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画 家 之 死
冯积岐
在凤山师范学校里,于青和达诺只见过两次面。第一次,是在校园里。达诺是来找他的女儿达芳的,进了校园大门,在一个蛋形花坛前,达诺不知该向左走,还是该向右走,这时候,迎面来了一个女学生,这个女学生就是于青。达诺问于青,女生公寓在什么地方。于青问他找谁。达诺说找达芳。于青说达芳和她在一个宿舍,你跟我走。于青领着达诺,见到了达芳。于青在前,达诺在后,他们沿着一条角道,绕过图书馆大楼之后,就并排而行了。从学生食堂前走过去,走过了学校操场,走了十多分钟,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春天的阳光像麦苗一样在他们的身前身后悄然地生长。达诺憋不住,咳了一声,他扭头看时,于青冲他粲然一笑,他莫名其妙地点了点头。
第二次,是在女生公寓里。
达诺去省城开会,回西水市时,路过凤山县,达诺就在凤山下了车。女儿快要毕业了,他想和她谈一谈毕业后的去向问题。进了公寓,达诺一看,房间里只有于青一个人。于青在达芳的上铺,她正躺在床上读书。于青一看,是达芳的父亲来了,就从上铺上下来了。达诺问于青,达芳干啥去了?于青说,她和几个同学上街去了。于青要去街道上找达芳。达诺说,没有什么要紧事,我等一等也行。这一次不比上一次,他们毕竟认识了,于青显得很高兴,她从上铺跨下来时,动作敏捷,步子跨得大,圆圆的臀部就被裤子绷出来了。于青抽出书签,夹在刚刚读过的地方,将书本放在床上,给达诺倒水。达诺接住了于青递过来的水杯,他抬眼时,于青那乳房的轮廓就丰满地送进了他的目光,也许是她那麦绿色的羊毛衫太具有弹性了吧。于青坐在达诺对面的床上,又拿起了书本。
“读的什么书?”达诺不过是随便问问的。
于青说是《毕加索传》。
“你也爱画画儿?”
“只是喜欢。”于青将书本按在胸前副一往情深的样子,“我最爱读艺术家的传记了。”
有了这么一个话题,两个人便像做文章一样,找到了共同的切人点,他们由毕加索谈到了提香,谈到了鲁本斯、谈到了达利。于青赞叹艺术家浪漫的人生,她扳着指头数毕加索一生拥有过多少情人,她说毕加索七十多岁的时候,还有二十多岁的情人偎依在跟前。在达诺的眼里,于青和他的女儿一样,是晚辈。因此,他的言谈很有分寸,口气也很长辈。于青毫不在乎,谈起艺术家的性态度和性爱,一点儿也不避讳,甚至比达诺还直率,这使达诺略略有点吃惊。可以说,达诺对这一代人是缺乏了解的,包括她的女儿达芳。尽管他也很爱女儿,可是,达芳的母亲在世的时候,对女儿的关爱几乎是母亲的专利,他几乎整天忙于他的画画,很少和女儿面对面地交谈,女儿读到了师范,他也只是偶尔打电话问一问她的学习情况。对于这——代人的内心生活,他没有触摸到,也没有机会去触摸。
达诺和于青交谈了将近一个小时。于青早已从达芳的口中知道,达诺是西水市群众艺术馆的画家。按理说,画家和其他人的不同之处就是更坦诚、更率真;多一份袒露,少一份包藏。和达诺谈话,于青无所顾忌,她眼里的达诺不是父辈,而是画家。达诺明显地感觉到,于青虽然只大达芳一岁,可她比达芳成熟得多。达诺想,这也许是因为,于青是农村女孩儿,从小受过一些磨炼,达芳从小生活在城市,生活在比较优裕的环境中,娇惯了。于青问达诺,怎样评价毕加索。达诺说,无可非议,是大画家。于青说,他是不是太放荡?达诺没有坦言自己的观点,他故意说,有点吧。于青说,不对,我不同意你的说法,我们评判艺术家,要看他的创造能力,首先是价值判断,其次是人性判断,然后才是道德判断。他跟前有几个或者十几个女人,不是什么弱点,正是这些女人点燃了他的激情,使他有无穷的创造力,不然,他成不了大师的。于青口中说出来的,正是达诺想说而没有说的。他对于青说,你的见解也算是一家之言吧。于青说,可惜,当代中国没有毕加索那样的大师,如果有,我甘愿给他做情人。于青似乎有点激动了,达诺注意到,她的脸庞上泛着一层红晕,眼睛放着光,似乎陶醉于其中,陷入了一种遐想。达芳回来的时候,于青一只手托着腮邦,静静地看着达诺,似乎在等待他回答她的提问。
