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华热点 我的父亲母亲（上）
作者：陈凤玲
—、我们仨
写下这个标题，我的心情异常沉重。多少往事，涌上心头……上世纪60年代，我的养父、养母和我，三个苦命的人，被命运的大手牵引着，走到了一起，组成了一个特殊的三口之家。
我的养母在1981年因病去世，我的养父也于2011年驾鹤归西，曾经的那个风雨飘摇的三口之家早已不复存在。而我，当年那个刚满四个月的瘦弱不堪的女婴，如今也已人到中年，当了外婆。
我的养父出生于1933年，小学文化，中共党员。他长得高大魁梧，相貌堂堂。性格豁达，坚强乐观。养父当了一辈子基层干部，人民公社时期担任了近20年的生产队长，包产到户以后担任了十多年的村主任。作为毛泽东时代的共产党员，养父一生工作勤恳，克己奉公，在群众中很有威望。然而，养父的个人生活又是那么的不幸，他一生中有过三次婚姻，却没有留下一个自己的孩子。
我的养母生于1936年，比养父小三岁。中等身材，自然卷发，干净利落，心灵手巧。养母与前夫离异，是养父的第二任妻子，终身未育，去世时年仅45岁。
我，1967年1月出生在一个农村家庭，排行第四。当时上边有14岁的哥哥，11岁的大姐，3岁的二姐。我出生时正值文化大革命如火如荼地开展，我的生父这时担任生产队会计，被人攻击，贴了大字报。生父老实胆小，因为此事急火攻心，得了重病，离家四处求医。生母独自在家，一人带着四个孩子，产后虚弱，担惊受怕，失眠抑郁，也生病住了院。出生不久尚在襁褓之中嗷嗷待哺的我无人照看，眼见饿得越来越瘦，奄奄一息。
父母曾有意把我送给一位本家的大娘，这位大娘有三个儿子，没有女儿。但大娘有顾虑，因为两家住得近，担心将来长大了会认亲娘，不疼她，白养，同时也嫌带孩子麻烦。
我的姨妈住在十几里外的一个村子里，他们公社有一对干部夫妻，家庭条件较好，结婚多年没有生育。姨妈前去询问，但他们那时还没有收养孩子的打算。姨妈正在为难之际，我的养母闻讯而来，正有心抱养，意欲“压子”。通过姨妈牵线搭桥，就这样，四个月的我来到了养父母的家里。
二、养父母的婚姻
（以下文字中的父亲母亲即是我的养父母）
父亲的第一任妻子，我的大娘，是一个性格开朗，爱说爱笑，脾气很好的人，与父亲的感情也不错。他们婚后一年生了一个女孩，几个月时不幸夭折了。后来，大娘又怀了孕。
那时候，家里吃面要自己去推磨磨面。村里石磨少，等着磨面的人多，要起早去抢毛驴。夏季的一天凌晨，有孕在身的大娘起早去生产队的牛屋牵驴推磨，在村口被几条恶狗围攻。大娘的惨叫声惊醒了一位在外露宿的村民，他来不及穿衣服，披着被单就赶忙跑过来把恶狗赶走了。可是，大娘受到了惊吓，一病不起，日渐消瘦。不久，大娘产下了一名死婴，随后也咽了气……
我母亲的娘家在涡阳县一个叫曹市集的地方，离父亲的家有五十多里路。有一天，母亲回娘家路过父亲的村庄，在村西的大桥上歇息喝茶。卖茶的是一位姓宋的老奶奶，她问母亲到哪里去，母亲说她的丈夫死了，要回娘家。宋奶奶想起我父亲丧妻已久，孤身一人，就问母亲愿不愿意。于是，母亲见了父亲，她很满意，就这样留下了。
其实母亲说了谎，她的丈夫并没有死，她在夫家生活得不好，生气跑了出来。
几个月之后，母亲的丈夫一路打探找到了父亲家，可是母亲说什么也不愿回去。几经周折，她与前夫离了婚，和我的父亲正式结成了夫妻。
三、盼子之痛
母亲和父亲结婚以后，几年来一直没有生育。“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那时的农村封建思想很严重，父亲已经30多岁了，膝下无儿无女，我的爷爷奶奶也年近六旬，还没有抱上孙子，这引起了爷爷奶奶的强烈不满。
我的母亲心直口快，性情暴烈，脾气很坏，三句话说不好，就翻脸发火。因此，她和爷爷奶奶多次发生冲突，互不理睬，和父亲的关系也不和谐，屡次打架吵闹。
在我之前，父母曾经收养过一个七、八岁的男孩。不知是因为母亲嫌他不听话，还是他受不了母亲的脾气，后来自己走了。
1967年5月的一天，母亲从姨妈的手中把刚满四个月的我接了过来。那一年，母亲32岁，父亲35岁。
四、死里逃生
我被抱到养父母家里的时候，村里人都在背后议论：这个女婴又黑又瘦，小手像个鸡爪，恐怕很难喂活。可是，我的父母都很喜欢我，母亲更是把全部精力都放在了我的身上，从此再不能睡个囫囵觉。
那个年代，物质极度贫乏，缺吃少穿，要养活一个婴儿谈何容易！
父亲托人从城里买了一点儿炼乳和云片粉，又把家里仅有的一点白面拿出来，用盛饭的大勺子熬一点儿面糊，抹在我的嘴里。当时村里和我差不多大的孩子有十几个，母亲于是抱着我沿街“乞讨”，到处找奶吃。婶子大娘们都很热心，到谁家都让吃饱，有时还专门给我留着。
我体质弱，经常生病，感冒、发烧、咳嗽，不论白天黑夜，不论刮风下雨，母亲抱着我一次次往医院跑。有一次腹泻脱水，病情严重，危在旦夕，可凭着顽强的生命力，我硬是闯了过来。
在母亲的精心照料下，在善良的乡亲们的哺育下，我渐渐地长大了。
我懂事以后，一次又一次地听到街坊邻居们在我面前感叹：没想到啊，你能长成这么大的闺女！
前年，我去老家参加一个婚礼，村里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太(论辈份我喊她奶奶)见到我，颤巍巍地拉着我的手说：你小的时候，还吃过我的奶呢！
五、我的童年
小时候的我，有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天真活泼，颇受家人的宠爱。我是爷爷的开心果，是父亲的掌上明珠。虽然家境贫寒，但父母总是尽可能地让我吃好穿暖。父亲赶集回家，会给我带来一把糖果，一根油条，或者一个烧饼。有时候还会买来花头绳，扎在我的头上。村南的供销社里来了花布，母亲会扯上几尺，给我做一身花衣裳。母亲心灵手巧，我脚上绣花的鞋子，总是让小朋友眼馋不已。还有疼爱我的小姑，给我梳头，扎辫子……
