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人海拾贝——我爷爷
●浪花
我爷爷超名流,超廉洁,超前瞻,可也超书生气。
名流当名词用时,指知名人士,用在“超”后,似乎稍有不妥。但我重在”知名” ,“超”也无妨。“名流”比较雅一点,就用它吧。
我爷爷成为名流,不仅由于本县只有两个秀才,他是其中之一,文名素著;而且由于他同样善名素著,还特别出格。举两个例子:
其一,旧社会的乡镇小县,多的是目不识丁的穷人。他们常常被压迫、受欺凌,涉及财产、土地甚至人命,却求告无门。他们没钱请讼师写状纸,想上达“官听”都不成,只能痛苦地挣扎在生死线上!偶有人经指点找到我爷爷,诉说自己的冤屈和请不起讼师的困难。我爷爷十分同情,慷慨援手,答应为之写状纸。写诉状需要当时还称为“律法”的知识,这是我爷爷不熟悉的。但他急于救人,一边详细听取冤情的方方面面,一边多方学习相关知识,以他的聪慧敏捷和“倚马可待”的文才,一旦考虑成熟,便可迅速落笔成文。他的超强逻辑思维和文字表达能力,岂是一般讼师可比!首战告捷,官司贏了。听说,事后那位没费一文钱就已冤情得伸者,备了些自种的土特产登门拜谢,但我爷爷坚决不收。先是婉言谢绝,后因对方千恩万谢,久久不肯携物离去,爷爷只好硬起心肠说:“你再不走,我可就把东西扔出去了!”对方看我家也很贫寒,不会不需要这些吃食,想再努把力,劝爷爷收下。但爷爷的原则不可动摇,真的就把礼物扔出了门外。写状纸的事,有了这第一次,便难免有第二次、第三次……我爷爷一概婉拒,他不愿与唯钱是问的讼师们为伍。但穷人中因种种缘故,常有人命关天,刻不容缓的案件发生,我爷爷架不住他们的苦苦哀求,不忍心作壁上观,有时仍不免出手相助。就是这偶尔的几次出手,便已令我爷爷的声名鹊起。我爷爷名“观潮”,字“浪仙”,被尊称为“浪仙先生”。浪仙先生的才名和他施恩不望报的善名,在坊间流传甚广。

其二,旧社会有两种害人至深令我爷爷深恶痛绝的行为,一是赌博,二是吸毒。赌博难戒,吸毒(俗称抽大烟)更难戒,因为它会上瘾。吸鸦片不仅和赌博一样令人耗尽钱财,家破人亡,还会严重损伤人的身体。也许,对于豪富之人,抽大烟时吞云吐雾,是乐极一时的享受,但对于平民百姓,抽上了瘾而没钱再支付烟款,被赶出门外,熬得瘦骨嶙峋,瘾发时眼泪鼻涕一起流的形象,更是十分可憎又可怜!我爷爷熟读经史,从心底赞同林则徐为禁烟上奏慈禧太后的折子中那些振聋发聩的至理名言。当他得知自己的父亲竟然在隐蔽场所悄悄开起了大烟馆(想钱想疯了才借债铤而走险的吧),简直气炸了!他向太爷爷痛陈其弊,力劝闭馆、还债、走人。但无效。他愤怒之下,亲自带着家伙什,上门把大烟馆给砸了。烟灯敲碎,烟枪撅断,所剩烟土也全踩碎扔到河里。我不知道爷爷当年带了多少人手,才完成了这样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现已无从考证。但可以肯定的是:“浪仙先生”的名头上又增加了一道光环,知名度更高了。每当有新县长到任,都会礼贤下士,登门拜访只是个穷秀才的“浪仙先生”。“超名流”了吧!