后来,达诺回想起那天和于青的交谈,才觉得,两代人之间已经擦出了很微妙的感情火花。
在达诺的女儿达芳毕业的前一个月,达诺收到了由凤山师范发来的一封信:达诺也没有认真辨察信封上的字迹.他还以为是女儿写给父亲的,他打开信一看,开首第一句是:“亲爱的达诺叔叔”,他看了看署名,是于青写来的。读完信,她才知道,于青要求得到他的帮助。按照有关规定,于青毕业后,就该回到家乡那个山区县去当小学教师,于青不愿意回去,想留在西水市。农民的孩子,没有人可依傍,也难得有人帮助,达诺能体谅于青的难处。恰巧,达诺有个朋友在西水市人事局当副局长,他一个电话,于青就被留在西水市的高店小学了。虽然,高店小学在市郊的秦岭山脚下,可是,那里的条件和环境和山区县的小学不可同日而语。达诺的朋友告诉达诺,只要于青在高店小学教满三年,就可以调到市中心来。可以说,是诺达的举手之劳,改变了于青以后的命运。
1998年,是于青到高店小学任教的第二年。那年的暮春初夏,达诺到秦岭山中去写生,他回西水市的时候,到于青的学校去看了看。这所小学偎依着秦岭北坡,学校大门朝前进山的公路。达诺是临时之举,事先并未告诉于青,于青一见达诺,既惊喜,又慌乱。于青将达诺介绍给了学校的校长和书记,说达诺是他的叔叔。学校的领导对达诺的名字是熟悉的,达诺多次上过电视,算是西水市的名画家了。校长和书记叮咛于青好好招待她的叔叔,似乎达诺的到来使这个小学也生辉了。于青留达诺吃饭。不,达诺说,这里离西水市也就十几公里,坐6路车一会儿就回去了。于青问达诺,明天还去不去写生?达诺说去,说他准备跑一个礼拜。于青说,达诺叔叔,你就不必跑来跑去了,住在学校,离秦岭不是很近吗?达诺在学校里走了一圈,大概觉得这里的环境很清静,空气也比市区清新多了,就没有回市区去。
达诺在高店小学一住就是七天。
每天清早起来,达诺去山里写生,傍晚回来时,于青就给达诺把饭做好了,两个人吃毕饭,就去学校旁边的清水河畔散步。清水河是被秦岭的两面山夹出来的,河水并不汹涌,河床中裸露的石头被河水啃出了奇形怪状。于青拉着达诺的手,踩着水中蹭出来的石头,到了河中央,两个人坐在一块平坦如砥的大石头上,看河两岸的景致:河两岸的草呀树呀的,绿得恰到好处,清澈的河水轻声细语。达诺沉醉的就是这情调,他不想说什么,似乎一开口,人的话语会把这美妙的情调捅一个口子。他只是用眼睛看,用心汲取。于青对这里的气息呼吸久了,失去了新鲜感,或者说,她的心境和大自然的美不合拍。她捡起一块石头,想在水中擦出一个水花,石头没有撂出多远,清水溅在两个人脸上身上了。于青哈哈大笑,自己笑歪了,歪在了达诺的怀中。于青挽住达诺的一条胳膊说,达诺叔叔,你就认我做干女儿吧,等你老了,我和达芳轮流伺候你。这女孩儿挺善解人意的,达诺没有想认于青做干女儿,就随口说,做你的叔叔也行,做你的干爸也行,反正你是晚辈。于青一听,在达诺的脸上一个飞吻,她说,那好呀,我就做干女儿吧。而达诺根本没有把这当作一回事。
散步回来,于青给达诺打来了洗脸水。达诺洗毕脸,于青给他拿来了洗脚布,达诺刚把脚伸进岔子里,于青就蹲在了跟前,把手伸进了盆子里给他洗脚。达芳长这么大了。可没有在父亲跟前这么乖觉过,达诺看了一眼于青,心里甜甜的,痒痒的。他不叫于青给他洗,就捉住了于青的手,叫她把手取出来。于青那湿湿的、柔软的手含在他的手里,抬眼注视着他。两双手,一双脚,在一个盆子里,那盆子仿佛在颤动,而盆子里的水只是一种导体,在传导着什么似的。于青的手并没有挣脱的意思,在那一瞬间,达诺感觉到,于青的那双手像清水一样顺着他的手臂向上爬动,那双手在触摸他。他垂下眼,看着盆子,松开了手。似乎是自言自语:我一个人洗吧,我没有这习惯。于青说,我是想孝敬你,啥习惯不习惯的?
