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父亲的浊泪
文/舞笛
多少年来,我也算嗜书成癖的草根,一日不读便觉少了什么。我把大部分业余时间都付给了书本。对此,不少朋友不解,妻子更感困惑。但我知道,这个习惯的养成,就只因为家父的那次落泪……
从我记事起,只见到父亲掉过一次泪。
我的父亲曾经是一个英勇的抗日志士,年轻时因家贫投军于西北军麾下。震惊中外的台儿庄大战时他所在的师有幸成为最后战场守城主力部队,全体军人无不以死相拚,血流成河,尸横遍野,将士们用血肉筑成一道新的长城。更幸运的是,胜利后打扫战场,台儿庄内所剩三十六名幸存者中,他所在的池峰城的三十一师中仅剩的十人,而他便是其中之一。七天七夜的激战他身负七处重伤,眼里只会喷火而没落过泪。

时光一步步迈到廿世纪六十年代,一场空前的大乱开始了,父亲受到了非人的折磨,他都把眼泪抑制在眶内,硬生生没有落下。后来有一天,国为我,老人家落下了泪来,至今我记忆犹新,想起来心里就阵阵发酸。
那是“文革”开始不久,学校经常因为开教师们的批判会而停课,我渐渐地厌学了,学校乱糟糟的,大点的学生都在贴大字报、忙着揪斗老师,甚至拉派斗殴,我们二三年级的小不点学生娃心里害怕,于是我们几个个子矮的开始逃学。父亲发现后把我叫到跟前,铁青着脸问:“你为啥逃学,为啥不给我好好读书?咱家祖上穷,我小时候想上也上不成学,现在好歹你能上个学读上书了,咋又这样不争气?嗯!”
我害怕挨打,便如实哭诉。
“那也不能逃学呀!不是给你发的有书吗,上不成课,他们乱他们的,你不会自己坐着读?不会的回来问你哥哥姐姐,这样下去将来会有啥出息?”他的巴掌在半空里抖动,他要打我,我心里害怕极了,不料他却反过手一耳巴了打在自己的脸上。只见他恨怨交加,两串混浊的老泪从那饱经风霜的双眼中夺眶而出,滚滚而落……也许他突然意识到并不完全怪我,毕竟全国都在“停课闹革命”啊!
可怜天下父母心!五十多年过去了,父亲他老人家也早已作古,可我一直觉得那双泪眼仿佛仍时刻紧盯着我,期待着我。每每想起那次父亲掉泪,都有一番滋味在心头。也曾有过不少次懈怠,但一想起父亲的泪,便觉羞愧,就立刻回头。可以这样说:是老人家那两行浊泪浇醒了我。从那时起,我也就与书结缘,便一头扑进了书海,不管风吹浪打,再没靠过岸。

是的,当时的环境真的没让我们学到多少知识,在学校没读多少书,当时有那么四五年光景,学校上课总是有一搭没一搭,就是读到初中后都没学过古文或者古诗词什么的,所谓上学就是那么稀里糊涂过来的。好歹后来有所收获,也主要来自业余时间的啃书本。即使后来到矿区走家串户做家具谋生,也是每遇到谁家有书便借来夜读,在书荒的年月里,还真多亏了那几年的小木匠生涯,毕竟东一家西一户的接触到不少难得的新刊旧书,可借来拼命阅读,高尔基说读书时“犹如饥饿的人扑在面包上”,我真的有过许多次这种感觉,一读起来常常忘记手头的事。就是再后来到煤矿下井挖煤的时光里,也是每天抄上几首诗词带到井下,一有空就默默背诵,一来多会点东西,二来累时解乏。如今时时回想起来,若没有父亲的那次眼泪,没有我后来笨拙的没章法的苦读,只怕连这点小小文学成就也不会有。

