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晓剑(山西)
春节回乡,听说三巴儿过世了,一阵唏嘘。哎,人这一辈子呀,谁也说不清呢。
三巴儿是独生女,父母的掌上明珠。笤帚把子圪垛垛,我妈生了我独自个。父母晚来得女,快三十了,这女儿才呱呱落地了。这女儿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金贵的不得了。给女儿起了巴子这个名字。巴子,即心肝宝贝。当地称心锤巴巴儿。叫心锤,叫巴巴儿的挺多。叫巴子,足见其爱。因在叔伯兄妹里排行老三,村里人都叫三巴儿。
三 巴儿身段好,眉眼好,是美人胚子。妹妹穿的爱爱蓝,走起路来像摇船。举手投足,顾盼生辉,迷倒众人。
上世纪五十年代。村里有个戏社。三巴儿天资聪慧,是戏社的台柱子。演的戏以现代戏为主。像《刘巧儿》,《小二黑结婚》,还有《王贵李香香》,都是提倡婚姻自由的。当然,也有老戏即传统戏剧,如《王宝驯》,《粱山伯与祝英台》《三姑娘拜寿》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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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巴儿饰演的是刘巧儿,小芹,李香香,王宝驯,祝英台这些角色。她最喜欢的角色是刘巧儿,最喜欢的台词就是《刘巧儿》里的“自己找婆家”:“巧儿我自幼儿许配赵家,我和柱儿不认识我怎能嫁他呀。我叫我的爹跟他把婚退呀,这一回我可要自己找婆家呀。上一次劳模会上我爱上人一个呀,他的名字叫赵振华。都选他做模范人人都把他夸呀,我对这个年轻的人印象非常大呀。因此上我偷偷地就爱上他呀,但愿这个年轻的人哪他也把我爱呀。过了门他劳动我生产又织布纺棉花,我们学文化他帮助我我帮助他。争一对模范夫妻立业成家呀,来在了桥下边我用目观看哪。河边的绿草配着大红花呀,河里的青蛙它呱呱呱地叫哇。树上的鸟儿它是唧唧喳喳呀,我挎着小筐儿忙把桥上啊。供销社交线再领棉花”。
三巴儿喜欢的不是与她对戏的“赵振华”,“小二黑”,“王贵”,“薛平贵”,“粱山伯”,而是另有其人。是那个饰演反派角色“王寿昌”“金旺”“崔二爷”“魏豹”“马文才”的胡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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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潞其貌不扬其才扬,善于揣摩人物性格。人物刻划非常到位。《小二黑结婚》里金旺的欺男霸女,《王贵与李香香》里崔二爷的仗势欺人,《梁山伯与祝英台》里马文才的纨绔气,还有《刘巧儿》里王寿昌的财大气粗,夸张的表情,让人捧腹,更让人憎恨。
演出之外,胡潞对三巴儿关怀备至。渴了给水,饿了给馍,热了给擦汗的手巾。特别是,三巴儿作为名星级的人物,回头率百分之百以上。演出御装,总有些宵小之徒围着,苍蝇似地轰不走。这个时候,胡潞方显“英雄”本色,摆出“金旺”式的架式,凶神恶煞,张龙赵虎,王朝马汉,保驾护航。一来二去,让三巴儿心存感激。不过,三巴儿当时真的没别的想法,只当是普通朋友,多了些关心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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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有心栽花,一个无意插柳。胡潞真心相爱,三巴儿懵懵懂懂。一次偶然,让俩人明白心迹。
