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全国各地上上下下都在“夺权”,以致在所有的政府部门和企事业单位,都纷纷成立了“革命委员会”。长春的“武斗”还在不断升级。我感觉自己是置身于一种火热的氛围之中,但不知道如何才能投入到这场轰轰烈烈的革命当中去,对周围发生的一切,既兴奋又恐惧,最主要的是不知所措,心情总是很矛盾。
突然有一天,学校的齐老师叫我过去参加一项活动,齐老师是学校的音乐教师,她的名字已经记不清了,文革一开始,她就把自己的名字改为“齐向东”了,一听这名子,就知道是一个很革命的人。她动员了几个同学一起去“抄家”,她说,学校的白玉珍老师,她父亲是伪满洲国时期的警察,爱人是国民党的上尉,是我们学校里潜伏最深的历史反革命分子,今天将要对她采取“革命行动”。于是,我就跟随着同学们一起到了白玉珍老师的家,记得是在西安大路副食品商店的楼上。我不知道怎么就上了她家的阳台,那是一个日式建筑,外边有一个50公分宽的向外延伸的雨搭,我因一时站立不稳,伸手去拽窗框,这是一个圆形的玻璃窗,没有折页,窗户是卡在窗框里面的,加上常年没有维修,经不起我的力量,我一下子失重,连人带窗一起从二楼,大头冲下摔在地上,当时嘴眼歪斜,口吐白沫,十分吓人,场面顿时一片混乱。据说,没有人再顾得上“抄家”的事,拦了一台大解放卡车,先是把我送到长春市医院,没有接收,又转到医大一院脑神经外科,准备做开颅手术。我醒来的时候,脑袋疼痛却又麻木,两个眼球往外突,好像快要爆裂,胸前有一团火碳,口渴得要命。记得有人抬着担架,我在朦朦胧胧中通过一堵砖墙被炸开的门洞,这是“武斗”时做的防护掩体,一直行进在漆黑的走廊里,我开始呕吐,几乎把所有胃里的东西都吐出来了……再醒来时,好像有人用聚光灯,照射我的瞳孔,还用一个胶皮锤子在我身上一顿敲打,我要上厕所,可就是怎么也站不起来……再醒来时,我是躺在一个大教室里,一排排的病床,就像小时候在幼儿园里的一样。妈妈坐在床头,两只哭红的眼睛,肿得像熟透了的桃子。
爸妈当时都在“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学习班”里学习,好不容易请下假来。他们为是否做这个开颅手术,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乱转。经检查,我的颅内有块血肿,就压在小脑上,使我失去了平衡,以至于不能站立行走。医生认为,颅内有血肿,需要做开颅手术,切开头皮钻铣颅骨,抽出瘀血。医生的意见是用钻穿颅骨的方法抽血,以免破坏脑膜,减少脑组织的副损伤。这下子可难坏了爸妈,这个手术简直是要了他们的命,真是下不了这个决心。因为困扰他们的是,这位主治医生是一个年轻的“造反派”,刚当上主任,还没有做过一台开颅手术,这里患者给他送了一个绰号,叫“刘二混子”。另外,如果不开颅采用中医的办法,保守治疗是否可行?
爸爸开始四处找人咨询,以求找到更好的办法。后来还听路玲克说过,爸爸还曾经找过她的父母,在她的印象里,还记得爸爸在她家十分着急的样子。最后爸爸还是找到,当时脑神经外科的顶级专家索敬贤教授,但他已经被迫害成,一个打扫卫生的“清洁工”了。有一天晚上,爸爸通过一名同事,把这位“反动权威”从厕所里请出来,偷偷地给我看病,索教授十分认真地做了检查,还看了X光片,十分郑重地表示:这孩子还小,他的康复能力很强,最好不要开颅,脑组织本身很脆弱,手术不可避免地会造成损伤,尤其是对运动功能、语言功能造成影响,如果神经系统被破坏了,这个人就废了。他虽然是西医,但还建议用中医的“逐血化瘀”的办法,用麝香冲散血肿,靠年轻人的体力逐渐地吸收,慢慢恢复。他还提醒,麝香的功力很大,患者会很痛苦,你们必须注意用量,注意安全!他的一番话,就这样救了我的命,也改变了我的一生。
接下来的几天里,爸妈轮换着在家里把熬好的药送到病房,看着那深褐色的药汤,如同喝下一碗嗜血的“钻头虫”,吃了这服药我的头痛得像要裂开,每次吃药时,我都无限恐惧,我把脑袋夹在床橙之间,就像上了枷锁,有人在锔开我的头骨一样。妈妈每次喂药时,都浑身上下如水洗一般,头发里的汗和脸上的泪,一起往下流。爸爸说,无论是谁看了,都以为妈妈才是真正的患者。因为用这药是瞒着医生的,必须在晚上护士上夜班时进行。我想,当时妈妈的心里要承受着多么大的压力和负担,精神上要受到多大的折磨和摧残啊!
