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头的板栗树
李淑萍/文

小时候村头的那棵年迈的板栗树,直到现在,依然长在我的心里,就像村前那条奔涌的龙江河,生生不息。河床小了,河水还在奔流;河上的老石桥塌了,崭新的现代石桥迅速被替代;板栗树消失了,却再也没有人提及,不知道为什么、什么时候被砍掉的,就像不知道它是谁、何时栽种的一样!小孩都忙着长大、后生仔忙着外出打工、老人陆陆续续离开,即便村民过年过节返乡,行色匆匆中念叨一句“树呢”,然后也会在对自己对家人应接不暇中,忘记了念叨的内容。谁还会去关心那棵早已消失的老树呢?
反正树没有了。在树的位置,杂草丛生的坑洼地,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村委的布告栏取而代之,不知道又过了多久,布告栏变成了邻居的高大围墙。围墙做了黛瓦的假墙头,刷了白墙,写上了“振兴乡村、魅力龙江”的标语。从镇上圩里往回赶的村民,爬上长长的陡坡,一抬头,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这几个大字,就像小时候从河里捞鱼、在小溪洗菜之后回家,爬上这个长长的土坡,正要喘气,站直身子,一看,夕阳下,高高的板栗树,叶儿镶着耀眼的金边。他也同时欢迎着每一位外出插秧、割稻、赶牛、嬉水的人归巢,正如他迎着旭日每天目送着每一个人走下长长的坡走向镇上、投入水田、潜入龙江河一样。
反正从我出生,到背着小皮书包上学堂,遒劲的板栗树一直在那儿,站着,像我家的太祖父。似乎打从我出生起,太祖父他就是长那么苍老的,白发银须,罩一顶半布半皮的黑毡帽,每天只是搬一张太师椅,坐在东向的坪,一个屋檐下晒太阳,不见他做了其它什么事。他似乎不怕寂寞,看几个曾孙经过,也不呼唤;偶尔,六七十岁的祖母陪他卷烟抽,一个劲儿地呛,也不知道是谁发出的,没有看见其他什么老人与他一处晒着暖阳,现在想来,应该是因为他为围屋最老的老人之故。后来我离开村小转学到大城市,听说太祖父殁了,可是,若干年后我偶尔回乡,似乎依然可见太祖父坐在草坪上晒着太阳的满足。

这棵板栗树怕寂寞,或者怕被人遗忘,拼命长出一些叫金龟子、绿色毛毛虫的东西,让小孩子跨在他脖子上,去爬、去抓,陪他玩耍。他应该是位老顽童,竭尽全力留住了放学后的一群学生哥。
他们为了逃避回家摘花生、砍红薯藤叶喂猪或挑满一缸水的劳动,都不约而同聚集在老树下。有的拿缝衣细线绑了金龟子的一条腿,牵着,让金龟子自由飞起,比谁的飞得高飞得久。有的趴在泥地上斗纸牌,捡香烟盒的纸折成小舟,谁的小舟覆盖住其他的,那被覆盖的小舟就归赢者。我一个女孩子家家,却一度是王者,赢了很多男孩子的纸牌。因为太祖父、祖父母、叔公抽烟,都用烟斗或自卷烟,没有盒烟纸包装这个来源,我必须赢。后来离别村庄,我都把这些纸牌用一条包装袋卷好,埋在了板栗树背后的泥土里。我们斗金龟子、斗纸牌,更多的是斗嘴,有时还斗架。不过,似乎前一天狠狠地打一架,第二天放学后又聚在一起玩耍逗乐,因为,很可能,被打的那个是你的叔叔或更大辈分的本家。
斯文些的女孩子,则坐在盘根错节的树根上,分享着自己用盐或白糖腌制的姜片、韭菜条,边看着弟弟(肯定不会是哥哥,不然早被他支使走了)或者是上下屋的同学玩耍,边说笑着今天老师念错的字、或者自己不会使用算盘打的算数题。农家孩子不太会读书,写字歪歪扭扭、算数得零分,但脑子却天然充满智慧,不仅现成创造出许多玩具和游戏:滚铁环、折纸牌、稻草编绳荡秋千跳大绳、用鸡毛或撕纸片做毽子等等,还凭自己的本事上山摘映山红、山茶花、覆盆子、地稔、山稔子、金樱子、火炭母等野果果腹,或动脑筋弄出各种腌萝卜、姜片、烤红薯等本土美食,慰劳没有余钱买糖果零嘴的馋虫。就像板栗树,怎么也不可能像枇杷树、柿子树结满黄澄澄红灿灿的诱人果实。他低调平凡,却永远充满快乐。
这株板栗树真的很老了,我们五六个小孩围着圈抱不过他的腿。每年知了还没叫,毛茸茸的绿条儿一样的花就开了,像一条条毛毛虫,很不起眼,也没有香味,不像苦楝树粉紫粉紫的花耀眼,更没有种在菜园四周用来做篱笆的木槿花艳丽。夏风一过,敛了淡淡的香气,安静地在暮色里浮着。女孩子将脸凑到花里,或扯一朵别在胸前,陶醉在那甜甜的香气中。有时忍不住扯下几根,扎成一束儿,却冷不丁被躲在叶片后的真毛毛虫触到,起一手的风坨坨,哭着脸赶紧跑回家让祖母找万金油涂抹,既痛又痒,鼻子哭出一条“毛毛虫”。