父亲那时是生产队的队长，为人仗义豪爽，朋友众多，街坊邻居也都喜欢到我家串门聊天。因为生产队里的工作原因，每年都有外地的叔叔来到村里。我家就像是生产队的“临时饭店”，负责招待客人。每当这时，我就早早地搬好板凳，拿着筷子坐在饭桌旁等着。通常我会早早地坐在正对着门口的那个位置。那时，我并不知道这个位子叫“上座”，是要留给长辈或者年长的人坐的。我只是觉得这个位子亮堂，能够“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长大以后，家人还笑说我那时爱坐“上座”。)
席间，父亲会让我给叔叔们敬酒，我并不胆怯，端着酒盅挨个给叔叔们喝酒。有一次，我还把一位姓邱的叔叔给灌醉了。骑自行车回去的时候摔倒在路边的小沟里，所幸没有受伤。
后来，我又学会了猜拳行酒令，用筷子敲“老虎杠子”。杠子打老虎，老虎吃鸡，鸡叨虫，虫拱杠子。那一次，我和叔叔们玩这个游戏，一连输了几次，喝下了五六盅白酒，家人有点担心我醉了。可是，我吃过饭就去玩了，爬高上低，一点事儿没有。家人这才发现，原来我的酒量还挺大呢！
我的父亲母亲（中）
六、身世风波
有一天晚上，我正在和小伙伴们一起玩耍。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发生了矛盾，那个小朋友骂我是“要来的孩子”，我哭了。回到家里，虽然我极力掩饰，母亲还是看到了我哭红的眼睛。母亲追问我是怎么回事，我就是不肯说。
母亲找到和我一起玩的小伙伴，问明了情况，不禁勃然大怒。虽然我的身世在村子里不是秘密，但是母亲不能容忍有人当面这样说我，这是她最大的忌讳。
母亲站在村口骂了起来，从那以后，再没有人敢当着我家人的面提这件事了。
其实这件事情我是知道的，早有两个好事的妇女在背后悄悄地对我说：你的家在某某地方，你在那里还有一个娘，村东头的某某是你的姨妈……
虽然那时我只有五、六岁，但是我也能感觉到这两个长舌妇不太善良，她们明知母亲不想让我知道自己的身世，却在我面前有意挑拨。
我家和姨妈家相隔较远，一个在村西，一个在村东。因为母亲的这种心理，我们并不来往 ，我也不和姨妈家的表哥表姐一起玩耍，偶尔碰上了，也会刻意地回避。
而对于年幼的我来说， 有父母的呵护 ，爷爷奶奶的关心，还有小姑的疼爱，这些就足够了。
（和我发生争执的小朋友我已经忘记是谁了，在背后说坏话的那两个妇女我一直记得。不过这两个人现在都已经去世了，往事如烟，随风飘散。)
七、心理阴影
我的到来，给父母亲的这个家庭带来了希望和欢乐，但是这并不能改变母亲暴烈的性格。
我记事以后，母亲和爷爷奶奶因为家庭琐事又发生过数次激烈的争吵，进而引发了和父亲的肢体冲突。母亲几次寻死觅活，投水、上吊、闹离婚，记忆最深刻的，是那一次，母亲喝了农药。
忘记了是因为什么事情，父亲和母亲打了起来，母亲一气之下喝了农药。被我发现之后，赶紧告诉了父亲，父亲立刻叫人把母亲抬上板车拉起来去抢救。母亲躺在板车上，几个人轮流拉着车子跑着去镇医院，我坐在车子上陪着母亲。因为要洗胃，母亲被灌下大量的肥皂水，呕吐得衣服上、地上到处都是。幸运的是，由于抢救及时，母亲最终活了过来。
童年的我睁着一双惊恐的眼睛，不知道这到底是为了什么！？于是我的心里有了一种担忧和害怕，害怕哪一天会突然失去母亲。
晚上的时候，我睡得比父母早。有时一觉醒来，看见屋里点着灯，父母却不在家。我的心里忽然生出一种不祥的感觉，总担心母亲是不是又去投了河。我再也睡不着，赶紧翻身下床，蹑手蹑脚地来到后院邻居三奶奶家，隔着门听一会儿，如果听到了母亲说话的声音，我就放心了，再蹑手蹑脚地回来躺下，等着母亲回家。
有一天晚上，我睡醒后又发现母亲不在家，于是马上出来寻找。外面下着雪，天气寒冷，我穿着贴身内衣就在雪地里到处跑。我先到了三奶奶家门口，没有听到母亲说话的声音，马上又跑到西邻大婶家，还是没有。我正要去别处寻找，从外边回家的小姑看见了我。小姑赶紧把冻得瑟瑟发抖的我抱回家，又去外面大声叫喊母亲。而这时小姑和母亲一年都没有说过话了，因为母亲跟他们吵架的原因。
后来，家人说我那次夜里跑出去是发呓症，他们始终都不知道我内心的恐惧，我是出去寻找母亲，我害怕失去母亲。
(最近几年读了一些关于心理学方面的文章，才知道，我的童年遭受创伤，没有安全感。)
八、我的1973年
1973年，对我来说是不同寻常的一年，也是极其不幸的一年。
这一年的农历正月十六，我上学了（那时是春季入学），从一个懵懂的小女孩，变成了小学生。我挎着母亲用旧布缝制的书包，走进了学校的大门。吃过晚饭，我趴在煤油灯下认真地写着a、o、e,1、2、3。母亲则在旁边纳着鞋底，陪着我写作业。(这是非常温馨的一幕，因为是上学的第一天，所以记得那么清楚。)第二天，母亲拿着我写的字给邻居看，夸赞我写得好。
生活如果就这样一直过下去，也许我的人生会是另外一种样子。可是……
大约两个月之后，母亲在一次全国性的育龄妇女大普查中，被查出罹患恶性子宫肿瘤(中期)。这也揭开了母亲多年不育的真正原因。
于是，父亲立即带着母亲来到合肥，住进了安徽医学院附属医院，开始了长达七个多月的住院治疗。
那年刚刚上学的我，只有六岁多，不能独立生活，没办法只能跟着爷爷奶奶。
那个年代的医疗水平有限，七个多月的治疗，只是控制住了病情的发展，并没能根治。治疗的最后阶段，需要开刀切除子宫，但是有一半的风险。医生说：要么能彻底根除，要么癌细胞扩散，并且还需要二百元钱的手术费。这对已经花干卖净的我家来说是一大笔钱，也没有亲戚朋友可以借钱的了，就在这样的情况下，母亲选择了出院。
我们家本来就很贫寒，母亲的病无疑是雪上加霜。七个多月的治疗费用，让这个家庭倾家荡产，债台高筑。从此，我们家成了村子里最贫穷的一户。
这边养母刚出院，那边，阴历11月13，又传来了我的生母投井身亡的噩耗。
九、生母之死
我的生父母都是忠厚本分，老实巴交的农民，一家人本来过着平静的日子。但是因为一些家庭矛盾得罪了我的两个大爷，从此便家无宁日。我家和两个大爷住在同一个大院，大人小孩进进出出难免发生摩擦，每当这时，我的两个大爷就会借故辱骂、殴打我的母亲。他们两家有四个儿子，而我的哥哥还未成年。面对两个大爷的恶毒蛮横，父母亲怕他们伤害我的哥哥，只有忍气吞声，忍辱负重。久而久之，母亲患上了严重的抑郁症。