戏社编排了个新戏《刘胡兰》。三巴儿饰刘胡兰,胡潞饰大胡子连长。戏到高潮时,刘胡兰说,你给个金人也不换。大胡子连长一点都不怜香惜玉,还嚷嚷着要把刘胡兰用铡刀铡死。没想到这下出乱子了。“大胡子连长”刚下令要铡死“刘胡兰”,台下上来几个小伙子,叫嚷着揍他,揍他!要打胡潞或者说要打“大胡子连长”。胡潞一时反应不过来,不知所措,傻傻地等着挨打。三巴儿也慌了,不过她脑子反应比胡潞快,很快从角色中走出来,一把推开胡潞,叫嚷着,你傻呀,还不快跑!胡潞这才醒过神来,呲溜一下,跑进台后,躲过群殴。这戏算是演砸了,也算演成功了。多年以后,人们还会提起这档子事。不过,有两种说法。一种说法是,胡潞演戏太逼真,观众入戏太深,出现了群众冲上舞台,怒打演员的事件。就像当年陈强饰演《白毛女》里的黄世仁差点遭枪击一样。另一种说法,那几个小伙子都是三巴儿的暗恋者。平时看着胡潞在三巴儿跟前眉来眼去就看着不顺眼。这一回看到胡潞在三巴儿跟前凶神恶煞,更是气上加气。还用铡刀铡!虽是演戏,一不留神伤了三巴儿怎么办?!几个人一合计,揍他狗日的!脑子一热,就冲上了舞台。这是归究到争风吃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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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胡潞和三巴儿好上,最高兴的是胡潞他爸老胡。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两娃好上了,好事儿呀!老胡兴冲冲托了媒人到三巴儿家提亲。原本以为是箅子上拿窝窝——十拿九稳的事。没想到那媒人在三巴儿家挂了红胡子,吃了闭门羹,坐了冷板凳。三巴儿父母一口回绝了这门亲事。理由很简单,嫌胡家是外乡人。
说起外乡人,还得说道说道。众说周知,洪洞是移民圣地。民初洪武爷看上山西物阜民丰,移民全国各地。洪洞是第一首选。而今洪洞成了移民后裔的根。有歌谣为证,“问我祖先在何处,山西洪洞大槐树”,”祖先故居叫什么,大槐树下老鹤窝”。六百多年后,洪洞又称槐乡。槐乡后裔遍及全国以及海外,乃至全世界。山西省有个刘姓副省长说过这样一句话:有人的地方,就有中国人;有中国人的地方就有洪洞人。一般人理解的移民只是从洪洞移出去,走向全国。其实移民是双向的,是来回流动的。也有从外地来到洪洞的移民。我们那一带,有山东高密来的,河南太康来的,陕西米脂来的,这些人在当地统称外乡人。外乡人都有些手艺,铁匠,木匠,泥瓦匠,大多是外乡人。外乡人除了有手艺,还都勤快,吃苦耐劳,光景过得也好些。可在当地人眼里,总是低了一等。甚至,还有一些带有侮辱性的称呼。如山东棒子,河南侉子,四川蛮子,等等。还编排了个南蛮子盗宝的故事。说是南蛮子到了洪洞霍山,看到那里山青水秀,风光宜人,陶醉沉迷,喜不自胜。想着怎么把这美景搬到自己家乡。找来寻去,才知乃有一聚宝盆为此间造福,方有如此胜景。千方百计,处心积虑,盗得聚宝盆,欲携带家乡以造南方之胜景。无奈人算不如天算,聚宝盆刚刚到手,就被人发现了。这可如何是好?情急间,发现身旁有一左扭柏树,就把聚宝盆埋到柏树下,只身脱逃,想着来年过来把聚宝盆取走。没想到第二年再到霍山傻眼了,哎呀呀,漫山遍野,全是左扭柏!无奈之下,只好失望而归。这是笑话南蛮无宝,炫耀霍山美景了。不过,胡潞一家,可不是湖北湖南,不也不是山东河南。是哪里人呢,晋东南,长子人。虽沒出省,只隔一太行山山,可也被贴上了外乡人的标签。俗话说,十里不同俗。就说这方言吧,长子与洪洞,就有很大不同。长子出理发师,也就是剃头匠。也有个笑话。有剃头匠师徒二人,晚上睡下,徒弟听到房顶有动静,就叫师傅。师护师护(师傅师傅,换上(房上)是谁?换上(房上)是谁?睡你娘圪找圪找!皇上就是朝廷,连这也不知道?第二天起来,才发现剃头家伙让贼偷走了。这下徒弟有理了,我问你换上是谁,你说换上是朝廷。朝廷还偷你的剃头刀知(刀子)。这个算是笑话。特别是用潞州方言讲,忍俊不禁。说穿了,所谓笑话,所谓方言,还是带歧视性,把潞安府家也当外乡人了。
