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妄想录
我鲜红的咽喉沉于一粒药片
白色的,你暴露了我的病灶
我忙于隐蔽的时候,葵花已经疯狂
这世上有许多选择,但真理只有一个。
我只需要射门。
让病与病相爱,就像两个寒冷的人
互相取暖一样。狂奔、坠落、消毒、感染
让病情互相渗透吧,我不逃避
最好我也有病。
主流的世界是可耻的。我头上沾满草屑
忍受着厌恶。少数的可能更优异。
我剪下一朵包蕾,溢出的却是羊水
我惊异于我的手法。
想用药片来治疗是一种妄想。
我有我的方式。一枚扇贝忽然张开
亮出她的血肉。一个英雄的时代
像一个弱者的口气。
一个狭长的走廊,一些疯狂而老练的手指
从我的脸颊一直抹到胸口
不需要水,我只喝自己的奶
终有一天世界病重。
匿名者
作为一个匿名者,我游荡于大街小巷
我不知道,我在此停留了多少时间
那个替我说话的声音,比我真实
两个版本交替闪烁,我只隐在其中
我如此恋物,痴心于细节
我的脸上挂着许多人的笑意
我与观众保持着距离,又乐于被淹没
那可疑的身份隐藏起来
蕃茄被抛向风车,汁液四溅
其中被绞碎的一个只是空壳
什么都没有伤害到我,我心存窃喜
用一个自我恋爱,用另一个自我背叛。
入冬以来……
情节从黄昏开始。一个楼梯
一个螺旋上升的楼梯,一个没有
确切长度的时间。在我没有进入梦乡之前
让我在门板上靠靠吧……
除了电影之外没有现实。从门里到门外
传出一场惊世之恋。我的黑白时代
禽流感带来慌乱。而我预备好了刀
还有刀锋上的封闭
那扇门始终都半开着……一首歌唱道:
还有多少爱可以重来?
我咽喉里的炎症,这过敏的体质
不明原因的疼痛
半夜里,我的手指会更凉
入冬以来一直没有下雪
病毒。人体炸弹。鸟儿迁徙。死与伤。
我只向灰尘跪拜,我庆幸我还有米。
遭袭的人啊,我的呼吸是你的
而你替世界流干了自己的血。
一个朋友在清晨去世,我除了震惊
继续我的柴米油盐。我的天哪!
满天的乌鸦依然在傍晚飞来,我愣住。
渴望像那些昏睡的动物
今年冬天,我只说幸福,不说伤害。
郁金香的下午
偌大的一个牧场,只有一只羊
卧着吃草。秋天的风羞涩、节制
像怀胎十月的妇女那样缓慢
这郁金香的下午
我左手是飞鸟,右手是鱼
漫游时光中最易触到的痛或痒
隔着这茫茫世界,低头狂想
郁金香,这植物中的精华
这孤独的火或金属
类似我精神深处抑郁的部分
在一个阴影里弯曲
满腹冤屈,用一束追光来形容
来不及走到前台
背景就暗了下去……
偌大的一个世界,只有一个人
仰头看天。秋天的草木慵懒、无聊
像年逾九旬的妇人那样平静
梁祝
从“琴”开始:心在高山,韵在流水
——跋山涉水的来世
无名无姓的知者,有血有肉
才子佳人了无生机
现在该到“棋”了。黑白之间的博客
天天杀出黑马
咿咿呀呀的唱词被杀人越货
牡丹一开口就注定了死期
然后轮到“书”。我知道你偏爱隶书或行楷
你抽不出狂草的剑
虽然十八里的长亭满是比喻
这精彩的一笔,原是出自美人手。
我最后想说“画”。画即是不能实现的
爱情。是梦。是逼迫的蝴蝶。
而你是活的。我只爱自由的风
胜过今生的笑容……
一只鸟,一粒米
百步之外,一粒米有着它的善心。
一只鸟儿伏在那儿。世界便有了一段距离
你的眼神荒废,嘴尖焦脆