我被送给养父母之后，母亲一直没有见过我。因为养母忌讳的原因，母亲不敢去看我。我上学那年，母亲又一次来到了同村的姨妈家。为了见见我，她来到我家的附近等着，远远地看着我上学放学。那一次我放学回家，她来到我身边，伸手想抱抱我，但是我不认识她，就挣开她的双手跑回了家。我不知道她当时是怎样的心情，我甚至没有好好看她一眼，不记得她的模样，印象中只有一个模糊的影子。
我并不知道，这是我离开她后唯一的一次、也是最后的一次见面。这年的年底，母亲投井自杀了。
养父带着我跟随姨妈他们一起去参加母亲的葬礼。这是我第一次回到出生的地方，见到了我的生父，两个姐姐，还有一个3岁的男孩，那是我的弟弟。
他们给我穿上孝服，把我带到母亲的灵前。可是我没有哭，我还不知道悲伤，也不知道这件事对我意味着什么。
临走的时候，哥哥把我们送到村口，他紧紧地抱着我，依依不舍，泪流不止，嘱咐我要好好上学……
十、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母亲生病以后，只能在家做做家务，再也不能下地干活挣工分，家里只有父亲一个劳力。而母亲治病欠下的巨额债务，像一座大山一样压在父亲身上。
这样的家庭情况下，我从不问父母要零花钱。春天的时候，我和小伙伴去沟边割野薄荷(一种草药)，然后晒干；夏天的晚上，我们去路边的树上捡知了壳(蝉蜕，一种中药)；还有每学期用过的课本，写完的作业本。这些东西可以拿到镇上的收购站去卖，能换取几毛钱的零用钱。
那时候没有现在这么多的垃圾，如果有，我一定背着口袋，到处去捡饮料瓶和一切能卖的废品。
那一次，我和同学一起去镇上赶集玩，路过新华书店的时候，我们进去看了看。我一下子看中了两本书，可掏掏口袋，我身上没有一分钱。但是我太想要那两本书了，怎么办呢？回到家里，我冥思苦想，终于想到了一个好办法。我来到邻居姐姐家里，让她把我的长辫子剪掉。姐姐非常惊讶，她知道我十分爱惜自己的长发，问我为什么突然要剪掉。我说自己上学太忙，顾不得经常洗头发，再说了，头发剪掉不是很快就能长了吗。姐姐抚摸着我的头发，对我说：“我一剪刀下去就剪掉了，你可不要后悔啊！”我咬咬牙，闭上眼，对她说到：“快点剪吧！”我真的怕自己会改变主意。
拿着剪掉的辫子，我一溜烟地跑到镇上的新华书店，把那两本书买了回来。
至于穿的衣服，那都是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我冬天的棉衣，大都是母亲的衣服改小的。
十岁那年，我已经能挣工分。麦收时节，扛起筢子去给生产队搂麦；暑假的时候，拿起镰刀去割青草，交给生产队，给队里饲养的马、牛、骡子、驴子作饲料。
也是在这一年，四年级暑假开学前，母亲又生病了。父亲带着母亲去蚌埠住院，留下我一个人在家独自生活。
那一次，我做了一锅饭，到现在都不能忘记那又涩又苦的味道。
我家的菜地里种了几棵西红柿，到秋天时已经枯萎了，我拔掉了秧子。可是，上面还有几棵小小的青色的西红柿。我舍不得扔掉它，就切成片下到了锅里。一吃到嘴里，涩得我直吐舌头。后来我才知道，这种西红柿是有毒的。
家里的这些家务事没有难住我，可是在学校，我却因为钱的问题哭了几回。
开学后，班主任要收学费，每人一块五毛钱。这时我的父母都在蚌埠医院，家里只剩我孤身一人，手里一分钱也没有。同院住着爷爷奶奶和小叔，我不愿向他们伸手借钱。也许班主任不好当面问我要，每次上课前都会故意问：还有谁没交学费的站起来。我只有默默地站起来，低着头流泪。
班里只有三十来人，谁没交学费班主任心里应该很清楚，况且她的娘家和我同村，我家的情况她也知道。我哭了几次以后，同班的一位刘同学回家告诉了她爸爸，这位大爷和我父亲很熟悉，觉得这个老师太没有人情味，就替我垫付了一块五毛钱的学费。父亲回来后才把钱还给了人家，但这件事我一直都没有忘记。
我的父亲母亲（下）
十一、父亲的毛驴车
母亲的病，让我们这个家一贫如洗，债台高筑，而母亲的后续治疗，还需要吃药。
生产队每年分的粮食仅够吃饱饭，没有节余 。为了生活，父亲不得不想挣钱的办法。那年冬天，父亲借钱买了一头毛驴，一辆板车，农闲的时候去火车站给人拉货，有时拉粮食，有时拉水泥黄沙。有时跑的路子远，一连几天都不能回家。
这头小毛驴要吃草料，我晒的一垛青草眼看吃完了。于是，母亲要我去生产队的牛屋“偷”铡好的麦草。吃过晚饭，等人都睡了，我拿着一个大麻包，悄悄地来到西场的牛屋里，装满一袋，背起来就走。说实在的，我非常害怕，还好，没有被人发现。
那一天，我又摸黑来到了草屋门口，谁知道门旁边放了一只铁皮水桶，“哐啷”一声，被我一脚踢倒了。“是谁？！”一声大喊，另一间屋的饲养员姜爷爷被惊醒了，同时拉亮了电灯。我尴尬地站在那里，不知道怎么办。姜爷爷看见是我，并没有责备我，默默地给我装了一袋麦草。
后来，父亲听说补鞋的机子卖得好，就和一位朋友一起组装这种手摇的补鞋机。现在修鞋的人仍然使用这种手摇的机器。
因为搬运水泥，父亲的双手患上了一种叫“鹅掌疯”的皮肤病，每到冬天就起皮开裂，又痒又痛。
(想起父亲那几年的艰辛，我的眼泪又掉了下来，父亲用他的坚强隐忍，吃苦耐劳，撑起了一个多灾多难的家。)
十二、来自哥哥的关爱
生母去世那年，哥哥21岁，刚刚高中毕业，成绩优异。但那时候没有高考，实行“推荐”上大学，哥哥因此失去了上大学的机会。哥哥想去当兵，可家里弟弟妹妹需要照顾，也去不成。后来，哥哥进了村里的卫生室，当了一名“赤脚医生”。
哥哥尽心地照顾着这个失去了母亲的家庭，他找对象的首要条件，就是要性格温和，能够善待弟弟妹妹。
自从见了我一面，哥哥又牵挂起了我这个自小离家的妹妹。从此，每年的中秋节和春节，哥哥都要带上礼物，来到我家，看望我的养父母，看看我这个小妹妹，了解我的学习情况。