当地人看不起外乡人,这种观念根深蒂固。也正因为此,三巴儿父母拒绝了胡潞家的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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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事被拒,胡潞难受得快要发疯了。他想呀想,想不通这到底是为什么。他和三巴儿青梅竹马,志同道和,情投意合,琴瑟和谐(胡潞用词不当哦)。自己父母知道,三巴儿父母知道,村里人也知道,怎么提亲会被拒绝?!想呀想,想不通,想不透。他想找上三巴儿家门去讨要说法,又不敢。想见见三巴儿问个明白,却再也见不到三巴儿人影儿!这几天乡里正在征兵。胡潞一气之下,报了名,参军走了。没想到这一走就是几十年,再没返乡回村。听人说,胡潞当了十年兵,后来转业到地方,认识了一个长子县老乡,也姓胡,认了本家。还听说胡潞那姓胡的本家当了大官,比省长还大。胡潞也跟着沾了光。官运亨通,当乡长,当县长,最后当了省里什么厅的厅长。胡潞官越做越大,离家乡也越来越远。可他一直沒有忘记他的家乡,他的初恋。多年以后,胡潞提起三巴儿来,还是满眼深情。他说,那个时候呀,只要看见三巴儿,浑身都是劲。二百斤的担子挑在肩上,也不觉得重。说完,哈哈一笑。那笑声里渐渐带着苦涩了。当然这是后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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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胡潞冤枉了三巴儿。三巴儿巴不得立刻去见胡潞呢。三巴儿的父母猜出了三巴儿的心思,怕她见了胡潞逃婚,跟胡潞跑了。这不,就在上个月,邻村李大栓家的二闺女,就是因为父母拒婚,跟河南家一个木匠离家出走了。因了这层缘由,三巴儿父母坚决不让三巴儿出门。还找来两个亲戚轮流看守,一步不离地跟着三巴儿,不让她和任何人见面。直到胡潞当兵走了,才让三巴儿出门“自由”。这个时候,三巴儿才知道胡潞雏鹰出窝——远走高飞了。
三巴儿性子柔弱,沒别的本事,就是个哭。除了哭,还是哭。哭个沒日沒夜,哭个昏天黑地。
三巴儿父母面对哭哭啼啼的女儿,真的是什么法子也没有。三巴儿爸扔筷子摔碗,气不打一出来,破口大骂,老胡家那个鸡巴娃,真不是个东西,怎么就当兵走了?!
正在三巴儿父亲发躁不安的时候,西庄村的媒婆登门来给三巴儿做媒了。
要说这西庄村,真是个好地方。
从县城往北行数里,西趟过汾河再走二十多公里,吕梁山脚下,面积约十几平方公里的丘梁上,有个千把个人的村子,就是西庄村。西庄四面环沟,中间那道梁上是一排排梯田,由东向西一直延伸到西山脚下。那座山当地人叫红树山,虽然不甚险峻,但如一条青龙盘踞,十分巍峨雄壮。春天,红树山山花烂漫、嫩芽吐翠、蜜蜂嗡嗡、蝴蝶翩翩。这时村里的人们会上山捋桃芽、轮白芽等各种山野菜。在那些缺吃少穿的年代,青龙山如母亲般的慷慨,帮村里人度过一个个春荒。夏天,红树山更加郁郁葱葱,百鸟歌唱、蛾吟婵鸣。多年前,村里人经常赶着骡马或毛驴穿过玉门口,进入山峡,路过南天门、毛姑洞,翻过山坪里到山后的煤窑去驮炭。