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连枷声声
董振芳


上个月,有位老朋友说她要去深山的妹妹家享受享受田园风光,这老姐一向风风火火,说走就走。前些天给我发来几张她和妹妹用连枷打麦的照片,姐儿俩两张老脸笑得像两朵盛开的九月菊,我还真的佩服这姐俩,不知从哪个旮旯里扒拉出这几十年不用的旧玩意。不过,打麦图片让我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家乡的打麦季,仿佛又听到那节奏分明的连枷声。

连枷原产于我国,历史悠久,据《国语.齐语》记载,早在公元前七世纪,齐国就已经使用连枷打麦。到了宋仁宗庆历年间,连枷还作为兵器进入沙场,只是从军的连枷不同于打麦的连枷,它是用生铁打造,沉重的铁连枷砸到敌人身上,非死即残。连枷参战时间不长,到了南宋火药进入战争,连枷随之退出沙场。
打麦的连枷是由手杆和敲杆两部分组成,手杆多用竹竿,俗称连枷把,敲杆或用木棍或用毛竹片加以牛筋编成平板,俗称连枷拍,连枷把上端用火烤软弯曲对折过来,中间加一木轴把杆和拍连在一起,就是一把完整的连枷。
我们小时候农村是大集体年代,家乡没有农业机械,水稻豆类等农作物脱粒都是用牛拉石磙碾压,但小麦一定要用连枷拍打,一是因为麦粒外面包有一层又厚又硬的颖壳,用石磙无法碾压干净;二是连枷打麦只打麦穗不动麦杆,能保证麦草的完整性。当时农民住的都是茅草房,软塌塌的稻草盖房既不如麦草坚挺美观,也不如麦草结实受沤,所以麦草建房是家乡人的首选。

"农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一夜南风起,小麦覆陇黄"。的确,端午节前后,家乡西南风一刮,不出三天,满地半青半黄的麦子就会齐刷刷地低下高昂的穗儿,麦杆和麦叶也象被速冻似的迅速干枯萎缩,醇厚的麦香混合着栀子花的清香在家乡的原野上四处飘散。
麦收季是一年中农活最繁忙的季节,俗称"三夏",农民们在忙着抢收小麦的同时,还要忙着抢插麦茬秧、抢种旱粮和早秧的田间管理,这几个环节有任何一环不到位都会造成减产。那时候农村中小学也会放麦假,为的是让学生们能帮生产队干一些力所能及的农活,比如拔秧、搂麦铺子、插红薯、点花生、玉米等轻便活计。就这样男女老少齐上阵,连天加夜忙乎十多天完成收和种,紧接着就进入了打麦时段。

打麦要在午后阳光最强烈的时间进行,因为这个时候阳光爆烈,麦穗被晒得焦脆极易脱粒。晴天的上午,大家就把麦子头对头根对根地铺在打谷场上,午饭后开始作业,一般是十来个人一组,面对面站成两排,一对一下地用连枷敲打麦穗,随着敲打的节奏往前挪动脚步,后面的人会紧紧跟上。经过十多把连枷的反复敲打,麦粒就全部脱落在稻场上。

以前看过几首打麦的古诗词,自认为以宋代张舜民的《打麦》词写得最为生动,"打麦打麦,彭彭魄魄,声在山南应山北",它充分展现了打麦场的壮观场景。不过作者所在的那个年代打麦只是一家一户的事,打麦的气势是根本无法和生产队打麦场相比的。大集体年代几十个社员同时上场,几十把连枷同时高高举起又同时砸在麦场上,如天雷滚动,似钱塘潮涌,汹涌澎湃,势不可挡。

大集体的打麦场不仅气势磅礴还极具观赏价值,几十个人排队上场,几十把连枷同时飞舞,步调整齐一致,那种既壮观又优美的劳动场面简直可以直接搬上舞台。不过这种看似简单轻松的农活实际上技术技巧和劳动强度都是很高的,没干过的人也是做不来的。我在生产队扎扎实实干过一年农活,那时候农村人都不注重读书,特别是女孩子,父母能让你进学堂认识几个字就不错了,没进过学堂的大有人在,我读书虽然不多但当时在我们大队算是高学历了,生产队那帮女孩大都喜欢找我玩,就连她们的父母也认为我是读书见过世面的,鼓励孩子和我在一起。也因为大家看重我,所以干农活时我也不能掉以轻心。当时没有什么童工之说,不上学的孩子十来岁就能下地挣工分,做一些放牛、拔秧拔草、搂麦铺子搂稻铺子、摘棉花摘豆子摘花生等劳动强度低的农活,只是工分较成人少而已。我的那帮玩伴一个个“农龄”都比我长,所以我得时时提高警惕,以免在她们面前出丑。也好在很多农活以前放麦假稻假时都干过,所以各种农活也都干得得心应手,唯有打麦我是从没参加过。为了打麦场上不丢人现眼,麦收之前我就在自家门前场院上反复操练,直练到自我感觉熟练才放下心。小麦开打第一天,我信心满满地扛着连枷前去参战,想不到练习和实战相差甚远,我虽然学会了使用连枷,但是不能和大家巧妙配合,也掌握不好连枷起落的时间和甩打的角度,连枷拍不是打到对面的连枷上就是碰到左右的连枷拍,脚步移动更是踩不准点,不是踏到前面人的脚面上就是被后面的人踩了脚,弄得整个队伍一片混乱,大家开玩笑说我是读书读笨了,说我这不叫打麦应该叫打连枷。我这才知道打麦场如同战场,它不是一个人的战斗,几十个人几十把连枷要相互配合默契,虽说是面对面一对一下地敲打,但是连枷下砸的速度、力度和连枷拍摆动及弯腰的角度都要整齐一致,脚步纵横挪移要随连枷拍打的节奏而动。为了不影响别人,我只好灰溜溜地自动退出队伍,远远地跟在大队后面单打独斗。不过,这样跟了两个响午,我也基本掌握了打麦技巧,第三天,我就高高兴兴地加入了打麦大军。

打麦是极其辛苦的一种农活,头上烈日爆晒,脚下热气烘烤,就连场上刮的风都是火辣辣的烫人;连枷虽然不重,但是连续不停地举落甩打就变得沉重了,参加过集体打麦的人都能体会到什么是真正的挥汗如雨。不过,好在那是大集体年代,劳动人民都把生产队看成是自己的家,虽然在太阳爆晒下劳动特别辛苦,但是打麦期间大家还是盼着日日艳阳高照,因为小麦脱粒不及时会长虫生蛾子的。集体劳动中大家有说有笑,再苦再累的活都能干得热火朝天,有时兴致来了,还有人和着连枷的节奏喊起劳动号子,一人喊众人和,欢声笑语,你追我赶,那种快乐的劳动场面也是现代人无法理解和想象的。

随着农村机械化的普及,连枷这种服务农事数千年的生产工具已经退出历史舞台,彭彭魄魄这首传唱数千年的田园颂歌已经再不可闻,但岁月深处的连枷声还是会时不时地带我们梦回故乡,牵动乡思乡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