对于养母的病情，哥哥很是关心，几乎每次到来，都给养母带来药物。如果听到什么偏方，也不辞辛苦，把配好的草药送来。养母很是感动，经常对别人说，哥哥就像她的亲儿子。也因此，养母不再隐瞒我的身世。
1978年暑假过后，我读初中一年级。秋天，哥哥结婚了。养母带我参加了哥哥的婚礼，还在家里过了一夜。第二天走的时候，嫂子送给我一双鞋子，还有一块漂亮的黄色带花的的确凉布料。
十三，养母的身世
1979年暑假，母亲带我去了她的娘家，涡阳县一个叫辉山的地方，离我家有五十多里路。
这个地方我七岁以前来过，那是春节的时候，父亲骑着那辆他自己组装的破旧的自行车，带着我和母亲去舅舅家走亲戚。因为路途很远，我坐在自行车前面的大杠上，又冷又困，脚都麻了，不知怎么把右脚伸进了前轮里，结果脚踝处被别去一层皮。还有一次，因为路不好走，上坡的时候，我们仨连人带车摔到在地上。
自从母亲生病后，舅舅没到我家来看望过，我们两家断了联系。六年后，母亲带着我再一次来到这里。这一次，母亲还有一个心愿，她要寻找自己的家。
原来，我的这个舅舅并不是母亲的亲哥哥。大约五六岁的时候，母亲被人贩子从外地拐来，卖给了涡阳县曹市集的一户人家当女儿。养父母去世后，母亲跟着哥哥来到了辉山。
母亲向舅舅说出了她的想法，舅舅带她寻访了一位知情人。这位知情人说，当年被拐来的还有一个十几岁的女孩，这个女孩卖给了大侯集的一户人家当童养媳。因为这个女孩被拐时年龄较大，记忆较多，已经找到了亲生父母。
于是，母亲带着我又来到了大侯集，辗转找到了那位阿姨。这个阿姨嫁给了一位比她年长十岁但很老实的丈夫，生了两个女儿，日子过得还不错，特别是她找到了自己的家。母亲和这位阿姨都是从河南省某地被拐来的，路途遥远，母亲哭着请求阿姨帮她打听自己的亲人。但是，母亲当年只有五六岁，记忆很少，只记得家人姓宋，还有一个弟弟的名字。听着母亲的哭诉，我在旁边泪流满面。我当时只有十二岁半，我暗暗地发誓，等我长大了，一定去帮母亲找到她的亲生父母，她的兄弟姐妹！
可是，我没有想到，仅仅一年半之后，母亲就因病去世了，她的愿望，成为了永远的遗憾。
十四、少年初识愁滋味
1980年暑假过后，我升入了初三。
那时，刚刚恢复中考高考三年，农村孩子跳出农门的最好出路就是考中专。我的成绩一直排在前三名，考中专很有希望，我也对自己的前途充满了信心。
然而，开学没几天，母亲的病情恶化了，父亲又带着母亲外出求医。令我意外的是，半个月之后，他们回来了。
那天我放学回到家，母亲正躺在床上，她看见我，立刻放声大哭。她哭自己的命苦，她哭老天的无情，她哭不能把我抚养成人……我听见家人悄悄地说，母亲的病已经无法治疗，癌细胞扩散到了淋巴，母亲的生命大约还有三个月至半年。
这个噩耗对于我无异于晴天霹雳，我不敢想像今后的日子该怎么过。我心如刀绞，泪如雨下，躲在没人的地方偷偷哭泣，陷入了从未有过的悲伤之中。母亲的养育之恩我还未能报答，我想为母亲做点什么，我要在母亲的病床前端茶送水，尽心尽孝。如果现在不报答母亲，今生就没有机会了！考大学，考中专，对于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我想报恩，我不想这辈子留下亏欠，留下遗憾。我流着泪告诉父亲，我不想上学了，我要照顾母亲。可是，父亲不同意，他要我好好上学，他来照顾母亲。
我一连几天没有去学校，父亲的意见我不听，他很无奈。这时，我的班主任和学校的校长来到了我家，他们是来劝我上学的。校长的谆谆教导，班主任的深切关怀，父亲的殷切希望，让我无法拒绝，就这样，我又回到了学校。可是，我已经不能专心学习了，老师讲的什么我也不知道，常常不知不觉就流下了眼泪。
放学回到家，我还要做饭，洗衣，做其它家务，忙忙碌碌中，我的成绩急剧下滑。
十五、举起的拐杖
母亲的病情越来越重了，已经不能自由行动，走路要依靠拐杖。
那一天放学回到家，我急急忙忙去抱柴烧水做饭，匆忙之中忘记了先给母亲做饭（我们每天要单独给母亲先做点好的，白面留给她吃。）等我去堂屋送开水瓶的时候，母亲拿着拐杖就坐在旁边的床上。我刚把开水瓶放到桌子上，还没转过身来，后背上猛地挨了一棍，接着又是一棍……我没有躲闪，任凭母亲的拐杖打在身上，接着，母亲就骂开了：我白养活你，想吃你的一口饭都吃不上……像这样的话母亲以前不知道骂过多少次，我站在那里，委屈的泪水顺着脸庞哗哗地流下来，我每天都记得先给母亲做饭，那天忙得忘记了。可是我没法解释，母亲是不容我辩解的。
养母是爱我的，这一点毋庸置疑，是她给了我第二次生命，给了我一个家。然而，母亲暴躁易怒的性格，给家人带来了伤害，同时也大大伤害了自己的身体。
母亲患病八年来，父亲表现出了极大的忍耐力，不论母亲怎样发火，父亲都极力忍让，爷爷奶奶也不再和她争吵。而我更是对她的话绝对服从，丝毫不敢跟母亲顶嘴。有时候挨打罚跪，我都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母亲根本不容我分辩，我对母亲也很畏惧。
大约是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有一天，我禁不住同桌一位女同学的再三邀请，放学后和她一起去了她的家。那时候没有电话，我没法告诉父母，年龄又小，也想不到父母会担心。吃过晚饭，我俩正躺在床上看星星，这时候父亲找来了。天黑了我还没有回家，父亲去问同村的小伙伴，才知道我去了邻村同桌家里。
我跟着父亲回到了家，哪知道，还没进门，母亲就大发雷霆，撵我滚，不让我进家。我没想到母亲会如此生气，吓得不敢作声，跪在外面，后来父亲把我带到爷爷屋里。
母亲生病前，曾经因为家庭琐事跟东院的大娘打了一架，把大娘的褂子撕破了，两人一直不说话。跟西院的婶子也吵过，都是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邻居婶子大娘们都有些怕她，跟爷爷奶奶的矛盾更是不可调和。倘若母亲的脾气能够温和一些，那么她也许就不会生大病。如今，惧怕她的大娘婶子们都还健在，儿孙满堂，而争强好胜，不甘示弱的母亲只落得一抔黄土!
