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风起兮
大风起兮，天地变色
等他被一帮市井无赖
抬进历史，你徒具拔山的
膂力，又有何用
胜败反复。到了垓下
只为争一张脸皮
保住脸面的，保不住家国
自打脸腮的，终于
打牢了江山。你倨傲的
头颅，与砭骨的泰阿剑
一同断落，滴滴碧血
喷溅残阳，如飘零的
花瓣，一层层掩埋
虞姬的芳冢。当你从人杰
变成鬼雄，悠悠千年
再无大丈夫，当他用你
亲手赐予的一纸封号
冠名一个皇朝，异姓子孙
也都换上他刘汉家的
血髓——只是直到现在
我还讷于叫他一声：祖宗
2020年12月3日
李夫人
任陛下一顾，再顾
就是不直面龙颜
以至三顾，徒唤魂兮归来
灯烛摇曳，光影迷离
在帷帐的那一边
偏何姗姗其来迟
是耶，非耶
江山易得，佳人不再
铁血帝王，也只是男儿身
也只得去甘泉宫里
找你当初的模样
匈奴未灭，秘闱奸乱
与你又有何干。新声变曲中
千万里一统家国
翻覆在一双双水袖里
都是你，身后事
2021年12月13日
【注】
汉武帝刘彻于李夫人亡故后作一诗一赋。
诗云：“是邪，非邪？立而望之，偏何姗姗其来迟。”
赋曰：“美连娟以修嫮兮，命樔绝而不长，饰新官以延贮兮，泯不归乎故乡。惨郁郁其芜秽兮，隐处幽而怀伤，释舆马于山椒兮，奄修夜之不阳……”
汉武帝与李夫人情史，参阅班固《汉书·李夫人传》
马嵬驿
宫阙里朝堂上，再多
逆鳞的诤言，都不如
村野老叟的一句俚语刺耳
终于参悟，却已太晚
祥符瑞谶，弥天漫地
没被暴雷惊扰的君王
在渔阳鼙鼓中，一朝梦醒
王土裂，可怜苍生
西出延秋，南下马嵬
上了蜀道，是千里下坡路
丰腴的盛唐，顿失雍容
颤栗蜷缩，如贵妃的玉体
你纵有万般不舍
也只得掩面侧身
把她投进张口的缳索
2021年3月2日
黥 文
有心重整山河，却无力抹去
脸颊上的两行黥文
原来碳粉拌血，早已
深深地渗进皮肉
从里到外，成为了你的名字
顶着狄姓，以狄为仇
威加西夏南侬。敌军眼里的
天使，在撒酒疯的
艺妓口中，不过是斑儿
旌忠元勋，只是匾额
不是盾牌，挡不住
一枝枝暗箭冷枪。当你黯然
离京，铜面具下的脸
烂成了陈州的一颗梨子
2022年3月16日（时阅虞云国新著《从中州到钱塘》）
【注】
黥文：两宋朝廷为防备士兵逃亡，用对付流犯的办法，于他们入籍时在其鬓边黥字两行。
天使：狄青在征战西夏中威名远扬，敌方敬畏地称他为“狄天使”。
斑儿：狄青任真定路总管时，在上司韩琦邀集的一场筵席上，有个艺妓竟藉着酒意嘲讽他说：“敬斑儿一盏。”
铜面具：每与西夏军交战，狄青都戴上特制的铜面具，指挥若定并身先士卒。
陈州梨子：宋仁宗嘉祐元年八月，狄青终被罢去枢密使之职，加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虚衔，以使相身份出判陈州（今河南淮阳）。临行前他对身边人道：“我此行必死。”问此话怎讲，他答曰：“陈州有种梨子叫‘青沙烂’，我判的是陈州，又名青，青必烂死，不是明摆着吗？”嘉祐二年二月，狄青果然“疽发髭须”（或罹患的是现代医学上的唇癌），未及一月，即在忧愤惶恐中撒手人寰，年方半百。
北 狩
