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洛夫：来生再见
作者:欧阳白
从相识起
我们便相约
最好每年见上一次
2004年，初识于长沙
那日天空晴朗，云涌花翻
李青松先生告诉我
你到了长沙
我赶到华天大酒店相见
请你去对面的冰火楼用餐
那一头硬朗的白发
笔挺的西装
在微凉的秋天
格外明亮，记忆最深的是
你对海关门口
那个卖石榴的中年妇女说
吃完饭
我还要买几个石榴吃
很多书的封面上，你那
硬朗的形象
瞬间被多汁的石榴软化成
半红半青
第二年十月
我出差到云南
巧的是，在昆明接到你的电话
说你要在云南大学演讲
可否过来一见？我说我正在昆明
你大吃一惊
我随即赶到你下塌处
那房间简朴如绝句
再次相见
聊了聊行程
聊了聊诗歌
我送你一块化玉的石头
师母塞给我一块饼干
我以其为天滋的翡翠
我们嘎嘣嘎嘣地
将一首长诗咀嚼成绝句
从这时起，我们成了家人
2006年，你回国
住在中山，问我是否能一见
我疾驰千里
晚上
共同举杯喝红酒
索一幅书法
拍一张合影
酒后红红的脸
至今仍挂在温白的墙上
2007年10月
你应我之约赴郴州
在给庄晓明的信结尾处
你那一句话至今让人动容：
十月，要到郴州
去看欧阳白！
你在湘南掀起一场诗歌的暴动
五岭广场的宣传栏上
有你我的合影
你下车看了哈哈大笑：
我们无处不在
后在湘南学院做诗歌演讲
到市工商局，我主持了一场热闹的
洛夫诗歌专场朗诵会
那几日，苏仙岭、王仙岭
石头竖耳，草木额首
而后
乘船游东江
吃烤鱼
鱼香让你想起鲑鱼的悲壮
题字赠字，每一个字都在
镂刻一个惊人的细节
在郴州华天，采访你的主持人因故迟到
你玩起了捉迷藏
让所有人都找不到你
差一点让我找国安帮忙
一会儿
只见一个笑吟吟的老头出现了
你用一个儿时的小游戏
告诉小朋友，上课不可迟到
然后不巧患了感冒
我送你去打吊针
顺便请电视台两个美女主持人作陪
你说，这是一辈子最幸福的住院
我希望你能最终归国定居
你说：“你买好房子
我在隔壁买一套，我们住一起
想见的时候，就敲敲墙壁
那咚咚之声
就是邀约的鼓点”，自此后
你在温哥华和任何朋友相见
都要问他们认不认识欧阳白
我被人打听得都出了名
你的女粉丝一个一个变成了我的亲友团
她们都改了名字，如欧阳张丽
欧阳张平，连师母也改名叫欧阳陈琼芳
你的男粉丝开始吃醋
故意逗我，说在你最喜欢的人中我排第一
然后，我成为“众矢之的”
其实，你心中哪有彼此？
我们是这个纷繁世界里被蒸馏提纯的那缸酒
在站台上给你送行
你对电视台的记者说
走了那么多城市
唯郴州，有家的感觉
2008年十月
我在北京出差
你的诗书画展开幕
问我能否赶到北京一见
于是，我们参观书法展
和张仃老人拍了很多照片
你说：“拍了这么多，最后谁把照片寄给你？”
展后，我们去一条小街买狼毫
在你儿子莫凡处吃晚饭
其实，我根本就没管，能不能收到照片
因为总是有人记住了
总是有镜头记住了
有狼毫记住了
有一桌家常菜记住了
我们在一起那短短的时间
2009年衡阳国际诗歌节
我作嘉宾出席
在你的家乡
谢冕、李元洛、吴思敬、叶橹、沈奇、谭五昌、郁乃
等海内外大腕嘉宾各献一曲
衡南上空月皓云碧
地上花潮如海
连巷子里的小贩都知道：
洛夫回来了
陪你游南岳
看洛夫文学馆奠基
住衡阳时
因为酒店房间紧
师母说，我们夫妻从未有主动的分离
我今晚把老师让给你，你好好珍惜
你们两个睡一个房间
好好聊些风月无边的诗话
我和张平住隔壁
偷听一个晚上
2010年
你回衡阳，我们在衡阳相见
诗人胡丘陵请你泡脚
师母搞怪
让我带着她和张平秘密跟踪
先是尾随跟踪
然后领先跟踪