这似乎印证了一句话：性格决定命运！
十六、最后一个春节
冬天到了，天气越来越冷。母亲终日卧病在床，走路已经很困难了。这时，父亲听说一家私人诊所能手术治疗肿瘤，抱着最后一丝希望，父亲带着母亲去做了手术。
手术的刀口在后腰部（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位置开刀），没想到这个刀口迟迟不能愈合，母亲从此只能俯卧在床上。后来，慢慢从刀口处流出脓血，父亲只得用旧布片给母亲垫上，过一会儿再换下来，拿到南沟里去洗。门前的绳子上，屋山头的柴垛上，到处晾晒的都是布片，就像婴儿的尿布。
我要帮着父亲去洗，可是父亲不让。他说我年龄小，这些流出来的脏东西可能有细菌或病毒，怕传染我。于是，父亲每天在冰冷的河水里洗这些布片，手被冻得又红又肿。整个冬天，父亲每天夜里要起床几次照料母亲，他只能和衣而卧，身上生了虱子。
1981年的春节就要到了，这是母亲在人世间度过的最后一个春节，也是我们家最惨淡悲伤的一个春节。
从母亲伤口里流出的脓血，散发着一股恶臭的气味，整个堂屋里的气味很难闻。考虑到春节期间家里要来亲戚朋友，父亲把母亲挪到了那间闲置的南屋里。而此时，母亲已经病入膏肓，春节前的几天，母亲已不能进食，只能喝一点儿清水。
这一年春节，我家没有买年货，没有放鞭炮，也没有包饺子。在别人家的鞭炮声中，我和父亲，守着奄奄一息的母亲，度过了最后一个团圆的大年……
我的父亲母亲（下）
十七、痛苦的煎熬
那间闲置的南屋，原来是小叔家的锅屋，后来用于堆放柴草，隔壁就是奶奶的房间。爷爷已于三年前去世，奶奶在秋天的时候去了黑龙江的二姑家。我于是就住在了奶奶的房间里。
母亲被挪到南屋的时候，我刚放了寒假。癌症晚期的病人是很疼痛的，不论白天黑夜，总能听到母亲痛苦的呻吟声。夜晚，母亲的屋子里彻夜点着油灯，父亲每睡一会儿就要起身到南屋里看看。
同村的同学喜姐原来晚上和我一起住，母亲搬到隔壁后，她很害怕，就不到我家来了。每个黑夜，刚满十四岁的我孤独地蜷在床上，恐惧，悲伤，无助。母亲绝望哀痛的声音让我难以入眠，好不容易睡着了，又是恶梦连连。
春节过后，我的哥哥来看望母亲。这时，俯卧在床上的母亲，连抬起头的力气都没有了，神智也有些模糊。哥哥和她说话，她已经不认识人了。
我的哥哥流着泪走了，他知道，他的妹妹终究逃不脱命运的捉弄，又要成为没娘的孩子了
昏迷中的母亲，醒来就不停地叫着“娘”和“哥”，可是，母亲的娘在哪里？而她的那个一起长大却没有血缘的哥哥，多年来已经不再登门，母亲的娘家，已没有一个亲人！
笑容早已从我的脸上消失，愁云笼罩在我和父亲头上。看着病床上痛苦挣扎的母亲，我和父亲内心同样受着煎熬！我不知道命运为什么这么残酷，要让母亲遭受这样的折磨！
十八、正月十五元宵节
1981年2月19日，农历正月十五，元宵节到了，又是一个张灯结彩，合家欢庆的日子。
这是我小时候最喜欢的一个节日，可以燃放五颜六色的烟花（那时只有很小的花筒)，可以看着母亲用面团蒸出多种多样的小动物，可以提着父亲用纸糊的灯笼和小伙伴们到处玩耍。
按照我们当地的风俗，这一天，家家户户都会蒸上各种花样的面食，像灯碗、龙、鸡、大雁、蛤蟆等等。每到这时，我都会高高兴兴地帮助母亲干活，拿来黑豆给龙、鸡、大雁、蛤蟆安上眼睛；找来秫秸莛子给鸡和大雁装好脖子；洗干净梳子，用它在大雁的背上压出花纹……
夜幕降临的时候，各种灯都点亮了。母亲把三盏龙灯分别放在盛粮食的囤上，盛面的缸上，盛衣服的箱子上，寓示着丰衣足食；把鸡灯放在门旁边的鸡窝上，寓示着鸡鸭满圈；而灯碗则是每间屋里都要点两个，寓示着一年里亮亮堂堂。
每年，母亲都会给我做一个特别的面灯，灯碗比较深，能够多盛一点麻油，灯沿上还盘着一条小龙。这个灯碗是给我端着玩的，我和小伙伴们在一起要比一比谁的面灯好看，谁的灯亮得时间长。等到麻油快要燃尽的时候，我也玩饿了，就把面灯蘸着麻油吃掉了。
大雁不是用来点灯的，它有一个重要的用途。正月十六，出嫁的女儿要回娘家，大雁是送给父母的礼物，寓意是飞走的女儿又回来了。我很小的时候，邻居大叔曾经打趣地问我：你长大到婆家以后给你娘送什么礼物啊？我不加思索地回答：我要给娘送很多很多的大雁！
可是，母亲等不到吃我送的大雁了！那年的元宵节，家里冷冷清清，一片漆黑。母亲的病床前，那如豆的灯光忽明忽暗，似乎随时可能熄灭。往年元宵节的那种欢乐，已经永远成为了回忆。
我们刚刚吃过晚饭，隔壁的小婶忽然要临产，小叔赶紧带她去医院。家里只剩下两个堂妹，一个五岁，一个三岁。我带着她俩玩了一会儿，哄着她们入睡了。
晚上睡觉前，我照例去看了一下母亲。此时，她已经有几天滴水未进了，声音也越来越微弱。父亲在给母亲的刀口换纱布，她显得很安静，好像睡着了。
我躺在床上，外面断断续续传来噼里啪啦的烟花爆竹声。我觉得很累，不知不觉就进入了梦乡。
十九、魂归故里
正月十六早晨，天刚蒙蒙亮，我还在睡梦中，邻居大叔在窗外把我喊醒了。我突然意识到，可能是母亲走了。
我急忙起床，来到隔壁，屋子里空了。堂屋门口站着几位邻居叔叔，他们已经把母亲从南屋抬到了堂屋里。夜半时分，父亲起床给母亲换纱布，发现母亲已经没有了呼吸。
母亲静静地躺在床上，她终于没有了痛苦。由于在病床上俯卧了两个多月，她的面部有些浮肿，鼻子下面渗出了血迹。父亲拿着毛巾，在给母亲擦试面容。
