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道通: 在雨中的深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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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06-28 14:24 28306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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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头乞讨的老妇人

像一棵树桩

插在人流如织的街心

老妇人摊开双手，伸向人群

是的，她在乞讨，向陌生的无辜的人

发出邀请。她正与自尊决裂，

与一个劳动者的身份决裂。

但我更愿意接受，她在编织生活

她用绝望和毁灭置换出

新的烟火，她爱这人间，活下去

比什么都好。

她的年事比脚下的尘土还厚，

她所掌握的意志正俯视着

芸芸众生。

她站在街心，站成一棵树桩，

周围是穿梭不息的人群

他们看她一眼，或

不看她一眼。

中年妇女

她熟练地打开自己

像打开一个长途跋涉的

旅行包。这被时间和外力

挤压过的物体

很难恢复未出发时的光滑。

她有些不自在。

我安慰她说，这没什么，

你经历那么多，能让它们

完整已经不错了。

我选取了其中我最为熟悉

的部分

用一种陌生又充满激情的劳作

使它们饱满起来

我看见那些松弛的枝叶和花朵

又回到最初的花园。

麻雀

一个清贫家族的后裔

从来保持对粮食的敬意

有时甚至有点死板

看，它们黑暗中仍啄来米粒

一粒，两粒，三粒。它们甚至

冒着生命的危险去觅食：

于是，你会经常看见成群的它们

被猎人捕杀在洒满米粒的渔网里

——这时候阳光一定很好，阳光下

每一颗米粒就像一颗钻石闪闪发光

它们的命运在阳光下扑朔迷离。

我尊敬热爱粮食并为之不惜性命的人

这些人，也可以是一些鸟。当我看见

这些体积不大但努力辛劳着的鸟类时

我还看见了乡村，看见了田垄上那些

劳作的身影

——弯曲着，伸直开来，又弯曲着

在落日下，像一对对

反复折叠的翅膀。

在宁溪

在这里，流水将我的人生，

一分为二：

一半给宁溪，一半留给虚无。

走在野径里，

夜色照你，使你很像一个离人，

苦逼，绝望，只好在此种花，种豆。

于是也只好写诗打发时光，那些句子，

清淡无肉，没有姿色，

像写了一辈子的贾岛，在月亮底下

抠抠索索，瘦成一只流浪狗。

山中无友，

但有柔弱薇菜，

突然想起西伯和陶公，

该有一处柴门打开，

唤我进去醉一场。

广陵散

你所遇见的幽灵终于也来到我的梦里：

他一言不发，而琴声淙淙，

像是为了某一刻的道别。

离乱的日子，适合与兰花对视，

凝目间已过半生。

战火并没有消磨我的意志，

我似乎已经看到我的结局，

那闪电般的屠刀将把我送上云端。

噫，我没有贪恋这具陪了我几十年的肉身，

却是辜负了这把好琴。

我的头此刻是一块冰冷的铁，

回望之处，青山依然青春，

我伸出十指向天空拨弄，

这孤绝的知音啊

会不会是南渡的飞雁，

请代我向远方的故人问好。

秋雨落了，滴在双颊，这是泪吗，

兄且留步，我去烟波里坐坐。

握手

你把温润的手给我，我握住，

就得到了一份你的简历。

人世太匆忙，许多事来不及料理，

而握手，是最好的方法。

我握过四季之手，深知岁月之不易，

我也握住过流水之肢，懂得要与人为善。

我曾经如你有过一双柔软甜蜜的手，

自从雪人融化后，就再也没有找回来。

临别

对于一堵就要坍塌的墙

有时一阵鸟鸣会让它弯下腰来

对于一片陈旧的月光

我只有低头向露水承认我的错误

我想在清风里安上马蹄

就此别过。如果夜色很好

我就吹一支沉默的箫

我会把心头那句秘付与流水

寄还给你

请告诉我那些敌手

他们才是我真正的兄弟

寂寞和冷落是一种至高知遇

抽刀断水，乃人间至情礼节

它只适用于你我这样清贫的友谊

对于人生的一知半解

一次黎明的破晓足以担当

我拈一束尘，与佛陀拈一束花

在此刻是多么地相似

去一一叫醒那些陌生的名字

并在记忆的旅途刻下它们

如果有必要

就种一株勿忘我，或者铁树什么的

最好不要开什么花

我担心泪水会粘上它

会降低它的颜值

在雨中的深夜

那是逃离河床的

河流。

它们并不邀请

你成为

其中的水波。

一只白猫跃过悲伤，

这种瞬间的命运，

安排了多少

无解和运气？

周围都是雨的魔咒，

没有人会蓦然回首，

而多余的雨水，

使你看上去

更像一个战士。

我朝着有光的地方走去，

那里雨水和光芒交织，

再往前，

就是大海，

你伸出蔚蓝色的手，

握住了我。

这个冬天不下雪

这个冬天不下雪，

风的骨头里堆满了霜。

一天比一天难以形容，

远方，农人们用炊烟

网住铁犁和镰刀。

而麦田和鸡犬

各自安排着光阴，

没有多余的叶片和羽毛。

偶尔也会有雨，也会起风，

但都无法到达悲哀。

期待一场雪，比期待

一个人，会更加无助。

那个人反复说来，却遥遥无期，

久了，我就没有悲伤，甚至连

怀念都变得虚无。

而雪，多么冰冷又耀眼，

从记忆开始，从未出生时

它就一直在，一直落在日子里，

没有它，人生等同于没有来过。

哦，多么冰冷，又多么耀眼！

教堂

洁白的教堂

宗教耸立着。

人群如蚁群

黑色琴键上

巨大的轰鸣，让深渊搁浅。

蜂鸟们在花园里练习弥撒，

牧师们开始谈情说爱。

一切事物都向着内心秘密歌唱。

而沉默里的悠远，

是风声被送回了故乡。哦，我得开始

为你准备点什么。

我记得我还欠你一场

雪，那白色的遗忘，在空中，在屋顶，

在冰冷的十字架中。

相见，在此刻

相见，在此刻。

飞蛾正在玩火，

蔷薇开了一半，

而口袋里的硬币，

在高铁上奔驰。

人生，有些际遇，

暗潮涌动。正如

此刻，有人在除草

有人在咳嗽，

而另一些人，果敢地

走向大海。

此刻，那只草履虫

正在交代后事，而一批

羚羊，正突破虎群；

那些在星星背后

闪烁的光，正朝向

另一个春天。

我们需要相见，这

火山燃烧之前的宁静

这河流改变航道之前

的嘱托，这悬在心口

一万遍，念念不忘又始终

难以吐露的芬芳！

哦，人，人生！

白鹭

在乡间的水田，公路边
经常能遇见你，就像拜访
一个老朋友，途中又碰见熟人
你的模样没有变，你划过天空的
姿势是我所熟悉的乡村音乐。
你没有对我言语，但你依旧
对我表示友好，你飞得离我那么近
让我再次相信，有些友谊比人类
可靠。在我有些感动想挽留你的
片刻，你却倏然飞离，
是你看出我的心思，
还是我自作多情没有明白你的
心意？在乡间走走，能够得以相见
已经是件幸事，而你的出现
也许正改写着我心底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