我的临床是个橡胶八厂的工人,一年前做了开颅手术。能看到他后脑勺上,有几个不长头发的“亮斑”,像寺庙里剃度和尚头上的戒疤,只是位置完全不对。那人看上去很麻木,几乎没有任何表情,整天稀里糊涂地吃饭和睡觉,不说话也从来没见他笑过。他的爱人一说话就发牢骚,有股“怀疑一切,打倒一切”的劲头,不满情绪蔓延着整个病房。她说,这个人自从手术之后,就一天不如一天,找了几家医院,都说是手术做坏了,我们没地方说理,没有办法只能回来,在这等着准备再做一次手术。
妈妈发现这个病区有个“秘密”,就是得了脑神经疾病的人,都不会因疼痛而哀嚎,她从来没有听到像其他病房里“哼哼叽叽”的声音,就连痛苦的呻吟都没有。每到夜晚,这里静得可怕,甚至让人胆战心惊,坐立不安。
那个叫“刘二混子”的医生,妈妈给他简称为“刘二”,他不是每天都来查房的,护士也是有事叫她们才会过来。每天护士发药时就站在门口,喊患者的名字,家属排队去领取。在医院时除了做颅脑的X光片,(当时医院还没有脑CT),也没有做其他项目检查。用的是消炎和镇静止痛的药,我在医院住了17天,药费只花了二元零七分。
刘二医生见我病情日渐好转,就动员我们出院。爸妈不放心,害怕在家会有反复,可联系了几家医院都不肯收治。就拖了几天,可总算出院回家了。出院诊断通知书上写着:脑震荡医治痊愈,现可出院。这份诊断书我保存了许多年,后来搬家时还曾见过,现在却不知下落。
在我以后的体检中,包括当兵和多次复查,均没有不良症状,以至于做了脑CT的检查,也都没有创伤留下来的痕迹。我的平衡能力,还确有损失,有段时间妈妈说,“端水水撒,端碗碗打”,多少有点儿夸张,也是给我做错事的一种解脱吧。还有我感到身体疲劳时,先是头晕,然后才有其他部位的不适,也有过暂时失去意识的时候,不知道这算不算后遗症。
在80年代中期,我曾经托人打听过索教授的情况,他当时70多岁,患有严重的阿尔茨海默症,生活不能自理,最有意思的是他患病以后,不会说汉语,只能用英语交流,害得老伴儿不得不用他的学生来当翻译。去年,老妈突然冒出几句日语单词来,让我惊诧不已。这时我才明白,说外语的老年痴呆病人的这一现象,是他们脑子里本能的一种反应。
我在家休息了大约两个月,身体就基本上康复了。当时长春的“武斗”正凶,每天都能听到远处的枪声,还时常看到房屋被烧时的滚滚浓烟。解放军开始进驻各个企事业单位执行“三支两军”,以后纷纷宣告夺取政权的“革命委员会”成立。“三支两军”是当年毛主席给军委下达的指示,执行支左、支农、支工,军管和军训任务。当时国家陷入严重内乱,各级政府陷于瘫痪状态。“武斗”使工矿企业停产或半停产,交通严重堵塞。
妈妈见我在家整天闲着无事,担心出去乱跑惹祸,就打算带我上班,去单位找个老师教我学画画,这样即可在她的眼皮底下加强了管理,还能用学习绘画来收住我的心。妈妈在回忆这段往事的时候说过,看了我写的毛笔字,就已经发现我有绘画的天赋,另外还有,我对颜色十分敏感,很小的时候就能区别出十几种颜色来。没想到,我很快的就进入了角色,而且一发而不可收。当时,妈妈所在单位二轻厅工艺美术处,是负责全省手工艺行业的管理和美术创作单位。那里集中一批行业精英,有全省的民间艺人,有全省顶级的工艺美术大师,还有著名的画家和书法家。妈妈给我选的第一位老师,叫韩再贤,是个回族人。韩先生是学油画专业的,后来开始搞陶器,金属工艺和玻璃工艺的创作,也涉及一些染织和木刻。韩先生受东方陶器影响较大,但一直按照西方的审美设计,所以在全省乃至全国一直都处在领先的位置之上。
韩先生把我领进一间办公室,其实是一个没有人常去的仓库,这里装满了各式的画板,做木工的设备和工具,最多的是调色油和颜料,也有许多石膏像。韩先生给我上的第一课是素描,他让我按毛主席石膏像临摹。我还记得韩先生把画板架在椅子靠背上,让我坐正,他说,“坐好才能画好。”要我学习素描的基本知识,因受光线的影响,每天只能画两个小时,最多不能超过两个半小时。他教我握笔的方法,是那种执棒式的握笔,后来又教我练习素描的线条,素描的明暗关系。要我从几何体开始练习,然后才画毛主席塑像。当时印象较深的是结构关系,总是掌握不好,不知道,画素描竟然如此之难。