我虽然对母亲的离去已有思想准备，可是，当这一天真的到来，我却还是不能接受。我跪在母亲的灵前放声大哭，撕心裂肺，痛断肝肠，几个月来的痛苦压抑化作了悲伤的泪雨……
母亲，你一生好强，却被病魔缠身，受尽了折磨；你自幼被迫离开父母，远隔千里；你的婚姻不幸，无儿无女，孤苦伶仃。
母亲，我不是一个忘恩负义的孩子，你的养育之恩我牢记终生。等我长大了，我会侍奉你，孝顺你；给你养老，为你送终。天下儿女能做到的，我都能做到！可是，母亲，你为什么不给我一个机会，让我证明我自己！你为什么不能等到女儿长大的那一天，让我报答你的恩情！你就这样匆匆地含恨离去，撇下尚未成年的女儿，一个支离破碎的家，留下女儿心中永远的痛！
我的母亲，她静静地躺在那儿，再也听不到女儿的呼唤，没有了苦痛，没有了伤悲。她已摆脱了沉重的肉身，她的灵魂正越过千山万水，去了她的故乡，那里有她日思夜想的爹娘，魂牵梦绕的亲人……
二十、养母的葬礼
我的母亲从73年患病在合肥住院，到81年因病去世，前后历时八年，期间经常吃药打针。巨额的医疗费用，早已让这个家庭不堪重负，家徒四壁，债台高筑。
母亲去世的当天，家里只有我和父亲，还有两个年幼的堂妹。奶奶去了黑龙江的二姑家，小叔带小婶去了医院生产。
母亲唯一的哥哥已经多年不和我家来往，母亲的娘家没了亲人。
母亲病重卧床数月，已让我和父亲心力交瘁。
因为这些原因，母亲的去世，父亲没有通知任何亲友。只有闻迅赶来的邻居和邻村亲朋，来给母亲烧点纸钱。
临近中午，给母亲购买的棺木运到了。薄薄的木板，匆忙涂上去的黑漆，遮不住白森森的底色。
（后来我才知道，母亲的棺木并不是买来的，而是我的几个堂叔在夜里“偷”砍了生产队的几棵杨树，连夜运到镇子上做成的。因为是鲜木，所以不上漆。我们家已经穷得快揭不开锅，连母亲的棺木也置办不起。）
入殓之后，母亲的灵柩停放在屋东旁。四十五年的风风雨雨，一生的坎坷不幸，都被装在了这小小的薄匣之内。
母亲的身后是如此的凄凉，没有兄弟姐妹的哀悼，没有孝子贤孙的痛哭，只有我，她唯一的养女，披麻戴孝，孤零零地跪在灵前。看到有客人来给母亲烧纸，邻居婶子搀着我，迎上前去磕头拜谢。
棺木下地的时候，要举幡摔劳盆。我要给母亲扛幡，他们不让。按照风俗，这是要由儿子或者孙子来扛的 （没有儿孙，也可以是侄子，总之要是男性）。可是，母亲没有儿孙，而小叔的儿子当天早晨才出生。这时，小叔站了出来，他给母亲扛起了幡，摔了劳盆。为此，我重重地给小叔磕了一个响头。
一阵鞭炮声响起，几个村民抬起了棺木，我已经哭哑了喉咙，我挣扎着最后一次扑向母亲，不料眼前一黑，栽倒在了地上……
二十一、相依为命
母亲去世以后，我和父亲相依为命。父亲整天在外奔波，辛勤劳作，而我放学以后洗衣做饭，操持家务。通常，我放学回来，家里都是“铁将军”把门。有时候，远远地看见家里的门开着，我就很高兴，难得父亲在家，说不定已经做好饭在等着我呢。
后来，奶奶从二姑家回来了，跟随我和父亲生活，我们祖孙三人重新组成了一个三口之家。奶奶已经七十多岁了，平时只能帮我们做做饭。像淘粮食，机面，帮父亲洗衣服，这样的家务活都是我来干。除此之外，地里的农活我也是和大人一样地劳作。
母亲离去后，我的心情一直郁郁寡欢，自卑，敏感，孤独。这年的中考，我落榜了。我没有听从家人和班主任老师的建议，留在初三继续复读，而是选择了上高中。那时，我特别喜欢语文，一心想考大学读中文系，实现自己的梦想。
上了高中以后，离家远了，必须住校。学校食堂的伙食不好，有时吃不饱，家里也没有钱让我补充营养。我从小体弱多病，加上学习任务繁重，因此经常生病。我的文科成绩很好，是语文课代表，但理科成绩不理想。离家住校，也让我很不适应，常常想家，情绪低落。
高二上学期，有一次我周末回家，在收拾东西的时候，无意中发现了不久前父亲在银行借钱的借据。我心里非常难过，偷偷地哭了很久，再也不想成为家庭的负担。我已经十八岁了，能够自食其力了。于是，我坚决地退了学，回到母校当了一名代课教师。这一干，就是30多年。
当年，很多老师、同学及亲友对我的退学都不能理解，觉得可惜，只有我自己知道，那最后的一根稻草把我压垮了！
二十二、养育之恩，涌泉相报
1986年夏天，我结了婚，离开了生活了20年的家。
第二年年初，父亲也组建了一个新的家庭，他和第三任妻子结了婚。我的继母比父亲小11岁，还带来了一个14岁的男孩。
我和先生认识之初，我就告诉他，我是父亲唯一的养女，但是我把自己当成父亲的儿子，我就是父亲终生的依靠，我要为父亲撑起一片天空。我曾经在心里默默地立下誓言：这一辈子，我有饭吃，父亲就有饭吃；我没有饭吃，父亲也得有饭吃；就是要饭，我也得先让父亲吃饱！
我和先生都是教师，工资不高，婚后又添了两个孩子。但是，我省吃俭用，用几年的时间为父亲还清了原来的欠款。后来又帮着父亲给继母带来的这个弟弟盖了房子，娶了媳妇。三年后，父亲有了一个孙女一个孙子，当起了爷爷。至此，父亲总算有了一个像样的家，能够安享晚年。
母亲已经去世，我把本应回报给她的爱给了继母，把继母当作了母亲。继母进门后，我先后为家里添置了电视机、缝纫机、家具、床、自行车、煤气灶、锅碗瓢盆……每年，我都会给继母做衣服，买鞋子，冬天棉袄，夏天单衣。她生病了，我跑前跑后……继母逢人便夸我的好。
