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博尔赫斯《老虎的黄金》
(El oro de los tigres,1972年) 选12首
帖木儿
(1336-1405)
我的王国就是这个世界。狱卒
和牢狱和刀剑履行着
我从不说两遍的号令。我的
最微小的言词都是铁律。即便是
那些在他们遥远的疆域从未
听见我威名的民族的秘密心脏
也是我的意志驯服的工具。
我,曾经是草原上的一个牧人,
已将我的旗帜插在波斯波利斯[1]
已消解了我战马的焦渴
在恒河与奥克苏斯河[2]的水中。
我出生时,从云宵中落下了
一柄刻有避邪符号的剑;
我就是,我将永远是,那柄剑。
我击溃了希腊人和埃及人,
我率领坚忍的鞑靼人踏遍了
俄(罗斯)无穷无尽的里程,
我造起了骷髅的金字塔,
我将四个国王绑在我的马车上
他们不愿尊奉我的权杖,
我在阿莱颇[3]将古兰经
投入火焰,这本书中之书,
它先于所有的白昼与夜晚。
我,红色的帖木儿,怀中紧抱着
埃及的白美人季娜葵特[4],
像极峰的雪一般纯洁。
我记得那些满载的车队
和沙漠里尘埃的云团,
但也记得一个雾濛濛的城市
和酒馆里的煤气炉。
我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一本
尚未写下的预言之书已向我揭示
我将像会死去的别人一样死去
并且,在白色的痛楚之前
我将命令我的弓箭手
把铁的箭矢射向对面的天空
命令他们用黑幡遮蔽苍穹
只为不让一人不知
众神已死。我就是众神。
就让别人求诸占星
之术,求诸罗盘与星盘,
以获悉其存在吧。我就是群星。
在不确定的黎明我自问
为何我从不走出这厅堂,
为何我不屈尊领受嘈杂的
东方的膜拜。有时我梦见
奴隶,闯入者,他们
会用放肆的手沾污帖木儿
并吩咐他睡觉以及不要停止
在每天夜里服用那些
平和与安静的魔法药丸。
我遍寻弯刀而不得。
我在镜中寻找我的脸;那是别人的。
于是我将它击碎而遭受惩罚。
为何我不亲临那些处刑,
为何我看不见斧钺与头颅?
这一切令我躁动,但什么
也不可能发生,倘若帖木儿反对
而他,或许,渴望它们而不自知……
而我就是帖木儿。我统辖西方
与黄金的东方,然而……
短歌[5]
1
高居于山巅
满花园都是月亮,
黄金的月亮。
更珍贵是你的唇
在暗影里的轻触。
2
鸟儿的鸣啭
在暮色掩藏之下
已归于喑哑。
你走过你的花园。
我知你心有所想。
3
别人的杯盏,
曾被别人手握的
那一柄宝剑,
悬在街头的月亮,
难道这些还不够?
4
在月光之下
黄金与暗影之虎
看它的爪子。
它不知道黎明时
它们已撕碎一人。
5
悲伤是雨水
落在大理石之上,
悲伤是土地。
悲伤不属于人的
日子,梦境,和黎明。
6
并没有陨落,
如我的血亲一般,
在战场之上。
却成为虚空夜间
那计算音节的人。
H. O.[6]
在某条街上有某扇坚固的门
安着门铃与精确的牌号
有一种失去的乐园的味道,
在入暮时分它从不开启
令我无从举步。昼日已尽,
或有一个期待中的声音期待着我
在每一天的崩溃之中
也在思恋之夜的平和之中。
这一切并不存在。我的命运是另一种:
模糊的时辰,不纯的记忆,
对文学的肆意滥用
尽头是无人喜好的死亡。
我只愿拥有那块石头。我只要求
那两个抽象的数字和遗忘。
1971年
两个人行走在月亮之上。
随后是其他人。词语有何能,
艺术之所梦与所造又有何能,
面对它真实又不太真实的财富?
