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径文学社作品(夕阳浅唱)
既读唐浩明的《曾国藩》
必读肖仁福的《李鸿章》
五卷本长篇历史小说《李鸿章》创作笔记:
文明的冲突和融合
肖仁福
大清入主中原后,看上去是胜利者,其实心理上一直处于弱势地位,极度缺乏安全感。一个落后的马背上的民族,趁晚明大乱,凭蛮力破关入京,盘踞紫禁城,面对比自己先进得多的中原文明,想不自卑也难。
自卑往往让人变态,你汉人既已屈服于大清,一切都得照咱大清的来,咱穿马褂,你也得穿马褂,咱裹马甲,你也得裹马甲。也不想想,此一时也,彼一时也,马上得天下,还需马下治天下。身着马褂马甲,骑马打仗利索,然你已统治整个中国,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应该脱下马褂马甲,穿上舒服的汉服,从容治理天下。这样形象文明得多,心情也能得到放松,仍裹着又紧又难看的战服,不荒诞么?还有更荒诞的,见不得汉人大方的发式和帽饰,非逼你跟他们一样,剃掉头发,叫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汉民不从,不惜大动干戈,大开杀戒。脑袋剃光就剃光,偏偏还要在脑后留一小撮,扎个金钱鼠尾,洋人看去,觉得实在滑稽,笑称为猪尾巴,轻蔑之情,溢于言表。

偏偏还要留一根猪尾巴……
本来衣着发式滑稽点,倒也无伤大雅,然问题并非如此简单。滑稽的衣着发式遮蔽下的心理和思维,往往也滑稽可笑,毫无理性。这种非理性的潜台词很粗暴:咱是征服者,你是被征服者,你甚么都不如咱,甚么都得听咱的,不能有任何异心,不然灭掉你。这种狭隘源自内心的脆弱,真正的强者相反大度能容,甚至可放低姿态,取人之长,补己之短。脆弱导致极度敏感,最容易受伤害。查嗣庭担任江西主考官,试题借用《诗经》里的“维民所止”,雍正皇帝觉得“维止”二字意在削去“雍正”的头,将查嗣庭打入大牢。未待问斩,查嗣庭便病死狱中,被戮尸示众,儿子处死,家属流放。扬州举人徐述夔作诗曰:明朝期振翮,一举去清都。安徽贡生方芬有诗曰:蒹葭欲白露华清,梦里哀鸿听转明。两人诗里因有清与明二字,乾隆认为意在灭清兴明,即使诗人已故,也不放过,皆刨坟戮尸,祸延子孙。
清代两百多年,大小文字狱两百多起,比有史以来历朝历代文字狱的总和还要多得多,受牵连送命者不比清军战场上杀死的汉兵少。乾隆借文字狱迫害读书人,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自己却发疯似地写诗,存诗四万多首,超过全唐诗总和。可惜皆为口水话,没一句能够流传。乾隆活了八十八岁,掐掉老少两头蒙昧时期,计以七十年作诗时间,每年出产六七百首,差不多一天两首。短期内灵感忽至,多写几首诗,没啥奇怪的,几十年如一日,不间断大量出产口水诗,得有多变态才做得到?况乾隆非职业诗人,白天处理不完的朝政,夜里无数宫女等着他宠幸,写诗又不是松裤撒尿,上面多喝,下面便可多撒。当然不少诗属别人代写,比如苏州人沈德潜高龄中榜后,给乾隆当枪手,代作或改过其诗。这么荣耀的事,不能公之于众,沈德潜心里实在难受,死后让人把枪手诗编入遗稿里,以流芳百世。遗稿被乾隆获得,恨得七窍来烟,掘开沈坟,挫骨扬灰,严惩其后人。
清廷以迫害文人为能事,乾隆一边打压诗人,一边疯狂产诗,都是潜意识作怪:别以为咱满人没文化,咱诗才高过你汉人百倍千倍,你那都是屁诗,咱的诗才是妙品极品,借此寻求心理安慰,尽管其诗屁都不如。发式、服饰和诗文不是枪炮,丝毫无碍统治,清廷竟小题大做,举止怪异失常,根源还是严重自卑,内心脆弱,极度缺乏安全感。自卑脆弱而没有安全感的灵魂是扭曲变形的,焦虑失态的。