板栗不怎么盛产,是因为太老么,还是被小孩子折腾得多,挂果很少。一个个栗蓬身穿铠甲,高挂树梢,像刺猬蜷缩着。馋嘴的人爬不上去,力气小的举不起大竹篙去打,即便打下了几蓬,还要小心翼翼用石头砸开“刺猬”,取出栗子,放在嘴里尝到了甜滋滋的味道,坚硬的壳和毛皮也充满了整个口腔,不得不连仁和渣又一起吐出来。可能,也是因为不知道这棵树的归属,很少有人轻易去收获,但是乡里乡亲好像都能吃到老树一蓬几颗的栗子,脆脆甜甜的,那是他赐与贫瘠乡土的慰藉。连同枇杷的酸甜、拐枣、柿子的滞涩,以及板栗树下的丰盈,谱成了我在乡村九年的童年歌谣,无忧无虑, 朴实珍贵。
那一年偶然返乡,过了清明,仍然想上山祭拜祖母。原来种红薯、花生的旱地,早已被高大的板栗树占据,分不清去路。坐在祖母的坟前,远望,漫山遍野,极目所见高高低低的绿郁的板栗树。有板栗树的陪伴,祖母也不至于太过寂寞了。太祖父、祖父母和村里所有的先人生前自己从老板栗树下走过,日出而作,日落而归,老了,也经过这棵老树,但却是被抬出去的,走向他们的归处。那棵老树是否也先知先觉,无论是人啊还是草木,都有来时,也有去处?
叔公不知道从哪个旮旯里,捧了一把晒干的小小的板栗让我尝。板栗很难保存,也不知道他晒了多久。板栗还没剥开,泪水就先流进了我的嘴巴。一颗板栗掉在了地上,带着小崽的一只母鸡迅速过来啄,但是啄了半天也没捞到实处,带着小崽悠悠地离开了。我俯下身,捡拾起来,擦擦泥土,放进了嘴巴里咬,吐壳,栗子很硬,涩涩的。这是祖父母生前种的板栗,树早已经成了大树,挂果多年。只是我们回乡少,也不是收获期,鲜少尝到那熟悉的脆甜的味道。
家乡早已是远近闻名的“板栗之乡”,板栗树漫山遍野,而我们像童年那只挣脱丝线的金龟子,早已飞远,哪一天?日朗风清,白云飘过树梢,带着孩子重回故里,坐在日光漏下的板栗树老根上,给他们讲关于老板栗树的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