而驮炭的人回来在山里折的一捆捆剪子、坡红子(都是野果);摘的一兜兜茹茹、樱桃 ,那红艳艳的果实引的孩子们垂涎欲滴,当从大人手里接过一枝或一把野果后便欢天喜地撒欢去了。秋天,那满山的红叶把红树山装点的如霞似锦,远远望去犹如一幅浓墨重彩的油画一般。人们上山捋连翘、刨苍术、采野果,为牲畜割草,满怀喜悦的收取大自然的丰硕馈赠。冬天,一场大雪过后,红树山银装素裹,分外妖娆。村里人或上山拾柴、烧木炭;或踏着积雪猎取野兔、野鸡。青龙山不仅为人们驱寒送暖,还送上山珍美味,让村里人度过寒冬,迎来新年。沟多沟深是西庄的一大特色,村子的东南西北几乎或近或远都是沟。黄土高原十年九旱,而沟里的地和水浇地一样,特别耐旱。夏秋季节,满沟的玉茭子如先墨绿色,后金黄色的地毯,把西庄的沟沟洼洼装扮的如诗如画。那一穗穗饱满壮实、龇牙咧嘴的玉米棒子顶着红色的樱子,仿佛在向人们炫耀又是一个丰收年。而村北的河里(沟名)则是一畦畦水灵灵的蔬菜和一棵棵硕果累累的桃树、杏树、梨树、沙果树。每当春暖花开时节,桃花红,梨花白,与绿油油的蔬菜,或紫、红、黄、白各种菜花相映成辉,简直可以媲美孙猴子的花果山。特别是沟里还有一个小小的泉眼,日日夜夜流着甘甜的泉水,浇灌着沟里的菜园。花香四溢、蜂飞蝶舞、溪流潺潺,简直美得让人流连忘返。这个村里自古以来人才辈出。政府要员、企业领导、教师及各行各业,无论解放前后均有出类拔萃者。他们的勤劳更是远近闻名。前面说过,这个村沟多坡多,几乎出门就过沟,进村就爬坡。但祖祖辈辈的西庄人,硬是靠一双手两个肩,一条担两只筐,一把铁镐一张锨,开荒造田、治理沟坡、植树造林、精耕细作。那一沟沟旺盛的玉米、高粱;一垅垅翻滚的麦浪以及菜园、果园,成群的骡马、牛羊,无不昭示着西昌村五谷丰登、六畜兴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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媒婆子是靠嘴吃饭的,那三寸不烂之舌能把方的说成圆的,能把死的说成活的。何况,西庄本就是个好村子,不用添油加醋,也是亮堂堂的。三巴儿爸耐着性子,听媒婆的天花乱坠。一直等着主题——给西庄的那个娃提亲。
媒婆东拉西扯叨叨不停的时候,她猛然一拍大腿,哎呀呀,该说正事了。我给你家三巴儿说的这个娃,是西庄张家的张良。听说对方的名字叫张连(当地口音良连不分),三巴儿爸先自不喜。为什么呢?他想起了眉户戏《张连卖布》里的那个张连。
眉户,又称“迷糊”、“迷胡”、“曲子戏”、“弦子戏”,是流传于晋陕一带特别是晋南的地方剧种。曲调委婉动听,具有令人听之入迷的艺术魅力。《张连卖布》是眉户戏里的传统段子。说的是本来家底殷实的农民张连,沾染赌博恶习,屡赌屡输,以至将家中田产,家什买光,靠妻四姐儿纺织度日。一日妻命张去集市卖布,架不住赌友王老八的巧言拉扯,张赌博将卖布钱输掉。回家妻子追问,张油嘴滑舌,百般狡辩。四姐万般无奈,要与张连“零干”离婚,后经邻居王妈劝阻,张连意识到赌海无边,发誓回头安心务农,正经度日,夫妻俩重归于好。其中的一段唱词是这样的:
“四姐:你把咱大涝池卖钱做啥
张连:我嫌它不养鱼光养蛤蟆
四姐:白杨树我问你卖钱做啥
张连:我嫌它长得高不求接啥
四姐:芦公鸡我问你卖钱做啥
张连:我嫌它不叫鸣是一个哑巴
四姐:牛笼嘴我问你卖钱做啥
张连:又没牛又没驴给你带呀
四姐:五花马我问你卖钱做啥
张连:我嫌它性情瞎爱踢娃娃
四姐:你把咱大狸猫卖钱做啥
张连:我嫌它吃老鼠不吃尾巴
四姐:你把咱狮子狗卖钱做啥
张连:我嫌它不咬贼光咬你妈
四姐:你把咱做饭锅卖钱做啥
张连:我嫌它打搅团爱起疙瘩
四姐:你把咱的大风箱卖钱做啥
张连:我嫌它扇起火来噼里啪啦
四姐:你把咱的小板凳卖钱做啥
张连:我嫌它坐着低不如蹲下
四姐:你把咱的大水缸卖钱做啥