一进那家华丽的洗脚城
突然发现我和师母
早已候在大厅
于是，你抚掌哈哈大笑
师母说：死了这条心吧
你这一辈子休想离开我的视线
哪怕是须臾
因为，这是我们生生世世的誓言
然后，我们一起泡脚
师母在大厅喝茶
她从不泡脚
除了洛夫
她说她从不肯让别人触碰她的脚
2011年你再次回到衡阳
我事多
只陪着吃了餐饭
就匆匆告辞
等你到了中山
发现我们在一起时间太少
对不起这一年仅有的一次相见
于是埋怨：“这个欧阳白
风一样，摇晃了下树叶
一只果子也没有掉下来
就消失了”，任姐给我打电话告知此事
我立马翻身下床，乘高铁到广州
再坐城际火车直奔中山
堪堪赶上吃中餐
你笑盈盈地把早就写好的一幅书法拿出来
作为奖励
我们住在一个房子里整整两天
七十几岁的师母给我们做早餐
任姐请我们吃正餐
我们两个老少爷们谈天说地
除了诗歌
那几天天外有无云朵
月亮是否消瘦
我们混不知情
2012年11月
你回国，到中山展书法
我从长沙赶至会合
一起住在任姐家
在深圳出席龙彼德先生写的《洛夫传奇》一书首发式
晚宴后酒兴不止
一瓶酒似乎抵不住谈兴
坐在她家露天的阳台上
就着月亮和屋顶的红辣椒喝着
喝到忘记身处哪朝哪代
忘记置身何方
忘记自己是何方神圣
2013年9月
你先给我寄来四首诗：《昨日之蛇》、《什么也没有发生》
《剩墨》、《我和月亮》
那些字和纸上月亮不知道被谁
“咬得遍体洞洞”
难道是岁月这条蛇
从未来的宣纸上逃脱？
然后你回国
游扬州，问我可否同游
我刚巧在华东
于是赶到扬州
安顿下来，独自去游瘦西湖
小红桥转弯处
看到你、师母、谢冕、叶橹老师正在散步
我迅速冲过去
一把抱着师母
师母大吃一惊，花容失色
大家都说
为什么我们总能巧遇？
晚上，我赶到江东相见
你准备好了酒、大闸蟹、石榴
旁人说师母偏心
晚餐好吃的菜都不准别人先动筷子
等先把给欧阳白的留出来
晚上夜宵用
那晚我们对着漫天的星斗饮酒
你说石榴下酒
我说越喝越有
然后你先赴南京
我随后跟到
出席先锋书店的新书发布会
我朗诵了《因为风的缘故》
也说起你和师母动人的爱情
到今天我还记得那天的主持人马铃薯兄弟
拿着话筒在喊我：“欧阳白，你在哪里”
他喊我的时候，我正沉迷于你的书里
你的诗里，茫然不知谁在另一个世界喊我
至今，马铃薯兄弟那空荡荡的声音
还倒悬在那间书店的梁上
在我的耳边萦绕
2014年9月8日
你从温哥华写信来：你的中秋节贺辞
我已在微信中读到，我们和一群老乡
分食了一只巨大的帝王蟹
听到嫦娥的口水
掉在大海里的声音
同时预约10月相会于鹏城
10月28日，我们相聚深圳
出席洛夫创作70周年大庆，我被庆典上
克里木的舞蹈
德德玛浑厚的歌声
凄厉的马头琴震惊
被你和师母那美好而持久的爱彻底震晕
你幽默地说起夫人：虽然早就西线无战事但
怎么样也无法割舍分离
我在你的新书《知乎水月》发布会上发言
让世人一起和我感受你诗歌的
惊：吓死人的惊
冷：纯艺术的温
禅：蝉蜕变后的样
魔：不可思议的手
我们喝酒、看杨静朗诵《边界望乡》
我和你一起叨念：“明月别枝惊鹊
清风半夜鸣蝉”，你像个孩子一样温柔地看着她朗诵
我倚在你的沙发肩上
生怕错过每一个闪着泪花的汉字
那晚灯光微黄，壁纸温暖
2015年2月19日
你寄来一首叫《渴望》的新作：
“我们渴望一双蚱蜢有力的腿
渴望风筝和它的天堂
渴望诗与远方
以及一只风平浪静的枕头”。
我知道你现在缺这些
但腿我无法给
天堂无法给
枕头却可以给
风筝却可以给
但你却不要
你要我们都新年快乐
10月，四川
你领了李白诗歌奖后
再到深圳领扶正诗歌奖
我在深圳领取了一本极为珍贵的木刻版《漂木》
封面上的洛夫，刚毅的线条
锁住岁月的沧桑