等达诺上了床,于青就坐在床沿了。于青离达诺太近了,达诺觉得燥热难耐,他向床边挪了挪,于青向床边赶了赶,达诺再要挪动时,于青说,你是不是不要你的女儿坐在你跟前?达诺说,不,我不是那个意思。达诺问于青是不是七五年出生的?于青说,你咋知道的?达诺说,我问过达芳。于青哧地一笑:是查我的户口?达诺说,我不过是随便问问。于青说,我看不是随便,你咋不问我们宿舍的其他同学呢?达诺无话可说了。达诺看看于青,于青正在等着他回答。达诺就说,我看你比达芳老成得多。于青说,我家过去是地主成分,听爸爸说,爷爷在六八年就自杀了,爸爸和妈妈是吃过大苦的,我五六岁的时候,家里还是很穷的。达诺一听,叹息:难怪呀,童年对人生的成长太重要了。于青说,你不要以为达芳比我单纯,她其实是很聪明的,有话装在心里不说,我不过比她外向一些。达诺若有所思地说,你们两个的差异没在这里。达诺沉思着,不再说什么了。于青说,达诺叔叔,我给你唱一支歌,好不好?达诺说,那好呀。于青就轻声唱起来。达诺微闭着双眼,一副陶醉其中的样子。在于青软绵绵的歌声中,他似乎在飞翔,飞到了年轻的时候,飞到了他那充满理想色彩的作品中,飞到了浪漫的生活情境中。当达诺睁开眼睛时发觉,于青离他更近了,两个人的肩膀几乎挨在了一起,于青那两道又浓又黑的眉毛下,一双大眼睛顾盼生辉,嘴唇红红的,很丰满,只是鼻子有点扁,线条不够分明,也正是这小小的缺憾使她显得很美。他发现,她的目光里有一种隐隐的渴望,她的胸脯在微微地起伏,她的气息像挑在叶片儿上的晶莹的露汁,他处在她的气息的包围之中。达诺真想一把将她揽过去,紧紧地抱住她,像拥抱女儿一样拥抱她。他仿佛听见于青说,抱抱我,抱紧。他说,那不行。于青就撒娇了:你就没有抱过达芳吗?他说,抱过,那是她五岁以前的事。于青说,既然我做了你的女儿,你就把五岁以前的那一课给我补上。达诺一看,于青一脸的娇态,渴望的目光中含有一丝伤感,他迎上去,抱住了她。当两个人的胸膛紧贴在一起的时候,达诺明显地感觉到了于青胸脯的饱满,乳房的坚实,血液的流动,心跳的节奏。他的思维清晰如画:他搂抱的不是女儿于青,他搂抱的是一个叫于青的、像新月一般的女孩儿,一个激情荡漾的年轻女人!这太折磨人了,他断然松开了手臂。他嗅见了这场游戏中有一股怆人的味道,怆得他心中有点辣。
于青全然不觉,她在达诺脸颊上一个飞吻,半倚半躺在床上了。
十二点以后,于青才下了楼,到学校里惟一的那一间客房里睡觉去了。
礼拜天,于青没有回老家去。学校值班的只有教导主任和于青两个教师。早晨吃了饭,达诺照旧要进山,于青抢过达诺的画板,不叫他走。于青要达诺给她画一张肖像。达诺说,等以后吧。于青说她就要现在,她说现在是现在的,以后是以后的。达诺一看,于青又要撒娇,就说,我给你画一张,画完后,再进山。达诺要于青到学校操场里去,于青不去,她说她要在房间里画,房间里的气氛更温馨。达诺说,那好吧。