六片七片八九片,飞入芦花都不见
大清君臣的行为实属其文明特质的外现。在世界文明史上,汉文明是成熟得最早的文明形态,秦汉文明和唐宋文明足以为证。成熟而优雅的文明颇具魅力,周边武装偶尔蛮力入侵中原,甚至入主中原,也往往被汉文明同化。直至满清入关,以后进的满文明强逼先进的汉文明以高就低,弄得满汉都不自在,彼此冲突不断。延及晚清,西方文明又乘风破浪,浩荡而至,满汉洋三种文明挤作一团,就像三头刺猬往一处扎,互相伤害在所难免。三种文明里,留着游牧基因的满文明位处低端,西方文明以其超速的物质创造和对外大肆掠夺,逐渐酝酿出以新型科技、政治、民主、法制、文艺等为标志的先进的现代文明,将古老且在满文明压抑下变形的汉文明远远甩在后面。
三种文明的特性非常明显。满文明属雪原文明,诞生于苦寒荒野,居无定所,心性飘忽,自给能力有限,需骑马向外掠夺,才能存续下去,为外掠文明。汉文明属大陆文明,以黄河和长江流域为依托,土地广袤,农耕发达,又很早拥有文字和纸笔,从究天人之际的道家,到仁者爱人的儒家,经长期的政治经济文化活动,造就了克己文明,其表现形式就是压缩欲望顺应自然和社会,反求诸己退一步海阔天空。西方文明属海洋文明,地窄洋广,海浪滔天,生存危机严重,天生具有创造动力向海外扩张的激情,扩张掠夺获得的土地、人口和财富需进行再分配,分配方案以出资出力多少为标准,利权文明应运而生。
三种文明的外部形态,造就了各自不同的精神气质。发达的农耕克己文明,让汉人习惯于安居乐业。居离不开房屋,业有赖于田地,叫居者有其屋,耕者有其田。民间说法更实在: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直到今天,农民进城,没田没地,也要找份稳定的事做做,赚钱买房,结婚生子。买不起城里的房,回老家修屋,再娶妻成家。满人习惯纵马天下,走到哪吃到哪,今朝有酒今朝醉,醉醒继续上路。打马过关,进京赶走紫禁城主人,踏入广厦华屋,比风餐露宿受用得多,于是改变原来生活方式,定居下来,再也不肯走。然房屋原主为前明朱家,并非己造,连租金都没出一个,万一主人回来,岂不麻烦?这便是大清的宿命,永远缺乏安全感,不可能像汉民住在自建房屋里自在安然。
西方文明也有满文明的掠夺天性。不同的是满人跳上马背,说走就走,洋人骑马走没多远,为大洋所阻,只得下马乘船。先是帆船,速度慢,安全性能低,于是抓耳挠腮,发明蒸汽机,装到船上,远涉重洋,到处冒险,满足好奇心。西方科技就是这种好奇心和冒险精神之产物。中华文明也有科技元素,但属微量元素,说来说去无非四大发明。前几年弄了个共享单车,说是第五大发明,不知是开玩笑打趣,还是有人真这么想,可惜现已不知所踪。洋人善于把科技转换为生产力,创造财富,利国利民。早在十八世纪,《国富论》作者经济学之父亚当·斯密就说过,英国数百年间经济一直处于增长状态,这在欧洲以外地方简直没法想象。以英国为代表的欧洲经济成就,无疑得益于发达的科技,科技再转化为生产力,带来更多就业机会,让农业产值比例逐步下降,工业产值不断攀升。毋庸置疑,正是海洋文明的不确定性激发出科技创新冲动,为安于现状的中华大陆文明所不及。早在古希腊时期,洋人就开始研究哲学、数学、几何、力学及浩瀚的宇宙,后又产生专门从事科研的大学,各项科技发明层出不穷。科技转化为生产力,生产力创造财富,财富得到合理分配和法律有效保护,自然人心稳定,社会安宁,回过头来又促进科技和社会更快进步,形成良性发展。