畅饮神圣恐怖和冒险的酒徒,
那些惠特曼的子孙已踏足
未被沾污的月之荒野,这个
在亚当之前运行与长存的天体。
恩底弥翁[7]在高山之巅的所爱,
那骏鹰[8],那奇怪的,威尔斯的
圆球,我回忆中的真实之物,
已获确证。这壮举属于所有人。
这世界上没有一个人不曾在
今天更勇敢,更幸福。这一日
这无可追忆的日子激情满溢
它孤独的伟绩来自于那些
神奇的朋友们的奥德赛。月亮,
被尘世之爱用忧伤的面容和
未酬的向往在天空中追寻的月亮,
将是它的纪念碑,永恒而唯一。
威胁
那是爱。我将不得不躲藏或逃走。
它的监狱围墙愈长愈高,像在一个恶梦里一样。美丽的面具已经改变,但永远是那唯一的一张。我的护身宝物于我又有何用:文字的习作,含混不清的学识,研习坚忍的北欧人用以歌唱他们的大海与他们的刀剑的词语,沉静的友情,图书馆的回廊,寻常的事物,习惯,我母亲始终年轻的爱,我家族的逝者征战的阴影,永无终止的黑夜,梦的滋味?
与你相伴或不与你相伴是我时间的尺度。
水罐已在源泉之上开裂,人已随鸟鸣而起身,透过窗子窥看的人们已然隐没,但黑暗却并未带来安心。
我已知道,那是爱:听见你声音的渴望与慰藉,希望与回忆,活在此后的恐怖。
那是爱,连同它的神话,连同它无用的小小魔法。
有一个街角我不敢走过。
大军已将我包围,那人群。
(这个居所是不真实的;她不曾见过它。)
一个女人的名字将我出卖。
一个女人令我浑身作痛。
加乌乔
生于某道边界之上,在那片
开阔,初始,近乎隐秘的原野,
他挥舞强韧的套索,扼住
颈项黝黑的强韧的公牛。
他曾鏖战印第安人与哥特人,
曾死于牌桌和赌局的争斗;
曾把生命交给他并不知晓的祖国,
就这样渐渐消失,彻底消失。
如今他是时间与行星的尘埃;
名姓湮没无存,却长留这个名字。
他曾是那么多别人,如今只是
一枚任凭文学摆布的无声的棋子。
他曾是逃犯,军士长与搜捕队。
他曾是翻越英勇的山脊的人。
他曾是乌尔基萨或里维拉[9]的士兵,
都一样。他曾是杀死拉普里达的人。
上帝将他远远丢弃。他们怀有
那份铁和勇气的古老信仰,
它对于祈求与回报并不认同。
他们为这份信仰而牺牲与杀戮。
在马背上征战的不测风云之中
他曾为一颗徽章的颜色而死;
他曾是一无所求的人,甚至不求
荣誉,那原本就是喧嚣与灰烬。
他曾是沉闷的人,在仓房迟缓的
幽暝里暗暗做梦,喝马黛茶,
与此同时东方的天边已经亮起
荒漠黎明时分的熹微之光。
他从不说:我是加乌乔。曾几何时
不想象别人的命运就是他的命运。
他并不比我们少些懵懂无知,
并不少些孤独,在迈入死亡之时。
几枚铸币
创世纪,IX,13[10]
主的彩虹跨越苍穹
赐福于我们。那纯粹的长虹
里面装着未来的福祉,
但我的爱也在,满怀期待。
马太福音,XXVII,9[11]
那枚钱币落在我的空手之中。
它让我无法承受,尽管很轻,
我任它落下。一切都是徒劳。
另一个人说道:还缺二十九枚。
奥利维[12]的一名士兵
在苍老的手中,弓
斜着擦过绷紧的弦。
一个声音死去。那人不记得
这是他再次做同一件事。
数量之诗
我想到那片清教的朴素天空
由孤独与消失的光线构成
或许曾被爱默生在多少个夜晚
从康科德[13]的雪与严谨中谛视。
在这里星辰多得过分。
人类多得过分。数不胜数的
一代代鸟与昆虫,一代代
打着星斑的美洲豹和蛇,
彼此交织与错杂纷乱的枝条,
咖啡,沙子与树叶的世代
重压所有的早晨并挥霍
它们细致而又无用的迷宫。
也许我们踩踏的每一只蚂蚁
在上帝之前都是唯一,被祂设定
用以施行那些精确的
律法来统辖祂奇怪的世界。
倘若并非如此,整个宇宙
或许就是一个错误和广大的混乱。
黑檀木和水的镜子,
梦幻那无中生有的镜子,
青苔,鱼,石珊瑚,
时间里的一列列乌龟,
仅仅一个傍晚的荧火虫,
南洋杉的朝代,
夜晚抹不掉的一卷书中
