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未及阳光落地,我便随母亲上了山,家里主要的作物是花椒,我们不在家时,这些花椒树就承载了母亲的全部的心思,它们种在离家半小时路程的黄土高原的山地里,那地还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农业公社时期生产队在向阳的上坡上开辟出来的梯田,好像自从这些地被开辟出来到现在几十年都没什么大的变化,始终都是两侧大大小小的地块中间夹着一条仅能容纳下一辆架子车通行的颠簸道路,我跟在母亲的后面,看着她一高一低地在山路上走着(母亲去年下地干活摔折了腿,在颠簸的路上拐瘸的便更明显),她边走边给我不停地讲村里发生的鸡毛蒜皮,我自然是不感兴趣的,可是时不时也要和母亲搭一两句话,就好像我对她所说的话题还是比较好奇的。如此一路,到了地里,母亲的话锋开始全部转到花椒树上了,这家的树大、那家的果繁……有时候我会觉得她在自言自语,但是仔细一听又像是在和我说话,所以我也不想去费力地再听她说什么了,因为不管我有没有听见,有没有和她搭话,她总是很开心。
与其说是下地,其实就是多陪陪母亲,她不指望着我会做什么农活,从小没做过农活,现在想做也不会,只能在一些体力活上看到我现在已经二十多岁的样子。小时候我经常会找一条离母亲比较近的田埂坐在上面,然后在行列错落有序的花椒树下找一排同样错落有序的蔬菜,顺手从里面捋下一根还带着露水的葱放进嘴里,百无聊赖地嚼着,眼神却满怀向往地望向远处的重山,目光翻越一层又一层叠嶂……
想来已经在西安两年了,对西安的熟悉程度快赶上那个生我养我二十年的家乡小镇了,这儿和家乡相比,除了繁华再没什么区别,气候、人文、风俗这些大多是相似的。尽管只有四个多小时车程,但是我总感觉这座城市离家很远。两年前我不顾一切来到这座城市,从陌生到熟悉,现在我可以说出这座城市的大多数地名,足迹也快遍布自己所在的莲湖区,可是总觉得心里少了点什么,到底是什么呢……
因为恋家,身在外地的我经常会给家里打电话,当然父母也乐于我这样,往往电话里陈芝麻烂谷子的家常乏味却又给我一份踏实。这次五一小长假回家,没有提前告诉母亲,她就是那样,只要听说我要回来肯定闲不住,操持农活之余又得挤时间给我准备小时候喜欢吃的饭菜,多次嘱咐也无济于事。现在想想,随着我的羽翼渐丰,她能给我的,除了这些还有什么呢?
我是5月1日中午到家的,随着车站广播响起,出站口瞬间涌满了出租车司机和黑车司机,他们叫嚷、争吵的声音和街边小贩的吆喝声混杂在一起,环卫工人慵懒地坐在路边数着来来往往的车辆,眼前的这一幕幕可不叫大多数人厌烦吗?古城西安和这里相比则是多了一些庄重、肃穆、井然有序和古风古韵,出乎意料的是,一直以来偏执于整洁、严肃的我,此刻竟然觉得前者更舒服一些。五月的气温已经初见盛夏的端倪,穿梭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没走几步我就已经感觉到鞋里的鞋垫像泥似的湿滑,不几步出了火车站,又轻车熟路地走向回家的路。
小镇也几乎没变,几十年未曾变过的地方又怎么会在短短的一两年就与往故相异呢,在南北两侧的秦岭高山中间沿着渭河畔修建出的一个不大不小的城镇,此刻对我来说格外亲切。按理来说春暖花开的日子刚走不久,可是此处各种草木却俨然有种“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的感觉。回家时又恰逢雨后,农村清新的泥土味让我不得不想起家乡的秋季,那是我印象最深之所在,虽然多雨却又让人感觉踏实,秋后的雨带来的往往是乍寒,这个时候你往家里热烘烘的土炕上一躺,闻着农家特有的麦衣味儿,很快便会入睡。缘此,每逢雨后傍晚,家家户户房顶的烟囱上都会升起白色的烟雾,那烟雾不一会儿便和空气里雨后清新的泥土味汇杂在了一起,让小镇更添几分恬静淡然……
火车站离家的路途并不算远,我很快便到家了。推开门走进院子里。“妈,你组么子里”(甘谷方言,意为“妈,你干嘛呢?”)