我很快的进入了一段痴迷的状态,把时间、精力、视力,全部都消耗在绘画上。每天我最迷恋的就是那间陈旧的“画室”,有时竟也充耳不闻,专心致志的画画。那副憨傻的专注,那股倔强的劲头一定很可笑,但它却能满足了我的虚荣心和归属感,每天能看到那些可以触摸的画板和凝结的颜料,就能给我带来一种夸张的刺激,甚至还有点虚妄。
人不免有外向或内向的天性吧,写写画画,是在均衡这种天性。绘画与写东西,我自己感觉画画是享受,是一种看得见的幸福。不知道为什么,我从开始画画,就从来没有感到谦卑,也确信自己把握绘画的能力。这不是骄傲,因为我根本没有一点骄傲的资本。几位老师当时经常讨论一个话题,什么是真正的“革命化”?什么是真正的“当代艺术”?这些疑问,那时我还不懂,众人趋附的事,我也不热心,因为我下笔画画不存在有什么创作意图的事。
我每天画素描,大约两个小时,其他的时间就是给韩先生当小工,装钉画布板,挑出可使用的一些颜料,有时也给先生描线和上色。记得当时韩先生创作了一幅《五洲人民大团结》的玻璃镶嵌画,这是在玻璃上绘画合同镶嵌玻璃自身的一项古老艺术。画面上,是白、黄、黑三种皮肤的小朋友手捧着鲜花,眼望着蓝天的图案,象征着自由、民主、和平的世界大团结。我的工作是把玻璃的碎片,按照草案上的颜色涂上颜料,韩先生按照玻璃形成的原理和用途,在各种规格和尺寸要求不同的情况下,贴在大画板上。他把小块的玻璃通过合理组合拼接出来,就像彩绘的马赛克图案一样,具有很高艺术价值和美的享受。
韩先生放大的画稿和实际制作的尺寸完全一致,就在大样上详尽地核对出来,他用透明的玻璃纸剪下样模,让我以样模尺寸为依据,找到或者切割出玻璃的形状来。因为这些小块的玻璃,将决定最后的实际效果,我就在透明的纸上用笔全部描绘出来,再用剪刀一块块地剪下来,标上号码,色系。韩先生对选择玻璃十分挑剔,因为对玻璃的机理及颜色的选择有误,就不能体现出他的设计意图和所要达到的效果。为此,我不知道挨了多少训斥和责骂。
这幅玻璃镶嵌画,大约做了三四个月,在最后的拼接时,还要使用电烙铁焊接,要用各种工具,钳子、钢钉、铅条以用来固定画面。那天,我们要完成镶嵌玻璃的骨架时,不知是谁,突然通知韩先生立即停工。据说有人报告,说他的作品在搞复古,是在复制教堂里彩绘的《圣经》故事,是在传递西方文化。
至今我还记得韩先生凝重地坐在安装的框架前,用铅丝一圈一圈地缠绕着那个画板,两只眼睛直勾勾的,嘴里只有一个字,“黑”!因为他是一个很讲究的回族人,平时他说的“黑”就是指猪。例如,“黑肉”“大油”,他从来不发出“猪”的音。我是能理解先生那时心情,他用多少个日日夜夜的辛劳,是想完成一个纯粹创作的欲望,表达一个善良的艺术的追求,可是就这样,被人一句话而挥之湮灭了。
我后来还拜过几位老师,那时很忌讳拜师学艺的那一套,都是属于“破四旧”的范畴。全凭妈妈的人缘好,他们对我也算认可。后来有刘小溪、刘德臣、童雪凡几位先生教过我,他们当时都在被挨批挨整,心情和处境都在极度的压抑之中,当然也无心顾及我的学习和进步。我也不过是给他们帮帮忙,在干些不起眼儿的小零活里,能直接受到他们人格的影响罢了。
第二年的秋天,学校开始复课了,我也结束了在这里一年多的学习生活。可就是凭借打下的这点儿基础,和我对绘画的热爱,无论走到哪里,都以这“一技之长”发挥了应有的作用。在学校时我画过毛主席像;在农村插队时,帮公社办宣传画廊,还就此为契机,十分荣幸地当了兵。在那个混沌的岁月里,迈入了解放军这个革命的“大熔炉”。
1973年我在部队时,沈阳军区组织“纪念毛主席题词向雷锋同志学习十周年”主题活动。我用粉笔画了雷锋的头像作为黑板报上的刊头,在李旭光、孙景才等战友的共同努力下,被沈阳军区装甲兵司令部评为该项目的二等奖。还好,当时有团里的宣传干事孙春先,为我们留下了一张宝贵的参赛照片。