张连:我嫌你舀水起了尻子撅下”……
一问一答,风趣幽默,令人捧腹,广为传唱。
察颜观色是媒婆的第一功能。她见三巴儿爸神色有变,就猜到了是那根筋出了问题——张良(连)名字犯忌了。立刻接了话碴,哎,这个张良可不是卖布的那个赌博鬼张连。这个名字听村里人说当过朝廷里的大官。还叫什么“汉初三杰”呢。媒婆凭嘴吃饭,那些知识都是江湖八卦,道听途说。三巴儿爸可是个识文断字的。媒婆刚一张嘴,就理解了个八十九分。心说,原来自己猜错,良连不分了。他自然知道张良乃大汉开国皇帝汉刘邦汉高祖帐下第一谋士张良的。张良,字子房,颖川城父人。传说,张良在下邳一座桥上遇一皓首老人,登桥时一只鞋坠落桥下,他便冲张良说:“小子,去把我的鞋捡来! ”张良一听,不由想动怒,可仔细一瞧,这老人有七八十岁的高龄,便心生怜悯,下桥把老人的鞋捡起。老人又晓起脚,对张良说:“给我穿上。”张良想索性好人做到底,便屈腿帮老人把鞋穿上。 张良以礼待人,赢得了这位老人“孺子可教”的首肯。又经过几番考验,这位老人交给张良一本书,嘱咐道:“你读透此书,将来可为帝王之师!”说完飘然而去。这位老人就是传说中隐身岩穴的高士黄石公,此 书 便 是 《太公兵法》,张良勤读不綴,果然成为奇才谋士,辅佐刘邦夺得了天下。三巴儿爸想到这里,当场拍板,同意了这门亲事。家有千管,主事一人。三巴儿妈一向夫唱妇随,自然不敢说二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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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三巴儿爸才知道西庄张良这个名字与汉初三杰之张良无关,与张连卖布里的张连更是八杆子打不着了。张良叔伯兄弟五人。张良爷爷是前清秀才,是地方绅士,也算一方大儒。给孙儿起了张温,张良,张恭,张俭,张让,五个名字。温良恭俭让,出自孔子《论语•学而》的内容,春秋时期•鲁•'孔丘(孔子)《论语•学而》:子禽问于子贡曰:夫子至于是邦也,必闻其政,求之与?抑与之与?子贡曰:夫子温、良、恭、俭、让以得之。夫子之求之也,其诸异乎人之求之与!”这五个字代表的是儒家的五种观念:“冬温"是"温和",简单来讲就是平和的意思。"良"是善良的、道德的。"恭"是恭敬。"俭"是节制。”让"是谦让,理性的忍让。描写了孔子的风度、性格及他的修养。这也是三巴儿与张良结婚以后的事了。
送走媒人,三巴儿爸和三巴儿妈你看我,我看你,又犯了难。不知该怎么去和三巴儿说。
在三巴儿爸略显严厉的目视下,三巴儿妈不情愿地走进三巴儿房间,去充当这个吃力不讨好的角色。
三巴儿妈比方比圆,絮絮叨叨,解释的话说了一骡车。三巴儿一言不发,只是个哭。三巴儿妈无奈地摇摇头,走岀三巴儿的屋子。早已等得不耐烦的三巴儿爸赶紧上前问道,怎么样,女子同意吗?三巴妈摇摇头。啊,三巴儿不同意?三巴儿妈又摇摇头。到底是同意还是不同意?!她怎么说的?三巴儿妈的模棱两可让三巴儿爸有点着急。三巴儿妈只得如实道出,她什么也没说。三巴儿爸妈两人都沉默了。最后还是三巴儿爸拿了主意,不拒绝就算同意了!准备婚事吧。一锤定音。
“正月里说媒二月里定,三月里交大钱四月里迎”。就像《兰花花》里唱的一样,三巴儿家打箱子,做柜子,缝被褥,准备嫁妆。登门道喜的,前来帮忙的,你来我去,忙前忙后张罗起来。三巴儿除了哭,什么也不做,倒像个局外人。
出嫁那天,三巴儿还是哭哭啼啼,与吹吹打打,鞭炮声声的喜庆氛围极不协调。好在当地还有个哭嫁的旧俗。据说,哭的越厉害,越证明是个孝女呢。就这样,三巴儿落了个孝女的名声,嫁到西庄,进了张家的门,成了张良媳妇。