这是海洋利权文明后来居上,超越中华农耕文明的重要原因之一。保守的农耕文明科技创新冲动不够,生产力水平低,财富增长速度慢,只好克制欲望,安贫乐道,还自欺欺人说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既然贫可安,道可乐,容易满足,自然重在守土,没有向外扩张诉求,更无科技创新动力。没有科技创新,即使如四大发明等零星科技,也无人想起转换为生产力,仅靠有限的薄田瘠土低产活命,也就数千年经济停滞不前。经济落后,政治管理水平再高,也不可能长治久安,社会周期性崩溃不断重复上演。每逢战后王朝初建,幸存者寥寥,人少地多,只要不偷懒,温饱容易得到保障。进入王朝中期,人口增长,不缺劳力和兵源,治世出现。至后期,人口越来越多,土地仍是原来的土地,产量增不上去,人均财富递减,土地兼并严重,若遇上天灾,民不聊生,饿殍遍野,免不了烽烟四起,天下大乱,人口急遽下降,直到新的王朝建立,进入下一个轮回。上世纪中叶中国农业生产水平低,人口增长摊薄人均收入,担心饥荒再现,发生动乱,又别无他法,只好限制生育。后改革开放,工业生产迅猛发展,农业生产总值占比下降,财富总量大大提高,才意识到人为限制生育保持人均收入水平,远不如发展工业提高财富创造能力高明,取消计育政策才姗姗来迟。
明朝末年便是生产力低下,农民没法靠土地养活自己,还要承受贪官污吏压榨,从而绝地而起,大战官军。关外满清势力趁机壮大,入关攻进北京,再武力压服汉臣汉民,维护政权。到康雍年间,经济水平有所提升,延及雍乾,人口猛增,人多地少,民生多艰。待乾隆把家底挥霍干净,传位嘉庆,已国库空空,只好把和珅等贪官杀掉,没收其家产,补贴朝廷。进入道光朝,穷斯滥矣,皇上带头克制自己,穿补丁衣服,号召臣民过紧日子。值洋人驾坚船,施利炮,汹汹西来,道光正为国绌民穷发愁,担心汉民兴风作浪,自然不愿洋人掺和进来,弄得大清首尾不顾,江山不保。别无选择,惟有加强海禁,拒洋于海外。其实满清海禁由来已久,只不过从前洋人驾的帆船,施的土炮,实力不够,奈何不了你,现有坚船利炮为恃,已由不得清廷君臣,想拒就可拒之。从此沿海枪炮声再没断过,直至洋人攻进广州,逼签开放和贸易条约。洋人闹得正欢,道光驾崩传位咸丰,洪秀全登高一呼,饥民云集响应,从广西出发,风卷残云,杀向江南,定都南京。偏偏洋人得寸进尺,今天提出增开港口,扩大贸易;明天要求驻军租地,保护洋使洋商;后天又要派使驻京,结平等友好之盟。咸丰就是气不过英夷欲与天朝平起平坐,不情愿英国公使入京,暗示驻守大沽的僧格林沁炮轰护送英使的轮船,招致英法联军打进北京,狼狈出逃,死于热河,再没能回朝。

洋人有坚船利炮为恃
论及唯利是图四字,华人总一脸鄙夷,令洋人感到莫名其妙。人要吃要喝,不图利,难道吃西北风,喝西北风?洋人从不隐瞒想法,往中国跑,无非来做生意,开工厂,布电线,挖矿藏,修铁路,跑轮船,以大把大把赚钱。还开导中国人,把这些新鲜事办起来,百姓有工做,有钱赚,朝廷也能增加税源,除非脑子坏死,才看不懂这些明摆着的好处。说满清脑子已坏死,也不冤枉。自进入紫禁城那天开始,君臣担惊受怕,脑子已被吓坏,失去正常判断力,才视洋人所携先进科技为“奇技淫巧”,担心破坏朝纲,扰乱民心,危及大清江山。也就不会去想这些“奇技淫巧”不仅不会危害清廷,还会转换成生产力,创造大量财富,增加民众收入,让国家实力上升,甚至可能使政治变得清明,跳出王朝兴衰怪圈。直至咸丰驾崩,进入两宫垂帘亲王听政时代,放手让湘淮二军征讨起义军,李鸿章因此发现洋枪洋炮的威力和洋器洋物的好处,大力创办洋务,清廷尝到甜头,才改变故有观念,容忍“奇技淫巧”出现在天朝上国土地上,实现同光中兴。