进了房间,于青坐在了床沿,达诺支好画板,叫于青不要动。于青走过去,一把从达诺手中将画板夺走了。于青说她不要那样的画像。达诺说,你坐在那儿的静态满好的,就不必摆姿势了。于青说不,我就要摆姿势,那样坐着,跟木头一样。达诺说,那好吧,你摆。于青就把画板还给了达诺。于青说她要摆《泰坦尼克号》中那个女孩儿的姿势。达诺一听,说不行不行。于青说,人家就要那样嘛。她嘴一噘,抓住达诺的肩膀摇。达诺说,你要那样,我就不画了。于青一听,干脆抱住了达诺,她说,你咋那么保守呢?人家是你的女儿,你怕啥?达诺说,我啥也不怕。于青说,你是在完成艺术作品,对我的裸体还有偏见?不是达诺有偏见,他没有这个思想准备,他甚至怀疑,面对于青的裸体,他是否能进入艺术创作的状态。达诺说,并非裸体就是艺术作品,你不要全裸好不好?于青说,也行,你转过身去,我脱衣服了。等达诺转过身来的时候,于青已脱光了衣服,达诺不可能再拒绝了。于青侧身躺在床上,她的一条腿伸长,一条腿半屈着。达诺全神贯注,很快进入了状态,勾出了线条。等他画好以后,他才觉得,画板上的女孩儿确实是一件精美的艺术品,连他自己也没有想到,他会画得这么好,作品中流动着飞来之笔,有一种神韵。
作品完成之后,于青说,你转过身去,我要穿衣服了。达诺就转过去了,他的目光还在注视着他的作品,于青说,达诺叔叔,你转过来吧。达诺再一次转过来时,先是诧异,继尔就呆住了:于青依旧是一丝不挂,站在他跟前,离他很近很近。这会儿,她不再是躺在床上的模特儿。不再是艺术品的原型,她是一个浑身散发着肉体之香的女孩儿,一个欲望的驿站,一个美的亮点。达诺将她从头到脚用目光抚摸了一遍。面对漂亮的于青,达诺有一阵眩晕感,这裸体顽强地楔人了他的脑海,他的血液在沸腾,灵魂在震颤。尽管,他也面对过不少模特儿,但是,那些模特儿没有一个像于青这样闪电雷鸣般地给他强刺激!这就是美,是美的力量。于青似乎意识到达诺还需要什么,她转过身,把丰满的臀部,圆圆的肩头,白皙的脖颈和光洁的脊背呈献给了他。达诺有滋有味地欣赏着,品味着,他很难克制自己的冲动了。美在一瞬间转换成了一个有血有肉的尤物,一个性的人。有好几年,他已经没有目击一个女人的裸体了,不是一个裸体的模特儿,而是一个能挑动他的欲望的女人。她的女人去世五年来,他生活在一个孤独的男人世界。当于青将她的身子转过来时,他向她跟前逼近了,身子几乎贴住了她,他将不顾一切地去拥抱她,不是拥抱他的干女儿,或者属于伦理范畴的晚辈,只是拥抱一个他渴望拥抱的女孩儿。他的目光飞快地在她那坚实的乳房上一舔,手臂还没有伸出去,于青用眼神坚决地拒绝着他——你不能那样做!眼神中对他有几份轻视,几份讥讽,这是他于一刹那间感觉到的。他愣住了,僵硬了。于青叫了他一声达诺叔叔,扯起了床上的毛巾被将自己裹住了。达诺像被谁猛击了一拳,他站稳了身子,一句话也没说,走出了房间。
临回西水市时,达诺带走了那幅裸体画,是于青叫他带走的。
回到单位没几天,于青就给达诺来了一封信,达诺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读完了她的信。于青在信中明确地表示,她爱他,像女儿爱父亲一样爱他。她说,她和达诺相处的这一个星期是她二十三年来最开心的一个季节。她说,她在读师范的时候就爱上了他,爱上了他的画。她说,她将给予他一份爱心,给予他一分孝心。达诺将信连读了两遍,捉摸不透,于青对他的感情是父女之情,还是男女之情。她的语气虽然是明朗的,但她总是用语言这张大旗把那明朗处遮遮掩掩,在他面前升起一团迷雾,使达诺在云遮雾障中难以判断。
达诺知道,他爱上了她,爱上了小他二十三岁的女孩儿,爱上了女儿的同学,达诺不愿意欺骗自己,也不能做出死不承认的样子。可是,他没有勇气向于青表示,于青毕竟是她的女儿辈,他怕他一张口伤害了她,也怕因此而使自己失去了尊严,——假如于青给他个没面子呢?