张良是西庄里的大才子。那时候,全国正开展扫盲运动,唱《夫妻识字》呢,张良已经是大学生了。张良的名字方圆有名。张良上的是东北的一个大学,叫林业大学还是林业学院记不得了。毕业后也没回山西,分配到东北的一个林业研究所。
张良这次回来成亲,看到妻子三巴儿如花似玉,自然欢喜不尽。蜜月度得甜甜蜜蜜。不过,还是有些遗憾,三巴儿很少笑,总是冷冰冰的。(他不知道的是,他的妻子三巴儿在村里有了冷美人的绰号)。
婚期结束,蜜月度完,张良辞别三巴儿,又去东北上班了。张良这一走,可就乱套了。三巴儿整日整夜地哭,谁劝也劝不住。让三巴儿回娘家住段日子,三巴儿也不回去,就是个哭。无奈之下,只好拍电报让张良回来。千里迢迢,张良回来了。这下,三巴儿不哭了。等到三巴儿情绪稳定,张良才又返回东北。没想到,张良走了沒几天,三巴儿又旧病复发,整日整夜,就是个哭。没办法,只好又拍电报让张良回来。可也奇怪,只要张良在,三巳儿就是个正常人,除了不爱笑,该干啥就干啥。可张良一走,就什么都不是什么了,除了哭,还是个哭。就这样来来回回好几次,谁也受不了了。张良挣的钱,几乎全捐给铁路不说,工作不安心,家也不是个家呀。左邻右舍劝说,张良呀,你在那里不就是个栽树么,栽树在那里不是栽,你还是回来吧。张良给邻居解释他是林业研究,想介绍果木材木,还有灌木林木什么的,他们不听,乜听不懂。只说夫妻在一起才是个家,两地分居终归不是个常法。再说了,结婚几年了,也没个一男半女,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是不是?这张良是个大孝子。本来就与三巴儿难分难舍,再加上后一层意思,竟然真的抛弃了工作,不再去东北,留到村里,当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
张良回村了,三巴儿不哭了。张良虽在外面念了几年书,上了几年班,但庄稼行里的活也还没忘。虽不是行家里手,也样样拿得起。收秋打夏,耕耧耙磨,踩扇扬场,打顶间苗,锄草施肥,不落人后。三巴儿穿针引线,洗洗涮涮,拾拾掇掇,厨上厨下,也是个挑尖子的人。夫妻双双,进进出岀。日子过得平淡平静。
是金子总会有闪光的时候。在那个年代,张良也应该是块金子吧。公社(即现在的乡镇)里的领导到西庄村下乡,听说有个大学生务农,就说大学生是大大的人才,不能埋沒人才。当即拍板(当时叫一元化领导也就是一言堂吧),让张良当了西庄大队主任(相当于村长)。张良把这个大队主任的角色当的有模有样。安排农活,谁谁南坡,谁谁东沟,谁谁耙地,谁谁拉芽,谁谁饲养处,谁谁企业组,顺顺当当。不过,张良当大队主任的历史让人记起的历史不是这些,而是他用铁皮卷起的那个足有两尺长的喇叭筒,和他那高亢浑厚的声音。社员同志们,社员同志们,今天晚上在庙上开会,今天晚上在庙上开会!最有意思的是后面张良广播的内容:福胜叔请你做好准备,福胜叔请你做好准备,今天晚上批斗你,今天晚上批斗你!或者是:郭生哥请你做好准备,郭生哥请你做好准备,今天晚上批斗你!今天晚上批斗你!福胜郭生何许人也?这两个人都当过兵,国民党的兵,是当时所谓的历史反革命。一听又要开批斗会,全村人嘻嘻哈哈,都相互转告,还有提前占座位的呢。那个时候,村里娱乐节目少,电影队一年难得进村放映几回,偶而来的说书的,也算是个宝。有个顺口溜,这样说的:交通靠走,治安靠狗,通讯靠吼,娱乐靠毯。还有个故事,说某中央领导到当地视察,问,你们这儿计划生育为什么搞不好呀,回答说,没电!大队主任张良把批斗会变味了,变成了村里的娱乐节目。福胜讲他出过国,美国顾问亲自教他打机枪。还说四七年有一仗打得厉害。一个机枪手守阵地,那是个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地儿。敌人成批成批地冲上来,又成批成批的倒下了。那死的人呀,摞成了摞,血流成了河。那个机枪手心软实在打不下去了,竟弃了阵地,开了小差。跑回家乡。