在风气未开的蒙昧时代,慈安慈禧两宫和恭亲王奕訢能做到这一步,已非常了不起,虽说属迫不得已而为之。换作外强中干的乾隆,心虚气短的道光,鼠肚鸡肠的咸丰,视杯弓为蛇影,整天战战兢兢,前怕狼后怕虎,决不可能有两宫和奕訢时代的成就。当然时代已然不同,毕竟形势比人强,两宫与亲王不顺势而为,只能自取灭亡。同时也与两宫和亲王年轻有关,执掌朝政之初,三人分别为二十四岁、二十六岁、二十八岁,正值血气方刚,既想有所作为,又头脑清醒,认准曾左李等汉臣的忠心和能耐,放手让他们办事,尽管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观念根深蒂固,凡事留一手,该防还得防。
更为重要的,还是李鸿章等洋务领袖识时务,跳出满汉藩篱,推动中国融入世界潮流。海洋时代到来,没谁能独立于世界之外,多种文明共存属大趋势。要实现文明共存,首先得兼容并蓄。兼容太难,没谁愿意离开舒适区,适应不同文明。再说兼容取向有其铁定规律,不易打破。就如智慧只能大往小兼容,小智无法兼容大智,文明也是上往下兼容容易,反过来低文明去兼容高文明,绝对会出妖蛾子。大清入主中原后,用两百年时间逆向兼容,结果事与愿违,适得其反,严重拖了汉文明后腿,使得中国落后于世界潮流,被动挨打。设若清朝入主中原之初,脱掉马褂马甲,留汉发,戴汉帽,及时撤去满汉藩篱,放低姿态,融入先进的中华文明,等到西方文明进来,再实现新的融合,也不至于老处于自卑、焦虑和恐惧之中,看谁都是仇寇,红眼公鸡样斗志昂然,弄得自己难受,国家和民族跟着遭殃。
由此可见,李鸿章的存在,多么难能可贵。满文明的冥顽不化,西方文明的强势入侵,汉文明被夹在高低两个层次的文明中间,自然要多尴尬有多尴尬,要多难受有多难受,没点功夫,早被夹扁,更别说有所作为。也只李鸿章无惧无畏,行走于三种文明的夹缝之间,以其丰厚历练、开放胸怀和渊博知识,尤其通过毕德格等洋幕“耳读”大量西方著作,对三种文明有了较为清醒而理性的认知,眼界远远高出同期君臣,为人所不容。正是非凡的胆识,加之手握淮军和北洋水师,才敢为求富图强,公然与清廷叫板,面对洋将洋使时也不卑不亢,以弱对强,为国家权益争得一分是一分,决不轻易言弃。相反洋人重利也重诺,利益面前不遮不掩,该取则取,见李鸿章不同于愚君腐臣,说得上话,对他无比敬重。
不同文明融合难,难于上青天,但融合是唯一出路。在高文明面前,低文明相形见绌,没法建立强大内心,唯一办法只能融入高文明,使内心渐渐强大起来,这样心态平和,心智正常,才能以开放的胸襟,包容的气度,摒弃偏见,放下自卑,理智而自信地看到共同的潜利益,一起创造,同步发展,齐头并进。(2022.7.2。原创作品,如转载,请注明“源于山径文学社”。)

(肖仁福《李鸿章》全五卷)
贵州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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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肖仁福,湖南作家和历史文化学者。当过农民,教过书,长期在教育、财政、政府、群团等部门工作,谙熟机关生活。业余从事文学创作和史学研究,已出版作品六十余部,共计千万字。其中长篇小说《官运》、《位置》、《心腹》、《仕途》(三卷本)、《阳光之下》等十余部,《背景》、《本事》等小说集和随笔集四十多部,历史小说《苏东坡传》、《霍光传》等多部。近有五卷本《李鸿章》出版上市。(山径文学社创始人之一)
(山径文学社肖殿群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