花石纲甫一靠岸，矞矞
皇皇的艮岳，錾刻下
蔡京遒劲的楷书：丰亨豫大
大宋，并不因此健壮
反倒文弱，如赵佶的瘦金体
萑苻之火未灭，漫天胡尘
呼啸而来。飘摇的东京
虎狼四出，茂德帝姬姊妹的
贞操，标贱价充抵金帛
可怜庙堂斯文扫地
可怜汴河两岸，无主的元元
早已餍食的金兀朮
终于挟裹徽钦二帝郑朱二后
奏凯而去，至五国城
不见了下文。我检遍史籍
只找到两个字：北狩
2020年12月18日（时阅郭建龙《汴京之围》）
【注】
宋•王明清《挥麈后录》卷四：“逮二圣（徽宗、钦宗）北狩，彭以无名位，独得留内庭。”
阳明智擒宁王
能饬令炎夏，召来北风
就能驱策火，前去克水
水柱如林，与樯橹一齐夭折
鄱阳更比早前宏阔
湖泽平宁，水与天
远未澄清。沧浪上娄妃泣血
帷幄搴起，斥候报捷
先生还端坐杏坛上，一片心
洁净如镜，胸中光明
仿佛我不敢直视的艳阳
他说，该好好睡上
一觉了。那一晚，溶溶夜色
安抚波澜，光风霁月中
鼾声如香甜的天籁
2021年3月11日
【注】
宁王：企图篡位、叛上作乱的明藩王朱宸濠。
娄妃：宁王妃，阳明恩师娄谅之女，屡谏宁王无果，于此役阵前投水自尽，阳明念其忠贞，造墓安葬。
斥候：古代军旅中的通信兵。
杏坛：古代儒者讲学授徒处。
崇祯帝的最后一天
想必那位热衷于扶乩的
皇祖，怎么都不会卜中这一天
万里江山，远轻于内帑
堆积的金饼银锭，社稷
只是朱家的祭坛，翻覆的白幡
飘若三月坠落的雪花
簪缨与黎庶，都不再
做你温驯的臣民。蝗军飞掠处
斧钺如林炮仗如雷
无助的京畿，草寇顽虏
比曝野的白骨狰狞
到了最后，你才明白
用木匠哥哥留下的一大堆
上好梁柱，业已撑不起
一座倾圮的宫殿，高高红墙外
摧枯拉朽，禹域陆沉
你只领着自己的身影
跣足走煤山，一个朝代
被你重重吊死在歪脖子老树上
却轻飘飘，如猎猎风中
单薄的素服，乱发披散
遮掩住瘆人的龙颜
2020年12月1日
翠 江
鲜血染透乌桕，红叶
在风中飘，飘成了零零落落
客家歌谣的音符
一场暴雨，浇灭一堆堆
冒烟的焦土，竹木被摧折后
留下的残桩，已无力
拽住一泻千里的山洪
那一个深秋，一条
叫做翠的江，曲曲弯弯远去
和着凤凰山的松涛
日日夜夜呜咽，苦苦地
翘盼一丛丛映山红
在某一天，笑出声来
2021年5月13日于宁化翠江畔
泸定桥
不知峡谷间，一丝丝
炎夏的风，是怎样
被拧成了冷飕飕的铁索
炮火枪声中，一具具
肉身，硬是铺出
一座险桥，崖上的日头
不停哆嗦，奔流的
河水，骤然热了起来
虎啸猿啼。一排排青山
压向对岸，一个王朝
在桥板之上，颤巍巍抖动
2021年7月19日下午于大渡河畔大巴上
美丽与残忍
一条江，拖着群山走
累坏了浅浅的水
迎面的风，是谁的亡魂
已经无人相认
粉瓣随着黄叶，脱落
痛的，不止是秋
满目苍茫，并不想
掩饰什么，而铁血的红
一滴滴，滴穿石雕像
击碎肉做的心
这时，偏要我说出美丽
显然过于残忍
2020年9月17日于武平
欠
为去大东海撒网
在海底深处 打捞起曙光
一个穿长袍的先生
散尽了家财 还搭上
明楼大院一摊劫灰
为受尽欺凌的奴隶
不再冻馁 挺直腰杆做人
一个文弱的教书匠
押注一身清誉 替他的“本委”
白纸黑字写下欠条
我不知他捐出的一颗头颅
值多少银两 也不知