禁烟局对我爷爷颇为欣赏,曾引进为“工作人员”。后来松阳人有外出做官的,硬拉他“出山”,帮忙处理些公文。我一直搞不懂,我爷爷的名衔是什么?约可称为幕僚吧,可又是其中的哪一种呢?最近才听一位硕果仅存的长辈说,我爷爷属于“军师”级人物,因为他对自己写的上行公文会得到怎样的批复,往往所料必中,可以提前做好下行公文的准备,工作效率得以大大提高,给主官长了脸。
得到主官青睐的“军师级人物”,难免有人巴结和在必要时行贿。我爷爷一概拒之不理。久而久之,主官发现了其中“秘密”,就主动每月多发给我爷爷十几个银元,作为津贴。他深知我爷爷的性格,事先未曾说破,我爷爷只当是涨了薪水,坦然领取。最后当然总会知道,但已来不及“婉拒”。这些银元,远比那些会贪污的人拿到的少得多。用那位主官后来感叹的话来说:“浪仙先生真是一身正气,两袖清风啊!”

我爷爷见识了官场,提前告老还乡,并立下了“不许做官”的家训(我们后来称为祖训)。好在儿子们都已渐渐长大,每个儿子读到初中毕业,都能找一份力所能及的工作,帮助养家糊口。而且一些比较有钱的人家,因慕“浪仙先生”之名,宁可倒贴,也要把女儿嫁进叶家,包括按本地风俗,陪嫁上一些田地。所以分家后的小家庭,绝大多数的生活水平会比大家庭时期略高一筹。
我奶奶去世后,我爷爷并没有续弦。没了奶奶的照顾,我爷爷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便预先立下了遗嘱,每个儿子人手一份。这份遗嘱的内容真是绝了!它充分展示了我爷爷思想的前瞻性和他大刀阔斧,移风易俗,丧事新办的决心,每个细节都安排得非常缜密。为了了解其中精髓,得先从办丧事的几项本地习俗说起。
一、入殓后,在家里停放七七四十九天,其间每天清晨必须有人大声哭丧。
二、死者入殓前,得穿上十三层新衣,由一个身材差不多的人站在露天张开两臂直立,脚下踩着大型圆竹匾,头上有人撑着伞,新衣一层层套上此人之身,然后一次性脱下来,换穿到逝者差不多已僵硬的身上。
三、选择吉日出殡,有家中长幼及亲朋好友相送,一路举哀,亲友们还会送钱(即遗嘱中所谓“赙仪”)和一些香纸烛之类礼物。
四、抬棺上山,一般用“八抬”(即用八个人抬),以示郑重。
五、入土后要摆上“三牲”祭品,一般是牛头、猪头、羊头,备不起的可换成鸡、鸭、鱼等小动物,总之是荤的。
六、还要烧很多冥币,让死者到“阴间”生活无忧。
我爷爷的遗嘱与上述种种大相径庭。遗嘱正文共十三条,第一条就是“余(文言文“我”的意思,下同)死后关于后事处理须打破一切俗例依本遗嘱行之。”
第二条、“余死后须于六小时内入殓,四十八小时内出殡,安葬不必选择时日。”(四十八小时与四十九天共一千一百七十六个小时相比,何其悬殊!哭丧当然也免了,不再会长期惊扰四邻。短短四十八小时,也就谈不上吉日不吉日了。)
第三条、“入殓时之衣服,可就余平时所穿着而适合死时季节者挑选使用,毋庸新制。”(根本废去了十三层新衣的旧俗)
第四条、“凡我直系卑幼,当余将死未死之时可一来省(读xǐng)视,死后瞻仰遗容后即退,不必举哀。”(去除了传统的披麻戴孝,捶胸顿足,哀声动地的习俗。)
第五条、“出殡时如欲举行祭奠,祭品须按下列规定办理:(一)糕饼二色,(二)烧饼二色,(三)干果二色,(四)水果二色,外加檀香一炉,红烛一双,清酒三杯,纸箔冥镪一类绝对禁用。”(其中“冥镪”即冥币,绝对禁用,那就一张箔纸都不用烧了。祭品全换成素的,而且只有“二色”,指两个或两碟,其中包括他爱吃的烧饼,真是无视俗例,破旧立新。)
第六、七、八、九、十-、十二条,说的都是:抬棺只用四人,酬金从厚;恳辞赙仪(不收礼);不发讣告,待丧礼结束后再“具函”通知亲友;所需费用可将遗物变卖后开支(养了那么多儿子,出丧时竟不要他们出一文钱)之类如今看来匪夷所思的精细交代。