秋天里,达诺又去了一趟高店小学。这一次和半年前不同的是,去秦岭写生只是一个借口,他是为了和于青呆在一起。于青听说他要来,到市里进了一回美容店,做了头发,修了眉毛,面容上少了一份清爽,多了一份妩媚。
每天进山回来,达诺依旧睡在于青的宿舍里,他半躺在床上,于青就依偎着他,还不时地在他的那半边脸颊上吻一吻,很亲蜜。当他要吻她的嘴唇时,她将脸转过去,摇摇头,不叫他吻。达诺不甘心,他在进一步试探她,乘她不防备,将手从腋下伸进去,想摸摸她的那个地方。于青捉住了他的手腕,将他的无耻拦住了。于青没有给他难堪,也没有责备他下流,好像故意吊他的胃口,故意拉拉衣襟,使凸出的乳房更显眼。于青格格地一笑:达诺叔叔,你真坏呀。达诺只好讪讪地收回去了手。
已经到了晚上十二点多了,达诺依然在无望地渴望着,而于青只是说呀笑呀地闹。达诺说,今晚上,你就不要下楼去了,睡在这儿吧。于青说,女儿大了,不能和父亲睡一张床的。于青张口闭口女儿,张口闭口叔叔,张口闭口我爱你。达诺被捉弄得神魂颠倒,七天了,一幅画儿也没有画出来。
达诺将于青的裸体画挂在卧室,每天不止一次地阅读她。他看几遍那幅画儿,就坐卧不宁,就想给于青打电话,或者写信。像少男少女一样,达诺陷入一厢情愿的爱情之中。他给于青写了一封信,表示要和她“绝交”,他妄图用这种方式进一步拷问她是否对他真有情意,妄图激拨她。信发出去了好多天,于青没有打电话,也没有回信。达诺绝望了。
出乎达诺意料之外的是,在一个礼拜天,于青找到达诺的家里来了。女儿达芳到省城里的教育学院进修去了,家里只有达诺一个人。于青一进门就没有好脸色,拔得弯弯的眉毛如同受了霜冻的麦苗儿一样。她问达诺为什么要和她“绝交”?达诺没有正面回答她,他说,他有一个女儿就够了。话中的意思很明了——不叫于青给他做干女儿。于青装做不解其意,又使用起惯用的伎俩——撒娇。她说,我就是要做你的女儿嘛;她说,你不愿意我做,我也要做。她扑过去抱住他说,人家爱你嘛,你咋能不爱我呢?达诺把话挑明了:你要是爱我,就嫁给我,做我的妻子,好不好?于青一听,显得很吃惊,推开了达诺,继尔放声大笑。她说,达诺叔叔,你是不是在开玩笑?达诺说,不,我是认真的,我爱你,不是爱女儿那样的爱,是爱一个女人那样的爱。于青愣住了一刻,她说,如果我早出生十年二十年,我肯定会嫁给你的。达诺说,你是不是嫌我老了?于青说,不是。达诺说,骗人的鬼话,不是,是什么?于青说,年龄不是主要因素。达诺说,那是什么?