和家乡的阔别竟使我此刻的方言有点儿蹩脚,母亲佝偻着的脊背缓慢直起来,我看到她在翻晒去年晒的茄子干,转过身眼睛里闪过一瞬惊讶,然后很快便被喜悦代替。
“你组么子来了不顾个说里,赞饭都么组,”(你为啥要来不给我说呢,饭都没给你做)说着她匆忙把刚翻晒好的茄子干抓了一大把快步走向厨房,“个顾你组饭气,你先屋来恰”(我去给你做饭,你先回屋去),我没有回屋,而是跟着母亲去了厨房,当她知道我只在家待四天的时候,眼神的失落还是流露了出来,却又转而说“个还害怕子么得滴干茄子么人吃里,赞来了多吃点”(我还怕这么多干茄子没人吃呢,现在你就多吃点),是啊,我都忘了刚才母亲在正午烈日下打点的,正是我小时候最喜欢吃的一种家常菜,一家四口人只有我爱吃,想到这儿不免有些心酸,又有些疑心,她是不是早就知道我要回家呢?
对于一个常年在外的游子来说,最有效的催眠药无疑是老家土炕上熟悉的炕衣味儿,伴随着午后的饱腹感,不一会儿我便熟睡了,再次醒来已是傍晚,眼睛一睁透过黄昏余晖照进屋子里的光,我便看到母亲盘腿坐在我身边,手里拿着几双朴素却又干净的鞋垫缝补,我想她一定是看到了我鞋里的狼狈不堪了。看我醒来便放下鞋垫说“吃色么饭里,个组气”(吃啥饭,我去做),“都能成”,说罢我使劲嗅了嗅被子上熟悉的炕衣味,然后起身下炕,在不知不觉中便走到了镇上,不大的小镇上熟悉的面孔已经不多了,我本能使然地走进那家以前经常由父母带着去光顾的名为“本余”的超市,与其说是超市,不如说是一家规模略大于小卖铺的商店,门前的青石台阶已经磨得发亮,朝街门窗上的油漆皲裂开来,露出下面的木色,走进去映入眼帘的便是三排新添置的崭新货架和那个极具年代感的账台,说它极具年代感是因为从我记事起,它便一动不动地立在那儿了,谁也不知道多少年了。大概是因为同龄的缘故吧,所以我对账台后面站着的抱着孩子的女人有点儿印象,当年她初中毕业便去打工,听说两年后就嫁人了。就是在这家熟悉的“超市”里,我看到了一些属于大城市的物件,当然我对那些并不感兴趣,只是觉得那些物件出现在这么一个小镇子里有些突兀罢了。遂即信手挑了几件记忆中家里常用的物件便离开了。此后一连几天,我都陪着母亲在山塬的地里度过。
5月5日,终于是到了收拾行李要走的一天了,母亲没有让我再去陪她下地,也没再嘱咐我其他杂事,早上她给我煎了两个鸡蛋,嘱咐我晚上要坐车,白天好好休息,然后便一个人带着农具下地了,中午时分才回来。然后陪我度过了浮躁的下午,眼看着太阳落山时,我一个人在院里踱步,走到南墙根下当年属于生产队“公有财产”的碾盘附近时,我坐了下来,任由晚风吹拂。我家的地势比较高,坐在南墙院边上几乎可以看到村子的全貌,不远处谁家昏黄的灯光在暗沉的暮色笼罩下透过窗棂照在地上,耳畔时不时回绕起从不远处传来的一声声呼喊,飘过渭河撞在对面的山体上再传回来,显得空灵、悠扬,细听,原来是谁家的女人又在喊自家孩子吃饭……这一切和二十年前我小时候是一模一样的。呼~(长出一口气)时间过得再慢一点吧,让我再安详地看看这个朦胧的小山村吧。
凌晨一点的火车,我十二点就要出发,终是逃不过生活的柴米油盐,要再次踏上回西安的路途了,母亲劳累一天却还是强撑着没睡,陪我到十二点,我拉着行李箱往出走的时候,她一直一瘸一拐地跟着我,门口也不知何时装了一盏白得炫目的路灯,与傍晚时看到的家户里昏黄的灯光显得格格不入,路灯下我的余光无意间扫到母亲的面孔,不舍却又慈祥地冲我笑着,想叮嘱什么却又好像说不出口,但是花白的头发此刻在路灯下显得格外刺眼,我还是拉着行李箱若无其事地走着,这条路是我小时候上学的必经之路,记得那个时候也是这样,母亲每每目送至视线不可及之处才回去,这次也是。走过一个拐角再回首终是看不见母亲瘦削的身影了,不免思绪万千。
一夜劳顿,总归是回到了西安住处,打开行囊,入目便是绑的很整齐的一沓鞋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