慢慢地，我的经济条件也好了一些，就想让父亲过得开开心心。先是让父亲到黑龙江的二姑家游玩了一趟，了却一个心愿。接着，父亲73岁那年，腊月二十三，我又隆重地给他祝了一次大寿。（我们这儿的风俗，73是个坎，要给父母送鲤鱼免灾。）我请了一个唢呐班子，宴请了十余桌宾客。所有亲朋好友，包括我要好的同学，都来给父亲祝寿。父亲说，那一天，是他有生以来最高兴的一天！
有一次，父亲带着他的好朋友，本村的一位大爷，来到我家做客。我打酒买菜招待他们。这位大爷感慨地对父亲说：我有三个亲生女儿，都赶不上你这一个！
20多年来，我对父亲的孝敬，乡亲们赞不绝口，给予了很高的评价。“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我一直认为，这都是我应该做的，父母的恩情报答不完。比起养父母给予我的第二次生命，这些都是微不足道的。唯有父亲过得好了，我才能够心安！
二十三、安息吧，母亲
母亲在世的时候，农村还是生产队，大集体，家家户户都很穷，连白面馍也很难吃上，每天都是玉米面，红芋面，加上一点咸菜或青菜。想吃肉只能等到春节或者中秋节。因此大人孩子都缺乏营养，面黄肌瘦。有时候母亲和邻居们聊天，说起广播中听到的“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生活，母亲不无憧憬地说：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啊！有时则会叹息一声：唉！啥时候能天天吃上白面馒头就好了！
在穿着方面，那时流传着这样一句话：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我们的衣服穿烂了，常常在屁股上，膝盖上，胳膊肘和后背处打上补丁。孩子多的家庭，除了老大能穿上新衣服，下边的孩子只能拾着穿。
母亲是一个心灵手巧的人，会绣花描云，我小时候常常穿着母亲做的绣花鞋，一路蹦蹦跳跳，踢毽子跳绳。母亲还是一个爱美的人，在那样一个艰苦的年代，她总是衣着得体，干干净净。在唯一留下来的这张照片中，母亲的花衬衣样式新颖，衣领上镶着花边，深色的裤子，脚上一双白球鞋。在我的记忆中，母亲曾做过一双当时很流行的月白色布鞋，高高兴兴地穿在脚上，走起路来一阵风。
母亲去世的第二年，我们这儿实行了包产到户，日子一天天好了起来。
三十多年过去了，整个国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人们顿顿吃着白面馒头，天天吃肉；身上穿着靚丽时尚的衣服；住进了高楼大厦；人手一部手机，电视电脑走进了亿万家庭……我们过上了从前连做梦都不敢想像的生活。
可是母亲没有看到这一天。她去世的时候，我和父亲甚至没有钱给她做一身新的寿衣，没有钱给她买一副好一点儿的棺木。
母亲，女儿早已经有能力让你过上衣食不愁，无忧无虑的生活。可是，我要到哪里去寻你？我还能为你做些什么？
母亲，这些年来，我并没有忘记你！夜半醒来，闲暇的时刻，你还会闯入我的心里。逢年过节回到父亲的家，我也会绕到村后，远远地看一看你。你坟前的那根柳枝，已经长成了大树，日日夜夜陪伴着你！
母亲去世以后，我一直有一个心愿，要去寻访她小时候生活过的地方。
1997年暑假，我31岁，刚过而立，孩子也大了，我终于踏上了去涡阳县的寻亲之旅。凭着儿时的记忆，我很快找到了辉山集舅舅的家门。他还是记忆中的样子，只是老了很多，他怎么也想不到十几年后我会去看望他。我刚叫了一声舅舅，就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我漫步在辉山的街头巷尾，房前屋后，田间地边，仿佛看到了青少年时代的母亲，在这里玩耍，劳作。我又来到村东的小山旁，这里有一个烈士陵园，埋葬着一百多位抗日英雄。苍松翠柏，安静肃穆。三十多年前，父亲母亲和我，我们一家三口曾在这里留下足迹……
我从辉山回来不久，舅舅就来到我家，父亲陪他一起去给母亲上坟。在母亲去世的十七年之后，她临终前日夜呼唤的、唯一的哥哥，终于来到了她的坟前……
安息吧，我的母亲！
二十五、永别慈父
我和先生工作的学校，座落在一个古老的集镇上，离父亲的家只有五里路,父亲经常来赶集买东西。镇上有很多茶馆，农闲的时候，父亲和乡亲们就会到茶馆里喝茶，打牌。有时喝过茶，父亲就会来到我在学校的家里，给我送一些自己种的青菜。
父亲晚年的时候，我在学校附近租了一个小院，添置了一些生活用品，把父亲和继母接了过来，这样，我可以随时过来看望父亲。我负担了父亲和继母的全部生活费用，家中的弟弟只负责给他们种地。后来，父亲年事已高，不想住在外面，这才又搬回家里。
这个时期，我的两个孩子相继外出求学，05年，先生的工作也调到了县城。我本可以随他一起去城里，但是，父亲年事渐高，离得远了我不放心，必须留下来照顾他，这样，小镇的家中就剩下了我一个人。
父亲的身体一直很好，除了血脂高和咳嗽，没生过大病。咳嗽是抽烟引起的，我劝过他几次，都没有戒掉。父亲年轻时酒量很大，晚年喝得少了。最大的爱好，就是下茶馆聊天喝茶。为了父亲赶集方便，几年前我把自己的电动车送给了他。