于青不吭声了。达诺说,你走吧,你回学校里去,我再也不想看见你了。那一次,达诺确实生气了。他很痛苦。两个人很不愉快地分了手。
在秋末初冬那枯燥的日子里,达诺的心情像天色一样黯淡。于青的拒绝,使他更加自卑。在于青的眼里,四十六岁的他大概是一个老人了,他不但对于青这样的女孩儿看不清,对他自己也看不清了。他夜夜失眠,饭量骤减,人也瘦削了许多。
达芳从西安回来,一看父亲脸上的颜色有点晦暗,以为他病了,叫他去看医生。达诺不去,说他没有病。女儿天天逼他进医院,出于无奈,他去西水市人民医院检查了一次身体。身体的各个器官没有麻烦,达芳这才放心了。
达芳在父亲的卧室里发现了于青的那张裸体画,她面对着那张画,眼泪直涌。作为画家的父亲,她是能理解的,给模特儿做画也不是什么出格的事。可是,于青不是模特儿呀,于青是个轻佻的女孩儿,她对于青很了解。父亲为什么要给她画裸体?他们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这是达芳最不放心的。她也希望父亲再婚,但她的后妈绝不能是她的同学于青,如果是这样,她和父亲的生活将会被搅得一塌糊涂。达芳第一次翻了父亲的房间,她把于青写给父亲的信全都拿出来读了。于青的言词闪烁不定,一会儿是亲爱的达诺叔叔,一会儿是亲爱的达诺;一会儿是咱们的爱只能是父女之爱,一会儿是咱们的爱天长地久,是真正的爱情。她很难读出于青的真实感情。说心里话,她不喜欢她这个女同学,于青太工于心计,而且装出一副天真烂漫的样子来。过早地成熟,使于青变得狡黠而俗气。
元旦放了假,达芳没有去西安,他到高店小学来找于青,她想证实一下,于青和父亲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达芳也不回避,问于青,那张裸体画是什么时候画的。于青说,是去年春天里。达芳说:你想做一名模特儿?于青一笑:我已做过了。达芳说:我妈在世的时候,我爸是很爱她的。于青说: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吗?达芳说:咋没有关系呢?你不是要做他的干女儿吗?你做了他的干女儿,我妈就是你的干妈。于青又笑了,笑得前仰后合。她说:妈妈和女儿咋能共同拥有一个男人呢?这不是乱伦吗?我不会做你的后妈的,我只能做你的姐姐。于青嘻嘻哈哈的,她把自己的心计完全包藏在单纯、天真的外壳里了。她说:叔叔这人真有意思,他向干女儿求爱了。达芳紧张了,真有这事情?于青把达诺的信拿出来叫达芳看,达芳读着读着,眼泪就流下来了,父亲对于青的赞美有点肉麻,他对于青爱得如此之深使达芳始料未及,为了得到于青,他简直就要跪下了。她还以为,父亲对母亲的爱如山一样搬不动,然而,他的感情早已转移在于青身上了。她不能当着于青的面责怪父亲,她给于青说:于青,咱俩是四年的同学,我无话和你不说,在这件事情上,你可不要闹着玩。于青说:哪能呢?我一直很尊重叔叔的,我不能让他没面子,不能当面拒绝他。叔叔的性格你比我了解,他想得到什么,非得到不可。达芳说:你很善良,这我知道,可你不能叫他生活在幻想之中。于青说:我不会做出出格的事的,你放心,我会把这件事处理好的。有于青这句话,达芳也不能再责备于青。她心事重重地回去了。