整齐的文字,这一切无疑
太过私人又谜一般难解,不下于
将它们混淆的我。我没有胆量
评判麻风病或加利古拉[14]。
圣保罗,1970年
到来
我就是黎明时分部落里的那个人。
躺在洞穴里属于我的一角,
辗转反侧想要沉入那晦暗的
梦之水域。野兽的幽灵
被箭的锐锋刺伤的影子
把恐怖带给黑暗。某样东西,
或许是一个誓约的施行,
一个敌手在山岭中的死亡,
或许是爱,或许是一块魔法的石头,
曾被奖赏给我。我已将它遗失。
历经无数个世纪的磨蚀,唯有记忆
守卫着那个夜晚和翌日的早晨。
我心怀渴望与恐惧。突然间
我听见不间断的浑浊蹄音
那是一大群牲畜正在穿越黎明。
橡木的弓,锋锐透骨的箭,
我弃之不顾而向奔向那道窄缝
它就开在洞穴的尽头。
就在那时我看见了它们。烧红的炭渣,
犄角凶暴,背脊山一般耸起
鬃毛黝黑得如同眼眸
隐隐藏着邪恶。它们数以千计。
这是野牛,我说。这个词
从来不曾在我的口中出现过,
但我感觉到这就是它们的名字。
就仿佛我从来都目无所见,
就仿佛我从来就是瞎子或是死人
在出自曙光的野牛面前。
它们自曙光中呈现。它们就是曙光。
我但愿没有别人来阻挠
那条雷霆万钧的洪流,它由神圣的
暴戾,由无知,由自负汇成,
如群星一般漠然无觉。
它们踩过了路上的一条狗;
同样的事尽可发生在一个人身上。
随后我或许会在洞穴里将它们描画出来
用赭石与朱砂。它们成了
牺牲与祈祷的神祇。我的嘴里
从未说过阿尔塔米拉[15]的名字。
我化身的形体和我的死亡多不胜数。
1891年
我隐约瞧见他,随即无影无踪。
黑色的体面外套裁剪合身,
额头窄小,胡子稀疏,
像所有人一样戴着一副领带,
他走在黄昏的人群之间
心不在焉,谁也不看一眼。
在皮埃德拉斯街[16]的一个街角
他要一杯巴西酒。是习惯。
有谁跟他喊再会。他不应声。
两眼中有一道古老的怨气。
又一个街区。一段米隆加
从一个庭院里传来。那些小吉他
不停地削磨着他的耐心,
他却边走边晃而浑然不知。
他抬起手来从背心的开口
触摸一下匕首的硬柄。
他要去收一笔债。没多少了。
又走几步,这人停下来。
门廊里有一朵刺蓟花。
他听见蓄水池里水桶的碰撞
和一个他太过熟悉的嗓音。
他推铁栅门,门本来就开着
仿佛有人在等他前来。今天晚上
他或许已注定要死于非命。
致一只猫
连镜子都没有更无声无息
险恶的黎明也不更隐秘;
在月下,你曾是那只豹子
只容我们从远处观望。
凭借一则圣律无可破解的
运行,我们徒劳地将你寻找;
比恒河与日落更遥不可及,
孤独为你所有,奥秘为你所有。
你的脊背屈尊容恕我的手
慵懒的抚弄。你已接受,
从已是遗忘的那份永恒里,
那只疑惧的手掌的爱。
你置身另一种时间。你是
一个梦幻般幽闭之境的主宰。
老虎的黄金
直到那日落黄昏的时辰
我会有多少次凝望
那强大的孟加拉老虎
沿着注定的路径去而复返
在铁铸的栅栏之后,
毫不疑心它们是它的囚笼。
随之而来的或许是别的老虎,
布莱克的火的老虎;
随之而来的或许是别的黄金,
宙斯化身其中的爱的金属[17],
每九夜便生出九个指环的指环*
每一个又再生出九个,
无休无止。[18]
多年来别的美好色彩
都已离我而去
此刻余下的唯有
模糊的光,无可摆脱的暗影
和这原初的黄金。
哦夕阳,哦老虎,哦火焰
从神话与史诗中闪现,
哦更宝贵的黄金,你的毛发
被这一双手所渴望。
东兰辛,1972年
[1]Persépolis,古波斯帝国的都城。
[2]Oxus,中亚河流阿姆河(Amu Darya)的希腊语名,流经阿富汗,塔吉克斯坦,土库曼斯坦,乌兹别克斯坦。
[3]Alepo,叙利亚西北部城市。
[4]Zenocrate,英国戏剧家,诗人马洛(Christopher Marlowe,1564-1593)所作戏剧《帖木儿大帝》(Tamburlaine the Great)中埃及国王的女儿。