2011年春节过后，父亲腿疼加剧，经过治疗，得到缓解。但是他吃饭觉得没有滋味，走路气喘，心跳过速。我带他去县医院检查，结论是：肺部长了一个大肿瘤，肺癌晚期，心脏肥大，并发肺心病，年龄大，无法治疗。听到医生的话，我当时就忍不住哭出了声，不相信父亲一下子得了这么重的大病。我平静了一下，从医院出来，在外等候的父亲看我表情不对，似乎有点明白了，但是他什么也没有问。我把父亲送回家，第二天又拿着片子到市医院请专家会诊，得到同样的答复：无法治疗！
可是，我不能让父亲在家等死，我让他住进了镇上的医院，进行维持治疗。我做好了准备，无论花多少钱，都要尽量延长父亲的生命。
父亲住院的第六天晚上，我照例去医院给他送饭。父亲的精神很好，我和他聊着天，父亲说，过两天就能出院了。看着父亲吃完了我做的两碗蛋汤，两个油饼，已经九点多了，我要回学校。嘱咐了继母几句话，我骑上电车要走，父亲送出了门外，我对父亲说：外面凉，有风，你回去吧。我明天没课，早点过来。
第二天，我刚起床，就接到了医院的消息，父亲心脏病发。等我跑到医院，父亲躺在担架上，神情安祥，已经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2011年4月22日（阴历3月20)，父亲与世长辞，走完了他坎坷不平的一生，享年79岁。
二十五、谁知我苦 谁怜我痛
料理完父亲的后事，我回到了只有我一个人的家里。连日来的奔波劳累，悲伤焦虑，让我憔悴不堪，眼里布满血丝，嘴角烧起脓泡。
本以为这些天眼泪已经流干，可端起饭碗，眼泪扑簌簌掉进碗里；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悲从中来，止不住眼泪。这种深深的悲痛只属于我自己，儿女不能理解，爱人不能分担，朋友不能体会。我只想一个人静静地、静静地回味。我尽情地痛哭，尽情地流泪，我哭苦命的父亲就这样突然离去，我哭苦命的我从此没了父亲，我哭我们父女都是这世上苦命之人……
想起了小时候，父亲对我宠爱有加，常常骑在他的脖子上去看电影；想起了每逢春节，父亲就买来绒花，戴在我的头上；想起了寒冷的冬夜，我们一家三口，围着火堆坐在一起，也曾经欢声笑语，共享天伦……
怎能忘记，母亲病故，十四岁的我洗衣做饭挣工分，过早地品尝到了生活的艰辛；怎能忘记，十六岁那年，奶奶教我缝棉衣，从那以后，自己的棉衣再没求过别人;怎能忘记，我离家求学，一个星期只吃两毛钱的萝卜干下饭，为的是不给父亲增加负担；怎能忘记，周末回家，遇上大雨，我没有雨伞，头上顶着一块塑料布，步行五六里，回到家已经浑身透湿……谁知我苦？谁怜我痛！
为了家庭，我含泪退学，放弃了理想，到现在心中还隐隐作痛，留下了一生挥之不去的阴影；为了撑起这个家，为了寻找一个依靠，我匆匆结婚，早早做了母亲，从未像同龄人一样享受过青春的美好，爱情的甜蜜……谁知我苦？谁怜我痛！
1998年9月，我突患急病。手术过后，我从昏迷中睁开眼睛，看到病床前站着一对儿女，还有年过花甲的父亲，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我若死去，儿女谁来抚养？我若死去，父亲谁来照顾？2001年，我遭受感情的重创，得了抑郁症。生不如死的痛苦，让我时时刻刻想结束自己的生命。可是我知道我不能寻死，我不能让我的孩子失去母亲，我不能让我的父亲失去女儿。我在黑暗中整整挣扎了两年，终于爬出了生命的沼泽……谁知我苦？谁怜我痛！
为了让一生孤苦的父亲能过上安稳的生活，我不惜钱财。面对我这个有求必应的继女，继母的苛求却越来越多，我委屈求全，笑脸相迎；无论我的身心怎样地疲惫，不论我的生活怎样地不堪，我都要在父亲面前表现得从容，表现得乐观……谁知我苦？谁怜我痛！
我的心在尽情地哭，我的泪在尽情地流……谁知我苦？谁怜我痛！
二十六、风雨人生 风雨兼程
父亲离开的那段时间，每次走在街上，看到不远处有骑电车的老人，恍惚中，那就是父亲。他正带着沾满露珠的蔬菜，一路风尘，给女儿送来。直到老人走远，我才惊醒过来，那不是父亲。回家上坟，看到屋里屋外，到处都是我送给父亲的物品。我送给父亲的椅子，还摆放在那里，可那上面空空荡荡，已经没有了父亲。这个我倾注了那么多的心血，曾经那么熟悉的家，已然不再属于我，我已经成了外人。我知道我需要时间，慢慢适应父亲的离去，慢慢淡忘过去的一切痛苦……
2018年8月，我的生身父亲因病去世，终年87岁。
一直以来，我都想写一写我的父亲母亲，表达一个女儿对他们深深的怀念之情。在写作这篇文字时，我曾打电话给我的哥哥，向他询问一些事情。说起往事，六十多岁的哥哥泣不成声，母亲的惨死留给他刻骨铭心的伤痛。我在电话这边也已泪流不止。我安慰哥哥，我们一家人虽然历经磨难，如今也都过上了平静的日子，忘掉过去，忘记悲伤。亲人已逝，我们要好好地快乐地生活，这才是对他们最好的回报！
短短一篇文字，写不尽几十年风雨人生，风雨之中，明天我们依然风雨兼程！在这篇文字的最后，我借用一句歌词作为结尾：就算生活给了我无尽的苦痛折磨，我还是觉得，幸福更多！
【作者简介】：陈凤玲，安徽淮北人，濉溪县口子实验学校教师，淮北市春风爱老公益协会会员。酷爱文学，已有多篇作品发表网络平台。
责任编辑：青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