鸣叫里有着对米的哀怨
越是靠近它,越是荒凉
你羽毛干净,眼神冷漠
停在百步之内。那个雪美人
一边饱享生活一边拒绝物质
仿佛精神在上,诱饵在下。
米里最大的悲悯被搁置
生死的悬疑,一场俗戏
来不得半点虚假
你起飞的翅膀被刀剪开
你想冒死一飞。而越过米几乎是种妄想
米依然在百步之外,安然,死寂。
白血病
这个藏在深闺中的女孩,饱读诗书
一尘不染。她的细胞养在瓶中
如同体外受精与试管婴儿
这个时代的流行病。使她传染
一有风吹草动,她就洁癖、失眠、发烧
为了配得上这种古典的生活
她必得心碎。必得学会使用刀具
以及琴棋书画里的锐器
如果自残的剑突然亮出
就等于她向自己宣战
她不需要认识二十四种植物
她也照样被一种细菌所杀
给她蕃茄、精子和酒
给她夭折的青春,尘埃里的土
抽出它爱恨交织的利剑
施暴之中的另一种爱
所谓的痛与快,就是先死而后生
这分裂的人格,这残酷的爱
那条漂浮在瞳孔里的街道
卖笑的人,卖艺的人,卖身的人
他们的疾病都显而易见
或者病并不在于此。而在于麻木
在于酒里备好的病毒。而她只喝纯净水
而她早已丧失了抵抗力
脸色惨白,浑身是血,
一个日常生活的烈士,被爱谋杀。
锈是可以传染的
我说过,我爱那些被遮蔽的部分
那张满是锈迹的脸,有些失传
我越来越擅于生锈
就像擅于生育。从腐蚀中透析出铁
从铁中炼成钢。
金属、黄金和白银构成了今日行情
我的身体症候。暖涡气流一路北上
而西伯利亚寒流也已袭来
我被夹在中间,冷暖自知。
一些雀斑像旧时光。需要重新锻打
我和我新鲜的女儿,需要重新出生。
我被锈死的灯,低下头
在胸口之间寻找首都
一种亡国的气息。
锈的萎靡气息。它是一个君王
洞庭花犹在隔岸
腐烂却在内心。我们最后的晚餐。
指甲花做的花瓣饭。一道蛋花
还有西芹百合这样的尤物
都被锈腐蚀。
在头发上涂榆树油
那时我还擅长奔跑
膝盖上留有的伤疤像个月芽
我已成为前朝岁月的遗民
用遗迹来还原爱,用牺牲来还原生
因疾病获益
那疾病的美带着红晕,从一个隐喻开始
她发现了苍白的底色
左手写诗,右手焚稿
仅限的表达都在轻咳声中
婉转地说出这世界的积郁
隐藏的阴影是热的,在夜里洇开
不为人知的盗汗。潮红。孤绝。
从病人到一个病人,她不可复制
三月的暗疾,十一月的梅花
都忍下了满腹的狐疑
她哀而不怨,继续她的煎熬
每天她都比疾病早醒
在前嫌里凝神。而她的旧怨在药里
久治不愈或不治而愈……
灯暗处
似乎没有什么不能穿越。在灯暗处
世界是广大的,也是茫然的
是谁在布置现场?用我们一贯的障碍
和障碍中被变形的舞美?
每一张座位都是一张嘴
要说出一种处境很难
而要说出数种处境似乎更难
那对美少年,预先进入了角色
高纬度上的战栗不需要表演
摸索的爱,渴与性,肉体的深度
如此荒凉的地溢出——
悲伤是音乐奏响的,饮泣是药水催的
那一声幕后的帮腔倒尽了苦水
他们左边的融合,右边的断裂
都有了探索性的剧情
“你不要低估了爱情中的邪恶,
更不要高估了人性里的善意——”
几乎就在灯亮的刹那
幕布闪开,一把刀正中下怀……

左边的事物
左边的事物都是明亮的
先是我左手的指甲,排列着太阳的光谱
我在风中一亮,便有了激进的翅膀
我的左耳窝擅于分辩杂音
八方的尘埃与人民,都深积于此
悲悯的大地啊还能挽救谁?