凝固时间的流逝
我看一群又一群粉丝和你合影
一个又一个记者采访
我像个特务跟着
生怕你说错一句话
丢掉错一个字
丢掉房间的钥匙
和需要盖在书法上的印章
2016年，还是深圳
你的“诗情铸诗魂”书法展举行
精美的书法写出
精美的诗篇
你说诗歌与书法
都是在追求永恒之美
你期待永恒
虽然我们都知道
除了上帝，没有真正的永恒
晚上，我们朗诵诗歌
你像个孩子一样认真地
朗诵了我手写的《熊孩子》
看完了我写的长诗《心经》后
说要带走，推荐给某诗刊
我说这诗已经答应给我们自己的刊物《诗歌世界》了
你说这诗写得不错
特别是作为藏头诗
几乎看不出雕琢的痕迹
感觉心经就是为你这首诗专门写的一样
我知道这是你惯用的极度夸张手法
于是，很自然地
我脸红了
看深圳的夜色都是红彤彤的
年底，你从台湾给我来寄最新版的《石室之死亡》
扉页上签：“欧阳白存念：时间是我们
最大的敌人，战胜它！”
我们相约在来年
在长沙举办一场盛大的洛夫专场朗诵会
互致新年问候后，你染上了疾病
师母给我打了电话
说要回台北，温哥华太冷了
是啊，他乡多冷
还是得选择再次漂回汉语的家
2017年，病体略有恢复，但不能回长沙
诗歌朗诵会延期到2018年
随后，湖南诗歌学会给我办一个专场沙龙
我希望你说上几句说
你以为要在洛夫专场朗诵会上专门说我的诗歌
没有答应，后来知道是我的朗诵会以后
还忙不迭地表示歉意，并且赶紧给我写了很多勉励的话
现在我才知道，其实那个时候
你的身体和精神已经远不如正常的状态
一想起这，我就想用刀子把自己的心
挖
出
一
个
洞
来！！
我们眼看不能在这一年中见上一次
延续十多年的约会或者巧遇真的就要终止了吗？
后来身体稍好
你到了北京
到了威海
试探性地问我能不能北上相见
但我的工作确实无法离开
早三天，接到章迈的微信
让我在半年之内一定要到台北一次
说你会很高兴的
随后我接到任姐的电话
问我能不能短时间内到台湾
我说春节左右行不行
她说肯怕不行
他们不明说的暗示
让我知道我必须赶紧行动
必须立马开始申请出境
这将是第一次我主动出境去见你
我知道
这也是我们此生最后一次相见
我在想，这次见面我们聊什么
过去的事情还需要回忆？
将来还需要展望？
最后一次相见后
信基督的你去天国
不信上帝的我如何去那里找你？
我相信来世
你却不信有来生
你似乎还揶揄过大悲咒
当然，你认可过我写的心经
也喜欢用书法写心经
我刻意相信，骨子里
你依然相信来生
就像师母那么虔诚地相信佛和菩萨
于是，我将和你相约下一世的相会
我们约定一个暗号
你再生时，我要认出你来
教你写诗
就像此生你教我那样
我希望你再次出生在中国
在湖南
在衡阳
我将去衡阳的每一个山村找你
我老了也像今生的你一样慈祥地看着来世的你
给你送书
送书法
每年给你写信
给你寄加拿大钱包
寄零食
给酒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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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将再次成为你的粉丝
你将再次成为我生活里不可或缺的部分
我在临终前会唠叨着见你一面
哪怕千山万水，也要你踏歌而来
那个时候，就像现在
我都要和你相约：
“来生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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