复员回到地方以后,我从事了交通行业工作。开始学习画图,多为几何图案,但我最感兴趣的还然是桥梁设计和景观效果图。我心里始终有一个梦想,等我有一天,哪怕已经是一个耄耋的老人,还能拿起画笔,坐在蓝天白云,绿草树下写生画画,还要描绘着心中的憧憬……
我曾去看过几位老先生,韩再贤先生,文革后期就回老家了,在敦化县插队落户,因为身患重病,一直不好,长年卧床。单位通知他回长春时,他坚持不回,请求组织就地安排,后来又拖了几年,没有结果。等再找到他时,就已经去世了。以后来往较多的是童雪凡老先生,他是当年著名的国画大师,早年就被打成右派,一生不得安宁,他又桀骜不驯,性格豪放,口无遮拦,无论怎么教育从不悔改。在“粉碎四人帮”期间,因酗酒闹事,被单位停职反省,闹得孩子们和他差点儿断绝了父子关系。他一辈子经历经风雨,成为传奇,但他的确是当年复出画坛的英雄前辈。
1981年元旦,我在交通厅工作,地点在重庆路的老楼,与妈妈所在的工艺美术公司的对面。为了迎接新年,机关准备了一些活动,我想在背景墙上画一棵苍松做壁画,就去找童雪凡先生请教。他让我找来六张大红纸,拼接起来,再叠成方块,又找来桃胶,毛笔和金粉。他给我画出一个草图,是一棵苍松翠柏。他说,你回去之后按照小样画就是了,我因为没有把握,就在他的指导下,在红纸上用毛笔蘸着桃胶画苍松,不等胶水儿晾干,就立即泼上金粉,最后将金粉全部扫去。当一幅傲骨嶙嶙,金光闪闪,气势雄伟的苍松,展现在眼前那一刻,我真是被震惊了!
我再见到他时,又隔了几年。他眉目沧桑,仍然放达随性,还是那股江湖义气。他是视我为初,放肆而谈,好像还有一点儿心照不宣的感觉。我问他是否记得,当年搪瓷厂要他,给出餐盘的设计图案,他让我拿着一个空盘子站在雨里,盘里落了几颗雨点,照此画出来。先生听了高兴地笑起来,笑得像个孩子。他还说,厄运尽去,现在画少了,但心情宽舒多了。他还说了一句话,原话记不清了,大意是,做艺术的,真诚是起码的品质。
在我结婚的时候,他还画了一幅“梅雀迎春”的国画,作为结婚贺礼送我,这是一个过去很讲究的门框上的横幅。还是因为搬家就怎么也找不到了。我真的知道什么是“肠子都悔青了”的滋味儿啦!
铁军2020年6月22日一稿
6月30日二稿於长春
附录李旭光点评:
铁军的回忆录《难忘的一九六七》,刚刚读过,油然升发无限感概。首先,这是一篇以少年的经历,少年的视角,去观察、参与、体验、记忆那场铭心刻骨的革命,尽管会很幼稚,甚至是流于表面化、碎片化,却更为真实,构成对老年、中年、青年记忆的补充和完善,以形成完整的齿序链条。其次,这又是一部大都市小学校园的文革范式,特别是抄家坠楼,住院遇到二百五,厕所夜访老脑外科医学权威,以及学画所遇天才、骨梗老艺术家等,把作者在“大革命”时期传奇境遇,不断延伸到事件所及各个生活领域,既保全了叙事的连续、完整,又构成了同一事件不同环节递次呈现,拓展了作品的社会场景,丰富了文章的色彩。这篇散文夹叙夹议,用春秋笔法,绵里藏针,使丑陋的东西受到无情的鞭挞,而人们又能从中引发思考,根据自己的人生阅历做出判断,是这些年来我所见到过最好的散文。前几天我翻看当年组织的《查干湖文学笔会.散文的可能性》,促使我又思考散文这种文体的表现方式、价值所在。说起来,不为扬雄所称道的雕虫小技,其实是完全可以做到不朽的。但是,必须有一些前提:真实、思考、感情、文笔……而这些,铁军都做到了。所以,我觉得,不妨可以把铁军的这篇文章,看作是铁军、集结号、三团战友们对党的生日奉献上的独特的厚礼;同时我相信,也只有我们的党,才有资格承受这样的厚礼、有胸怀享用这份重礼!2020.7.1

刘铁军,吉林长春人,长期从事交通规划工作,多有学术论文发表。2013年退休,开始散文诗歌创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