临回西安时,达芳和父亲谈了一次话。达芳给父亲说,你还不了解我们这一代人的价值观和爱情观,他们的观念和上一代人不大一样,他们也讲爱的真诚,那真诚是当时的,当下的,不是你们那一代人信奉的坚贞不渝;他们甚至认为性和爱是两回事。达诺说,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达芳说,于青那样的女孩儿你必须警惕,她是善于做戏,也能够做戏的。达诺说,我还没有老到糊涂的年龄。达芳说,我不是说你糊涂,我是说,你缺乏了解。对于于青那样的女孩儿来说,一切都是暂时的,她的感情需要和你不一样,也许,她暂时需要你满足她的心理,填充她的寂寞,等她找到新的感情支点以后,她会全然不把你当做一回事,你千万不可认真。达诺说,不是她要我怎么样,而是我要她怎么样,是我向她求爱的。难道我错了吗?达诺十分生气,他真没有想到,他还没有续娶,女儿就来阻拦。女儿一点儿也不理解他,这使他很失望。达诺说,你如果觉得父亲给女儿丢了人,你也可以……他差一点将话说绝了。达芳心里很明白,父亲和于青之间是闹不出什么结果的。她含着眼泪去了西安。
放寒假前夕,于青再一次来找达诺,她给达诺带来了一个惊喜,她说她想好了,她要嫁给达诺。达诺有点难以置信。于青说,我还能哄你吗?我发觉,我真的爱上你了,没有你,我一天也不能活,只要有爱,其它都是无关紧要的。达诺来不及细想,于青的情感变化为什么会这么急剧。于青抱住了达诺,含情脉脉地看着他,她第一次像吻她的爱人似的,吻了他。达诺抱起于青,将她放在床上,看着她。于青说,咱们把所有的甜蜜都放在婚后品尝,好吗?达诺明白了她的意思,再没有蠢动。于青提出,要达诺提前将她调到市区来,两个人就能常在一块儿。达诺说,他明天就去找人。于青一高兴,又抱住达诺吻了吻。
由于达诺的奔走,寒假后,于青就到市中心的第三中心小学任教了。
在以后的那半年里,达诺和于青陷入了热恋之中。他们几乎天天通电话,天天要见面。为了方便,达诺给于青买了一部手机。虽然两个人离得很近,于青一个星期给达诺一封情书,她将她和达诺之间的爱比做伊文斯卡娅和帕斯捷尔纳克的爱,比做许广平和鲁迅之间的爱,比做毕加索诸多的情人和毕加索之间的爱。于青那灿烂的言词把达诺心中浇灌得如蜜一般甜。他们决定在国庆节那天宣布正式订婚。2001年“五·一”节举办婚礼。这件事,达诺瞒着达芳,他打算订婚前再告诉她,他觉得,他没有必要征得女儿的同意。
转眼就到九月中旬了,达诺把他要和于青订婚的事告诉了西水市文联的几个作家朋友和画家朋友。他准备在西府宾馆订几桌饭,请朋友们一起来聚一聚。他的订婚将意味着结束他孤寂的单身男人的生活。
9月30号,达诺到第三中心小学来找于青,于青不在,他问门房的老头子,老头子说,她看见于青出去了,不知去哪儿了。达诺给于青打手机,手机没有开。他是前一天晚上给于青说好了的,她怎么就走了呢?达诺心中很烦躁,又不知道该到哪儿去找。出了第三中心小学的大门,他盲目地在街道上走,连续不断地拨手机,手机还是没有开。走到炎帝公园门口,他毫无目的地进去了。
达诺在公园里转了一圈,没有于青的踪影,他想到山坡的树荫下静静地坐一会儿。山坡上的花树旁,满是一对对年轻人,他们旁若无人地搂抱、接吻,旁若无人地亲热着。达诺想避开这些年轻人,就低下头,径直朝前走。于青突然出现在他跟前,和于青手拉手的是一个小年轻人。于青扑到达诺跟前,在他的脸颊上吻了吻,给小年轻人说,这是我的叔叔达诺,西水市的大画家。那小年轻人自我介绍说他叫方辉,和于青是师范时的同学,在603厂子弟小学任教。于青说,方辉来看望她,他们就到公园来了。达诺看了看这个留着长发,一身牛仔服的小青年,有点自惭形秽。他责备于青:我说过的事你忘了?今天已是9月30号了。于青说:哪能呢?于青扯着达诺的衣袖将他拉到一边去,给他说:我一会儿就把方辉送走了,咱俩中午在一块儿吃饭,好吗?达诺还能再说什么呢?
