠苍。

浊酿之仪聊备足，冥钱纸火饶琳琅。

豪华一炬皆灰散，九府谁知兴与亡。

哀哉寸恩终未报，不知何处可相望。

涕零哽咽难为语，谁复匣中遗果糖。

水远山长无已时，心香一柱渡沧浪。

他年若有相逢日，再到膝前戏彩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