[5] Tanka,一种日本诗体。
[6]本篇在2012年版《博尔赫斯诗歌总集》中题为“J. M.”,或指胡迪斯·马恰多(Judith Machado)。
[7]Endimión,希腊神话中与月亮女神相恋的俊美牧人,永眠于拉特摩斯山(Latmos)上并在梦中与月神相会。
[8]Hipogrifo,意大利诗人阿里奥斯托(Lodovico Ariosto,1474-1533)所著长诗《疯狂的奥兰多》(Orlando Furioso)中的神兽,为希腊神话中鹰首狮身的怪物格里芬(Grifo)与马的结合,有鹰的头和翅、狮的前腿以及马的后半身。
[9] José Fructuoso Rivera(1784-1854),乌拉圭军人,政治家,第一任乌拉圭总统(1830-1834)。
[10] “我把虹放在云彩中,这就可作我与地立约的记号了。”。
[11] “这就应了先知耶利米的话,说,他们用那三十块钱,就是被估定之人的价钱,是以色列人中所估定的”。
[12] Manuel Ceferino Oribe(1792-1857),乌拉圭军人,政治家,乌拉圭第2任总统(1835-1838)。
[13] Concord,美国马萨诸塞州一城镇。
[14]Calígula(12-41),罗马皇帝(37-41),于41年为卫队的士兵刺杀。
[15]Altamira,西班牙一自然溶洞,以其新石器时代的岩画著名。
[16]Piedras,布宜诺斯艾利斯一南北向街道。
[17]希腊神话中阿耳戈斯(Argos)国王阿克里西俄斯(Acrisio)听到预言自己将死于女儿达娜哀(Dánae)的儿子之手,便将她关在一座铜塔之中,宙斯化为一阵金雨找到了她,使之怀孕并生下珀尔修斯(Perseo)。
[18]北欧神话中奥丁的指环每隔九夜流出八滴金子,使得一枚指环变成等量的九枚。

陈东飚,毕业于华东师范大学,译有纳博科夫《说吧,记忆》,《博尔赫斯诗选》,埃利•威塞尔《一个犹太人在今天》,艾兹拉•庞德《阅读ABC》,巴塞尔姆《60个故事》、《40个故事》,迈克尔·杰克逊《舞梦》,帕斯《泥淖之子》,《博尔赫斯与奥斯瓦尔多·费拉里对话集》,麦卡勒斯《伤心咖啡馆之歌》,马内阿《囚徒》,凯鲁亚克《达摩流浪者》,《玛丽安·摩尔诗全集》,《华莱士·史蒂文斯诗全集》等,现居上海。

《南方诗歌》2022年6月目录
“崖丽娟诗访谈”:张桃洲|我看重源自“实感”的写作
“零诗社” 添 与:夜晚狭窄的腰身
“零诗社”马畅:松鼠的尾巴是时间的岔口
“零诗社” 冷 石:你站在彼岸的摇摆里
“零诗社” 鸥 塔:当世界的窗口曾经打开
“零诗社” 锅 盖:鱼不回魂
“零诗社” 宋青也:隔岸的神圣
“野外诗社”胡 人:消失的美学
“野外诗社” 炭 马:我想哭得像世上最自由的人
天 风:骑着一片雪花苦难的脊背
崖丽娟:节欲的春天(组诗)
少 况|拟邮戳:凉州(外9篇)
上海四位女诗人|我们:山一程,水一程
远 洋 译|“我想做个淑女,而不是被战争蹂躏的破布”
元 平:雨夜狂想曲
李笠 译|伦纳特 . 舍格伦 近作
叶朗:写诗是自己跟自己的战争
“诗边界”轻若芷水:从树上取走你的火焰
蒋兴刚:返湾湖
王 敖:变体绝句八首
汪剑钊 译|鲍 . 赫尔松斯基诗八首
周小波:蛰伏在愤怒的风声上
尚仲敏:抒情诗四首
赵小北:Ulrichstein的春天
胡 桑:上海进化论
青杏小:高处摇晃着的惘然
梁 崴:喧嚣的孤独
毛 子:抱起波涛的人
“高山流水”:森子 &泉声|青山行水与互赠
李宁芙:逆雌竞魔咒
韩 博:中东铁路(201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