我的左乳灌满了乳汁,喂养后代和狼
我的骨髓和血都被吸干
只剩下岁月的空囊,补丁或者伤口
我左边的嘴唇是柔软的,不施口红
更能亲吻疼痛和冤情
一些红唇的伪爱,一些君子的奸情
我的左腿患有风湿,却选择了弱者的道路
左边的雨都是倾斜的
能安慰辽阔的世界和良心
隐情之隐
这最好的草本植物,性温,味苦
叶子如卵,茎不能入药,却入了寒凉
秋风一起,我就有了一段隐情
我的潮湿是天生的,水分充足
那些干旱的月份都活了下来
我微微含着胸,把光阴再挪动一寸
有一种直觉更深远,我从未走眼
拒绝那腐朽的气息吹我
丝竹一段一段,有着陷落的美
绝版
适宜闺门青衣,二八佳人
那弦上的飞花是凉的
灵魂出了窍,那道不出的凌厉
驱赶、逼迫,都落在了那一声
苦啊——啊——啊!她的鼻音压着气
却与胸腔合鸣。今生的一个绝版啊——
要替流水挡刀。慢板与揉弦
都是她吐的丝。饮泣、颤抖、哀诉
也都是禁得起回味的。只一走神
那角色便幻成了别人
上香的人是净了手的
她却是净了身。那一场风月
注定要被锣鼓点催逼着
被唱段和幕景遮掩着。她要转个弯
那信手拈来的运眼、运手和运音
都在那水袖里有了韵味
她一唱三叹,在没有人烟的水边或云上
疮疤
我替世界产下:婴孩、腥气、灾祸的美
产下这美丽的冻疮。需要用雪来医治
我常在夜半掌灯,被旧疾惊醒
一半是感染 一半是愈合
而一副药总是煎了又熬
一个最小的细菌被逼成大病
逼成千古的冤情。我被自己的影子扶着
随时都要被风吹走。没有温度的手
一边摘花一边摘刺
摘下鬓边的那朵浮云
一声道白里的唱与念
都莫名地沾染了伤痕的气质
不说也罢,一些疮疤也有它的良心
月亮地
有月亮的夜晚是银质的。我私藏多年
山川和水都镶了边儿,有一丝杂音
是那些喝露水的动物歇在草间
像一些潜伏者,在暗处发光
我阴郁的部分都被照亮了
用一厘米皮肤相遇,用数厘米目光躲闪
我备下了前世的酒和桂花
还有寂寞的长袖。吟诵她的人都已作古
却被她一再地传说。在诗与酒里活着
豪放是婉约的另一种文本
都难免要涕下,要卧在岸边
最后都被月亮埋下,声名与诗名
月下的植物是属阴的。我也是其中之一
尘埃里的匍匐者,末日里的赶路人
都趁着月在西厢,断了最后的退路
谁还爱我饱受摧残的脸啊?
一个小仙且飞且停
脸色白过嫦娥。而我已落下
倒吸了口凉气。幸亏我还有体温
对世俗带着不舍的眼神
和一层层被包裹的茧
不免要呈现我的刀功和茶道
淡酒一两壶,一些话悠悠道出
这一地的月光,和酒后的小令
看起来都回到了天上人间
在可以安歇的水边儿
那头卧在河边的老牛,慢慢舔犊
它的眼里噙着泪。
一只牛虻叮住了它,它依然不动
任凭艾丛的银色叶子在暗中凋谢
日影斜了一寸,水边儿的植物
又苍白了一分。谁能熬得过那树上的老鸹?
一些小虫儿或爬或飞
都是带了露水的。一些蒿草弯了腰
向着无数的生灵致敬。一个无言的人
通过草丛与老牛默默相对
停下来的地方就是他的起点
有谁替他上路了,仿佛梦境
远处的哒哒蹄音已跑到心碎——
在群山之上
一匹在疾驰中的马儿惊讶地煞住
群山停在空中。一些云朵都变了模样
似乎比马儿还惊悚。那匹下过驹的母马
用它翻卷的嘴唇微笑了一下
然后退后,用它的马蹄不安地刨地
谁为前路准备了灵魂的深渊?
谁就会拥有绝境的火焰。
群山越过了马匹,比马匹越过群山更轻盈
那丰饶的身体与空洞的内心
哪一个更接近狂野的自由?
其中有一个魅影,其实就是群山本身。
唉,老绵羊——
一只老绵羊突然凌空跃起
然后直腿跪在地上。接着吃草
一只小绵羊也同样是跪在地上。
接着吃奶。两个孩子站在河边
像两只小羊羔把角抵在一起
坚持了一会儿,再退后重新抵住
草木闪避一旁,也再次合扰
世界原本就在对峙之前
部分地循入巨大的抵达之中……
静静生锈
没有什么可以擦亮,在它生锈之前
是锋刃使它生辉。山河简单
只剩下一二的美人。
鸟儿的眼里有一团羔羊的影子
一些败絮的光线。一丝锈蚀的风尚
蔓延在铁和糟糠之间
那些安身于水中的锈迹
和那些安心于病中的药
都被文明过分地包裹。而一股锈味儿
生冷、生涩与生硬……一些云经过了
一些人要继续经过
谁不是其中的一个过客?