希 望
有件事过去三十年了,却经久难忘。那是1989年春节前的除夕。
那天,下了三四天的小雪虽然已停了将近一天,但天上的黑云仍象被冻凝固了似的,稳稳地笼罩在天空,毫无散去迹象。天寒地冻,处处冰天雪地,路上街上车辆行人少之又少。
当时我住在矿井附近建矿初期所盖的棚户平房里,甚是简陋,本想在这过年之际为家里添置点什么,好使家中增加些节日新气象,可天公不作美,眼看过了今夜就是新年,仍是天寒路滑,出门极不便,只好无奈地作罢。
除夕的炮仗已零乱的爆响起来,没承想在这嘭……啪……嘭……啪……的爆竹声中竟夹杂有断断续续、颤颤巍巍的叫卖声:“谁……买沙……发……”
我拉开院门,见一位瘦小的农民模样的男子,拉着一辆装有灰色家具的架子车从胡同口走来,一步一个趔趄,每走一步,小心的程度轻了都可能会随时滑到。我过去帮他扶车,随口问道:“师傅,你这沙发多少钱一套?”
那时流行一种灰麻袋布包式低座沙发。他的这种沙发一准是在郊区那种临时简易加工厂做的,当属档次最低的一种了。
“本来卖一百八十块钱一套哩,天这么冷,你说给多少钱吧,只要不赔本就卖给你。”他说着停下车子,说完话用嘴不停地呵手。
说实在话,他这沙发在市场上也就值个一百二三十块钱。不过我是木匠出身,如此恶劣的天气,无疑心有恻隐,不忍过分刹价。我说:“老大哥,给你一百五十块,咋样?”
他想都没想,连声说:“中啊,中啊,中啊!给你吧,我真跑不动了,赚不了几个钱,你也够厚道的,就给你了。”说着就解开了捆绑的绳索。
说话间便缷下来搬进我家院子里。他问我摆在哪儿,我说先进屋喝口开水暖和暖和再卸吧。我倒了一茶缸开水递过去。他感激地接过,唏溜唏溜喝了几口,捧杯子的手也暖热了,便开始打量我的屋子。见墙上挂有两幅大地图,狭窄的客厅里摆有一架书柜,一个带书架的写字台,处处堆着书报杂志,突然有些好感地说:“老弟,看来你是个读书人啊,是个做学问人吧?做学问好啊。做学问好!”
我说:“一个下井矿工,也算不上什么做学问人。不过是总好买几本书,有空就读一些,好打发日子。”
“不不不,看样子你不像是闲读书打发日子的人。嗯,读书好,读书好,还是读书好!”
他一连说了三个“读书好”,我不知怎么回答,便问些其它家常来。
我问他一个月能挣多少钱,他说挣的钱也不过仨核桃俩枣的,一个月三四百块钱。我说干几年也好把家的瓦房盖高点,他说盖啥房子呀,即使能攒俩钱,我也不去盖什么瓦房。
我说那你有钱了干啥?他说我无论如何要把俩孩儿供应出来,得上出学来。接着他语重心长地说:“你不知道呀,在农村,只有读书才是出路,祖祖辈辈,不管哪一家,只要他家没有读书人,那他家就永远难有出头之日。要想活得被人看得起,那这个人家就非得有读书人出头不可。”
他说的“读书人”,可理解为上高等学府,读出个科班大学生来。但基本意思仍然是勤奋读书,刻苦学习,有所作为,活得体面风光。
这是一位来自农村的、在当今来说算最低下的打工的手艺人,所说的这番话在我的心头引起了极大的震撼。作为一个生活在社会最底层土里刨食的农民,说出的话虽然朴素,但有时可能比一个大学者所讲的道理还深刻,还有教育意义,更能启发人。
后来我常常想,没条件读书的人,是如此的把人生的希望寄予读书;而我们有条件读书的人,倘不去勤奋读书,该是多么悲哀的事啊!书,终究是人类进步的阶梯。
尽管我并不十分赞成儒家祖师们“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论调,但绝不能不承认“只有读书才最有希望成才,才能往‘高处’走”的基本道理啊!
自那以后我常常拿这次对话来自励,不断提醒自己千万别撂下书本,最好也别扔掉手中的笔。
因为人往往有很强的惰性,许多先前很聪明很勤奋甚至很有灵性的人,一旦丢下书本和笔杆,往往会一辈子就此打住,再也拾不起来,也就少了一番作为和文化提升机会。农民“老大哥”那番话,对我后来的路子有着很大的警示作用,不断强化着我“不忘初心”的意念,否则,说不定我的《人在旅途》、《借题发挥》这些文学著作部就会丢在“半路上”,更谈不上影响出一个嗜书如命、刻苦学习的儿子了。

作 者 简 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