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记忆里,总有一些东西以刻骨的方式鲜活着。
古老的运河岸边,一个小小的村庄,一颗向往城巿的灵魂,饮运河水,沐运河风,顺着运河走出去,又沿着运河走回来。这一去一归之间,运河还在,人已沧桑。抬手低眉之间,城市的月光如刀,细细碎碎,切割乡村的风霜雨雪、花开草长。
生根发芽成长于运河岸边这片土地的人,能够不必面朝黄土背朝天,不必春忙种秋忙收,不必与烈日过不去与暴雨抢口粮,已是最大的满足。村人用羡慕的目光送我离别土地,离别皴裂的土墙,离别顺着屋檐茅草滴答的雨点,离别露天茅厕的栅栏上乱舞的白草,离别满村庄巡逻的鸡鸭鹅,猫狗猪。
我适应了城市生活。我学会了不大声说笑,学会了与对门邻居见面把头扭向别处,学会了回家把门关得死死,学会了在菜场与小贩讨价还价,学会了从大粪车旁走过时捂起鼻孔皱起眉。我开始习惯将大把的时间掷于商场店铺,习惯周末牵着孩子逗逗狗,溜溜公园侃侃闲。
熙来攘往的人群里行走,锅碗瓢盆的磕碰里吃喝,日月星辰的轨道里老去。我以为自己完成了蜕变,彻底遗忘了土地。
“忙死了。"成了我偶尔一次回家的叩门语。
“忙就别回来了,我们都很好。"亲人的宽容更让我逃离得心安理得。
某一天,村庄倒地的轰响震颤了耳膜,震撼了心灵。原来,它一直在我心底沉睡,一直在等待一个醒来的契机。尽管,这个唤醒有点沉重。
每一个村庄,都是村庄儿女赖以生存的肉体与精神的双重家园。没有了村庄,即使人站在原地,心也只能背井离乡。
背井离乡的心承载孤独的思念,游走于城市与乡村的边缘。
“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一切都只能在梦中了。忆老村的鸡鸭牛羊,草木鸟虫,石桥人家;依运河而居,枕运河而眠,听运河涛声;采草尖晨露,捉鸣蝉啾虫,念花开蝶飞.....这样的幸福,被日光晒旧了,被炊烟掳走了。看散落于运河岸边的清江浦,一桥,一水,一墩,一户,正以老村庄的消逝为代价,承欢新街市的繁华。
所幸,我有十多年乡村生活的体验。城市的喧嚣淹没了砖瓦田禾,没能斩断连着村庄的血脉。
所幸,这片土地散生的文字还在,从推倒的墙缝里,从破碎的瓦砾堆里,野草一般露出头来。这些字,在脑中盘亘,在胸膛跳跃,在笔尖流淌,根出发的地方是运河,是土地。
感念运河,它曾勾勒历史画卷,成就王者霸业,也曾浸润泥土村庄,演绎庶民悲欢。
感念运河,老祖母裹藏精贵一般,悄悄收着村庄的细碎时光。
站在运河岸边,站在村口的风里,检索自己属于运河的细碎光影。没有厚重壮阔的前尘往事,没有大起大落的爱恨情仇,只有一份宁静与缓慢,淡然与沉默,足以平复遗失的怅惘,未知的惶惑,行走时的浮躁,也算是迷惘中求得一份安宁罢。
千年运河,风起云涌,终归沉淀。百年村庄,兴盛衰亡,唯心执着。
枝承春华风光无限,花开秋冷何人知心。
背负如许年对村庄的念想,试图在文字中放下。
背负与放下,只隔一个字的距离。背负与放下,只是一个念想的忽转。
放下,也许可以再次行走,也许从此停留。能让心有所皈依,行走或停留,皆安。
一犁
2017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