讲的不停地讲,听的人入神地听,沒人仔细分辩和打破砂锅问到底。郭生也是个厉害的主儿,打过日本人,还让日本人捅过一刀,少一根肋骨。郭生说,日本人笨,死般,干什么都是按步兵操典来。拼刺刀,要先退去子弹。咱们的人才不管那些呢,只要能杀死日本人,打胜仗就行。郭生指指他背上陷下去的伤痕说,日本人的刺刀捅到他身上了,排长眼明手快,一枪毙了那个日本人,才捡回一条命。郭生说,日本人这一点不服中国人。日本人说,中国兵的不好,刺刀的干活,枪炮的给。郭生学日本人说生硬的中国话,大家哈哈大笑,笑去一天的疲劳……。村里还有几个历史反革命,批斗沾不上边。为啥呢,他们笨嘴拙舌,不会说道。福胜和郭生能说会道,轮番上批斗会,讲走南闯北的故事,在村里不但不受歧视,反倒成了受人尊重的人物。
书上和报纸上说,共产党员是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张良是不是共产党员不清楚,可他却是哪里需要哪里搬。那一年,说是教育要革命,学制要缩短。西庄村也要办初中。初中可以办,上面却不调拨教师。语文数学还好办,这物理化学却没人拿得起。怎么办?我去代课!张良辞去大队主任职务,当了民办教师。五十年代的大学生,教一群小孩子,那可是大炮打蚊子——大材小用了。张良知识渊博,自不必说,不过,张良有个缺点,不会管理学生。经常是他在上面讲课,学生在下面讲话。嗡嗡声渐高,课讲不下去的时候,张良会很生气,但学生并不怕。有时张良会走下讲台,气势汹汹向捣蛋鬼走去。捣蛋鬼怕挨打,做着鬼脸离开座位。张良会追着打。在教室一圈一圈地撵,甚至追到教室外面。不过捣蛋鬼毕竟是少数,大部分的孩子被他的耐心和知识征服。
这一阵儿光说张良了,三巴儿才是我要说的主角儿。咱们再接着说三巴儿吧。三巴除了爱哭的特点外,还有一个作为女人最大的不幸,不开怀,不生养。别的媳妇嫁到夫家,当年肚皮就会鼓起来,第二年就会抱个大胖小子,或者粉嘟嘟嘟的小姑娘。三巴儿进了张家门五六年,肚子还是瘪瘪的。那些大姑娘嫁给男人,变成媳妇儿,生了孩子,就没羞没臊了。语言动作,荤胡拉茬的乱胡冒。还主动调戏未婚的半大小子呢。比如出荤谜让猜。像“摸摸你的,揣揣我的,我的掰开,你的进去”(扣纽扣),“肉尖对肉缝,白水进了洞,一个说快去,一个哼哼哼”(小孩吃奶),“半天里两个柳罐,娃娃见了喜欢”(乳房),等等。看半大小子哼哼哧哧,往歪里想,又不敢答出来,笑得前仰后合。在大街上,也敢敞开衣襟,露出白花花的奶子奶孩子。可这些与三巴儿无缘,那些媳妇儿开玩笑的时候,三巴儿会沉着脸,主动避开。为了能生孩子,三巴儿沒少受罪。吃药,再脏再苦的药都吃过。鸡屎拌苦瓜,黄连掺蛇肉,都尝试过,差没被毒死了。又讲究什么科学育儿,天天同房无效,又半年禁欲还是无效。在姿势上又下功夫,撅臀的,仰身的,甚至倒立的,同房后倒挂床头半小时不动的,也没用。接着又求神拜佛,进这个庙那个庙,娘娘庙里求,老神树上锁。还跑了几十里到女娲庙刨石求子。女娲庙在河东里侯村。刨石求子又是怎么一回事呢?据传,女娲在完成炼石补天后,因劳累过度离世,葬于赵城城东八里侯村。侯村保留着女娲寝陵。正副各一,东西相距四十九步,各高两丈,周四十八步,左面为正陵,葬女娲,右面为副陵,葬衣冠。二陵之上,在泥土之中,用手刨之,就可以刨出不少犹如玉米、稻米粒大小的“料角石”。长长的为男,方方的为女。千百年来,每逢三月初十日女娲娘娘的圣诞之日,方圆几十里,成千上万的善男信女只要求子盼孙者,都要到此陵刨石求子。他们跪在陵前嘴里不停地念着:“女娲娘娘显神灵,给我送个好儿孙,娘娘啊,听分明;我要个能打会算的,不要那卖葱卖蒜的;要个精致伶俐的,不要那憨水鼻涕的;要个发财做官的,不要那少吃无穿的;要个能说会道的,不要那吃屎屙尿的……,”一边念叨,一边刨着,一旦石子到手便喜不自禁,由自己男人护着,即刻回家。