最惊人、最具前瞻性的是第十条:“葬后三年,可将余夫妻骨殖取出化灰,等溪水大涨时投入溪中,顺流入海,毋使留存世间,遗累后人。”这是预定三年后要火葬加水葬,连坟墓都不留,认为让子孙后代上坟扫墓,都是“贻累后人”。假如当时已有现如今的焚尸炉,相信我爷爷一定会在遗嘱中写明立即火化,不必等三年后肉腐见骨。
这就是“前瞻性”。我爷爷的眼光看得很长远,真可谓高瞻远瞩。火葬应该是几十年后才提倡并逐步推广的吧,刚开始时城市里还有些老人因为怕被火烧而逃回乡下去的呢。至于把骨灰洒向江湖河海的“水葬”,孤陋寡闻的我,是在1976年周总理逝世后方才得知的。也许“水葬”另有悠久历史,或者扬灰只是其中方式之一,总之,松阳人对烧骨成灰,随流入海,不留坟墓等超时代之举,都是闻所未闻。
最后第十三条,是讲财产及其处理的。原来我家只有“荒田四亩二分五厘,菜园半所”及并未写入其中却是我亲眼见过的平房四五间。所谓“荒田”,是旱涝都不能保收,只有风调雨顺时才有点收成的薄田;所谓“菜园半所”,是指另半所分属叶姓另支所有。半所菜园有多少畦不详,但指定其中三畦赠送给务农的三姑夫,其余由众子媳协商后“依法处理”。
我想不明白,只有荒田四亩几分,菜园半所,平房数间,怎么养得活那么一大家子人?不错,爷爷当幕僚期间,曾收入不少银元养家,但那并不是“从来有”和 “一直有”,何况他两袖清风,洁身自好,告老还乡后可谓身无余财。我不禁想起,小时候好像见过爷爷曾开馆授徒,给一群孩子启蒙,从中也是可以收入一些束修的。可见我爷爷也曾为养家想方设法,竭尽全力。
纵观我爷爷一生,一向自奉甚俭,待人甚宽。甚至把自己无须新衣入殓,却特别嘱咐给抬棺者酬金从厚,都仔细写入了遗嘱中,于此可见一斑。

众子媳都已分家另居,按爷爷一贯避免“贻累”他人的思路,自然不愿以需人照顾的垂暮之身,住到任何一家去。只是由儿子们每月各出若干元作为赡养费(可见爷爷确已身无分文),他个人独居祖屋。这就要说到爷爷的“超书生气”。这是一个勉强可用却不一定准确的词语。意指他虽然读书破万卷,却不懂具体生活事务。如,他很爱我奶奶,一生都只单称我奶奶名字中含有的一个“主”字,等同于当代的爱称或昵称,且很心疼我奶奶的辛苦操劳,常嘱咐她不要多干伤眼的针线活儿。所以我奶奶一听到爷爷回来的脚步声,就会忙不迭把正干着的活计坐到屁股底下,假装正在休息。我爷爷却没想到,如果我奶奶一直多休息少干活,他那么多孩子哪有衣服鞋子可穿?再如,我爷爷从来不会做家务,连饭都不会烧。烧饭必先起火,而起火应该先放些易燃物(如刨花之类)在下面,再架上手臂粗细的木柴,然后用火柴点着下面的引火物,这才能慢慢烧起来。我爷爷独居后曾尝试起火烧饭,他却是把木柴放在下面,引火物放在上面,引火物烧完了,火也就熄了,木柴哪里燃烧得起来?烧不成饭,一时只能买些烧饼之类零食充饥,指望接下来再用心学习,多干几次,总能学会。
到了这步田地,我爷爷还在惦记着三女琼芳新近因丈夫猝死而守寡,已没有能力在乡下种田为生。他托人捎信把三姑妈一家都叫来,一起住在祖居空出来的房间里,希望她能在城里另谋生路。
三姑妈果然不负所望,在城里靠养豆芽菜、炒毛栗、炸油饼等赚钱养活自己和孩子们,又顺带为爷爷洗衣做饭,照料起居,奉养终老。
我爷爷虽属一介寒儒,日常穿一袭旧长衫,毫不起眼,但他的灵魂却纯净而高洁。他一生无私奉献,不求回报,他的风骨和气节,令人高山仰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