而锈已沉下。风中的花冠正适于回望
一头牛站在天空下吃草
一边吃,一边缓缓地向黑暗移动……
忏悔者
突然抽刀,断水,一块红布将他们覆盖……
这样的静场有点残酷。追光散落下来
冰灰色的凉,那块红布慢慢地掀开,
露出一段流水,两个人的峥嵘
中间却横着那把刀。他们周身像结了一层冰凌,
瞬间白发,冰层断裂……
作为剧情的叙述者,却被道具说出了彼此的心声,
声音如此沧桑、老迈。
趁现在还清醒,趁手还能握得动刀……
作为被施暴者,她又重新施暴,冷、那死——
直到那场追杀被白骨掩埋
直到奴役爱比奴役恨更充分
一朵花谢了幕,
一段旁白响起:上帝已宽恕了他,
他无需她的原谅
她呆立片刻,原来施暴与被施暴互为悬崖——
所以……
她要杀了你,可当刀刃直指你的痛处时,
她突然失去了握刀的力量。
所以她爱你……
她要背叛了你,可当手指游走到你的嘴唇时,
你突然丧失了反抗的能力,
所以你爱她。
当她的爱情从你的身体里漫游到心灵的时候,
你死了。
当你的灵魂从她的自由世界漫游回尘世的时候,
她也死了。
从柴米里抽离出来,还是不能到达现实;
而从精神中逃离出来,还是不能到达自我。
请拥抱从刀剑里留下的那条命吧!
拥抱愧色里的经声,凶手的恐惧
一旦我们宽恕了世界
万物就都抬起了羞愧的头……
风中的穗子
多少发不出声音的事物依然活着?
一只蝴蝶还在振翅
一颗种子在暗暗发芽儿
叶子兜了个圈子终是落下
一首诗拐着弯替冤情说了话
那个聋哑的人,像一支穗子
低头、屈膝、日益宽恕了大地
那刺眼的闪电划过,却没有雷声
他不说话,只为把发言留给我们
只为留下那一场旷世之爱——
那风中的沉默,竹子节节败退,
还能在谁的唇上找到亲吻?
或在亲吻里找到张开的嘴唇?
两条藤蔓缠进了骨头
两块磁铁失去了引力
被强暴的心,被奴役的人,
都屈从了爱,和俗世里强大的亲情,
一条狗被按住舔食,
不止于谄媚、不止于生存、
不止谙哑或被堵住嘴巴,
不止于一只手扼住咽喉。
有一种呜咽无人回应,
却被山川河流所回答。

李轻松,诗人,小说家,戏剧作家,已出版图书20余种,戏剧影视作品20余部。现居沈阳,专业编剧。

《南方诗歌》2022年6月目录
“崖丽娟诗访谈”:张桃洲|我看重源自“实感”的写作
“零诗社” 添 与:夜晚狭窄的腰身
“零诗社”马畅:松鼠的尾巴是时间的岔口
“零诗社” 冷 石:你站在彼岸的摇摆里
“零诗社” 鸥 塔:当世界的窗口曾经打开
“零诗社” 锅 盖:鱼不回魂
“零诗社” 宋青也:隔岸的神圣
“野外诗社”胡 人:消失的美学
“野外诗社” 炭 马:我想哭得像世上最自由的人
天 风:骑着一片雪花苦难的脊背
崖丽娟:节欲的春天(组诗)
少 况|拟邮戳:凉州(外9篇)
上海四位女诗人|我们:山一程,水一程
远 洋 译|“我想做个淑女,而不是被战争蹂躏的破布”
元 平:雨夜狂想曲
李笠 译|伦纳特 . 舍格伦 近作
叶朗:写诗是自己跟自己的战争
“诗边界”轻若芷水:从树上取走你的火焰
蒋兴刚:返湾湖
王 敖:变体绝句八首
汪剑钊 译|鲍 . 赫尔松斯基诗八首
周小波:蛰伏在愤怒的风声上
尚仲敏:抒情诗四首
赵小北:Ulrichstein的春天
胡 桑:上海进化论
青杏小:高处摇晃着的惘然
梁 崴:喧嚣的孤独
毛 子:抱起波涛的人
“高山流水”:森子 &泉声|青山行水与互赠
李宁芙:逆雌竞魔咒
韩 博:中东铁路(2011)
陈东飚 译:博尔赫斯|老虎的金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