中午吃饭间,达诺和于青谈起了明天订婚宴请朋友的事。于青说:你咋那么认真呢?达诺说:你是在开玩笑?于青说:哪能呢?我才二十五岁,还是个女孩子,急什么呢?达诺一听,十分惊诧:我给朋友们已下了请柬,你咋把这么严肃的事看得这么轻呢?于青说:我是看重了,我才觉得,不能轻率从事,我还没有给父母亲说呢。达诺一听,很生气:你不是说,你自己拿主意吗?于青说:当然我自己拿主意,我毕竟是农村女孩儿,父母亲把我养大不容易,我起码得给他们打个招呼。农村人对咱俩的事肯定会有偏见的,他们的心理承受能力有限。达诺听得出于青话里的意思:你的年龄和我父亲差不多,我父亲是否能接受这桩婚事,还是个问题。达诺的自尊受到了伤害,他脸上的颜色变了。于青放下了筷子,将头偎过来,偎依着他,恳求他:就原谅我这一次吧,达诺,再等等,等我给父母亲说一说,再订婚也不迟。我已把心交给了你,结婚也不过是个形式,你何必看重那形式呢?你想要我,我今晚上就来,好吗?于青在稠人广众的眼目之下,吻着达诺。达诺一看,于青眼眶汪起了泪水,就说:我听你的。
订婚的事,一搁就是半年。
就在那年春天里,达诺忙于自己的画展,他只是偶尔和于青通个电话,两个人在一块儿吃饭的次数也少了,达诺也顾不上去学校和于青约会。等他从北京办完画展回来,快到“五·一”节了。
画展办得很成功。达诺的画在京城得到了画坛大腕的高度评价,尤其是于青的那幅裸体画,使观赏的人赞叹不已,有一个外国画商要买走,达诺没有卖。达诺已经站在了国内一流画家的行列,他在画坛上的地位奠定了。
一个春光明媚的星期天,达诺兴致勃勃地来找于青。他的成功仿佛给他的爱增加了份量,使他对人生自信了许多。多日没有和于青在一起,觉得有许多话,要给他最爱的人倾吐。
已经是上午10点多了,于青宿舍的门还关着。达诺连续敲了几遍,门才打开了,开门的是方辉,他依旧睡眼惺忪。达诺进了门一看,于青还没有起来,她的衣服堆在沙发上,达诺一眼就看见了她的那件粉红色的胸罩。地板上乱扔着几团揉皱的卫生纸。达诺仿佛被谁当胸来了一拳。他用牙咬住了嘴唇。方辉说:达诺叔叔,我们昨晚上睡得太晚了,要不要我把于青叫醒?达诺嘴唇颤动着,说不出一句话来。方辉说:你找她有什么事吗?达诺看了一眼缩在被窝里的于青,他低垂下头,眼前一片黑暗,恶心得直想吐。他一声也没吭,从房间里走出来。刚一出门,耳朵里灌进去的是方辉和于青的对话:
“你的达诺叔叔来找你。”
“我听见了,嘻嘻。他这个人真是太可笑 了。”
“人家爱你嘛。”
“爱?爱是狗屎。快上来,我还想要哩。”
达诺身子摇晃了一下,他仿佛在飘流,不是在水中,而是在空中。他克制不住自己,扑倒在地了。
等方辉和于青玩够了,走出房间时,达诺已僵硬了。于青扫了一眼四肢不收,已经咽气的达诺,尖叫一声,抱紧了方辉。她的嘴唇哆嗦着,泪水喷涌而出。
原载2004年《福建文学》4期
岐山籍著名作家冯积岐出生于凤鸣镇陵头村,毕业于西北大学中文系作家班,1983年开始发表小说,1994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在《当代》《人民文学》《上海文学》《花城》等数十种报刊发表中短篇小说300多篇(部),作品多次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等选刊选载,多次入选各种优秀作品选集。出版长篇小说《沉默的季节》《村子》《逃离》等14部,共出版各类文学作品40多部,近千万字。作品曾多次获奖。挂职担任过中共凤翔县委副书记。曾任陕西省作家协会创作组组长,作家协会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