他赊欠的“白银捌拾陆元”
兑换多少人民币
只知道枪杆子打下的
锦绣江山 浸染了
太多太多先驱
鲜红的热血
今天 我在屯头斗门村
瞻仰一座高高矗立的
纪念碑 轻声路过
早已颓败的昌有店
叩访黄丹岩和他的良邻
猛觉得 直到如今
我们都还在
欠着他们什么
2016年9月27日（时鲇鱼台风暴雨成灾）
【注】
黄丹岩：原名彦彰、字其金、乳名金墀，福鼎县秦屿镇屯头斗门村人。1897年出生，中共福鼎第一任县委书记，于1934年1月7日被叛徒出卖，同月25日慷慨就义。
为从事地下斗争，黄丹岩曾在党组织经常秘密开会和活动的黄氏宗祠隔壁的昌有店赊账，累计“白银捌拾陆元”，承诺“待革命成功加倍偿还”，并亲笔写下欠条（此件现藏福建省档案馆）。
鲁 迅
爱与恨，都缘于一方水土
只有你，敢把揭起的一层层
黑暗，张贴到自己的脸上
浓眉，短髭，齐刷刷的
硬发，一根根针尖一样扎心
却有几人，感觉刺痛
好吃的馒头，蒙过了
华老栓，倒是一个装疯卖傻的
狂徒，透过最花哨的
象形字，嗅出人血的腥臭
不知道那么多的戏中人
都过世了没，只看见
被砍了瘌痢头的阿Q，还拖着
一根爬满虱子的花白长辫
像遗老更像猪仔，招摇过市
俨然又是一条好汉
都多少个世代了，我
还不敢抬起头来，仰视先生
一双直逼人心的目光
凛凛然，如锋锐的解剖刀
2021年4月22日
我们都该哭喊一声父亲
——痛悼袁隆平院士
天雨粟，鬼夜哭。那时
仓颉的肚腹，是空的
造出的文字，干瘪了千万年
只在此刻，文字串起的
高傲诗行，才像一株株沉重的
稻穗，谦恭地给一粒
熟落的种籽，躬下身来
因为忍过饥，挨过饿
羸弱的诗人与饱满的谷子
结下不了缘。对于你
我们永远是嗷嗷待哺的孩童
都该哭喊一声——父亲
来自土地的人，终于
回返土地，土地上一茬茬新禾
是让你操劳的子子孙孙
你还像平日一样，走进田间
为稻蔸拔除野稗，再替
荒芜的人心，铲去杂草
2021年5月23日于福州琴亭湖
巴米扬大佛受难记
若说神见不得神
毫无厘头，那么神假手于人
抑或人，僭用了
神威，就是大奸巨憝
神与神，对峙千年
相持不下。天崩地裂的一刻
被轰炸成弥天烟灰的
是钢炮铜弹本身
塌陷的石窟，打开两口墓圹
塞尔萨尔与沙玛玛
并未倒下——本来就是空
却比之前愈加宽大
而喀布尔上空的旗帜
同时降落在地。它被撕成了
两片，一片留给男人
做头巾，更大的一片
裁作布卡，从头顶到脚踝
把女子，罩在黑暗中
2021年8月18日
【注】
唐·玄奘《大唐西域记》： “王城东北山阿有立佛石像，高百四五十尺，金色晃曜宝饰焕烂。东有伽蓝，此国先王之所建也，伽蓝东有鋀（tou,古同“鍮”）石释迦佛立像，高百余尺，分身别铸总合成立。”
“九·一一”
并非木秀风摧那么简单
大凡横着来的
都是祸，你没来得及躲闪
我在地球的另一头
又何曾逃脱
好大一棵树，被拦腰斩断
骄矜的满树花叶
如一个世纪的繁华
在你我懵懂之间
轰然坍塌，堆成废墟
一场烟霾遮天蔽日
不旋踵，燃起酷烈的燹火
慌不择路的人们
未及带上御寒的衣装
而秋——
是真的来了
2019年9月11 日
换一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