说来也怪,只要你在陵上能刨出那小小料角石,若是长方形的来年定生贵子,若是圆形的来年必生娇女。清道光版《赵城县志》载:每岁三月,村民拜神于庙,妇女求嗣者在女娲陵丘上刨土寻找,得小石以帛裹之,石方者为男、石圆者为女。《金史•礼止》亦有“章宗未有子……乃以春分日祭青帝伏羲、女娲。简狄姜原,则求嗣于女娲其由来久矣“。妇女求神得孕,则置绣花小鞋一对至庙谢神还愿。民间还有一俗,若婆媳于陵前刨石不得,则进主殿神像前进香祷告,而后儿媳合眼起身,在神龛上摸到绣鞋一只,俗信左鞋为男,右鞋是女。摸啥是啥,此乃天意,不得掉换。隔日一旦应验,须至庙补鞋一双。女娲庙一行也未结果。就这样,医路神路,科学八卦,折腾来,折腾去,张良三巴儿折腾了十几年,也没折腾出个一男半女来。无奈之下,断了念想,领养了一男一女。男的叫个拽娃,女的叫个锁女。这样的名字,自然也含有贼心不死的意思。可惜,拽娃没拽来娃,锁女也沒锁来女。年尽五十,三巴儿张良二人才真正死心。
这里还有个与那姓胡的胡潞有关的一个插曲。拽娃长成了十七八的大小伙子,在家里种地。这天他听说姥姥家村里有个姓胡的,在省城当大官,给村里拨钱打井修路,还给村里不少娃安排了工作。心想着即然是姥姥家村里,妈妈也一定认识,就回家缠着妈妈三巴儿,让她也去找找那姓胡的,也给自己安排个工作。没想到一向和颜悦色,说话细声细语的妈妈,这一回却发火了,厉声训斥儿子拽娃,不准去!不准去找姓胡的!讨吃要饭穷死饿死也不准去!拽娃哭着求三巴儿,张良见儿子拽娃哭哭啼啼,一副可怜的样子,也帮着拽娃求情。三巴儿二话不说,回到里屋,翻箱倒柜,找出不知多会就有的一瓶农药来,咕咚咕咚,喝下肚去。张良拽娃父子二人慌了手脚,赶忙找人急救,才捡回三巴儿一条命。三巴儿喝农药没死,倒把父子二人吓了个半死,从此,再不敢提找姓胡的半个字。
有时候,老天爷也会给人开玩笑。一些事情,总是以喜剧形式开头,却以悲剧形式结尾。那一年,县上有个政策,民办教师代课十五年以上可以转正,成为正式教师。张良恰在此例。若转正了就可以端上国家这个铁饭碗,旱涝保收。正在张罗填表的时候,又一喜事从天而降。东北那个森林研究所发来函,要张良去东北一趟,办理相关手续,恢复工作云云。双喜临门,接那个为好?一家人商量来商量去,觉得去东北上班比在村里当老师更好些。就放弃了民办教师转正的机会,打点行装去东北了。不料东北一行,事情泡汤,工作没有恢复。而民办教师转正,也是正月十五贴门神——误了半个月。两头喜变成了两头空。鸡也飞了,蛋也打了,煮熟的两只鸭子都不见了。
白云苍狗,岁月沧桑。拽娃婚了,锁女嫁了,张良三巴儿头生白发,脸满皱纹,渐渐老了。终至一天,张良离开人世,先走了。
三巴儿一个人过活。领养的一双儿女也还孝顺。衣食无忧。日子过得平平淡淡。要说变化,也有。三巴儿自张良走后,再沒哭过,直到离世再无一滴眼泪。
听到三巴儿去世的消息。突然就想到石头记也就是红楼梦里关于绛珠仙草和神瑛后使者的传说。说林黛玉本是仙山上的绛珠仙草,而贾宝玉原是神瑛侍者。一天,神瑛侍者无意看见了快被枯死的绛珠仙草,于心不忍,便用仙水精心灌溉它,终于让它重又存活,后来绛珠仙草得了仙水的灵气,投胎转世为一女子,就是林黛玉。所以贾宝玉第一次见了林黛玉,就有似曾相识的感觉。而绛珠仙草林黛玉也因为神瑛侍者贾宝玉上辈子的有恩于自己,所以决定这辈子要用眼泪来偿还。三巴儿也爱哭,也是绛珠仙草转世吧?那么,谁又是她的神瑛侍者呢?她的眼泪又是还给谁呢?(11150)
2022.5于南风书社

贾小建简介
贾小建,笔名晓剑。中国诗歌学会会员,山西省作家协会员,临汾市作协创联部主任,洪洞县作协主席,《槐花》杂志主编。《风》诗刊编委。作品散见于各级报刊杂志,入选各类丛书。已出版诗集《梧桐雨》,长篇小说《魔子努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