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殁了作者:王锡义
原载:在河之东 我在河之东
好多年前,我读过著名作家张洁女士的《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去了》,感动得落泪伤怀,心情久久难以平复。而如今,最疼我的那个人——我的母亲也去了。这让我真切体会到,失去母爱是怎样的失落,又是怎样的疼痛!
一
6月17日——我和儿子去西安的次日凌晨,二弟突然从老家打来电话:母亲在炕边跌倒了!头晕,血压骤高,急需送医院救治。我们简短通话后,他和三弟护送母亲去河津医院,我也即刻从西安往回返。
六点半上高速,儿子开车飞快。我嘱他慢些开,再急也赶不上奶奶入院。其实,我心里比儿子还着急,不知母亲跌伤哪里,要不要紧。母亲89岁了,经不起这一重摔啊!去年七月初,母亲就跌过一次,虽然没有伤着筋骨,但也疼痛了半年之久。有了那次教训后,我们兄弟三人越发小心,亲力亲为,精心侍奉,生怕再有一点儿闪失。但终究还是不够细心,如今又出现疏漏,怎不令人万分懊悔呢?
我后悔的还不止这些,更懊恨的是:这半年来,母亲日渐衰老,起坐吃力,腿脚越发不灵便,费老大劲才勉强能爬上炕头。我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在她跌倒的前两天,还和儿子专门回去一趟,搬来一张小床放在炕边,铺好后让她试一试。母亲坐上去后,感觉哪儿哪儿都不习惯,又嫌屋里变得窄小,执意不肯睡小床。当时,我也是“愚孝”泛滥,不想违背她的意愿,便把小床又撤了出去。人在事中迷,孰轻孰重,焉能预知!如果我拂一次母亲的意,也不会出现两天后发生的这不幸啊!
即便如此,还是大意了。母亲不喜欢小床,我们就该随她睡在身边,这样也好有个照应。平素里,母亲只是腿有病,我们鼓励她多活动,多锻炼,那样身体会硬朗一些。也曾经告诉过她,有事随时喊我们。可是,百岁犹怜子,她总不想打扰我们,到底还是“要强”地跌倒了。父母之恩,昊天罔极;奉养不周,夫复何言。让人痛彻心扉啊!
父亲去世后,母亲由我们兄弟三人轮流侍奉。冬天接她去河津住,夏天再回到村里来。母亲在老家自在,能随心所欲地活动,心情比在城里好许多。她是有毅力的人,每天五点起床,总要在炕边走500步。那天母亲锻练时,二弟就坐在客厅里,忽然听不见里屋的动静,急忙跑过去看,母亲已倒在土炕边了。他将母亲抱至炕上,又叫来了三弟,这便是文章开头的一幕。也多亏二弟在跟前,发现的及时,如若不然,悔恨更是不知道有多少,不知道还会有什么更严重的后果呢!
我在路上一边自责,一边担心母亲的病情。此时,母亲已到急诊科,病情远不止我想象的那样,还要严重的多。母亲患的是脑出血,又引起脑积水,人已陷入昏迷状态。我赶到医院时,她已躺在病床上,吊液袋,吸氧气,双目紧闭。任我怎么呼唤,她都全然不知。母亲的病情危急,当务之急是想办法降低颅压。我顾不得伤悲,听从医生建议,同意立即介入引流。手术只用了40分钟,做得非常成功。接下来,便是漫长的等待。
我再次去见医生,询问母亲的病情。才知道母亲头部和四肢都好好的,并无皮外碰伤。检查的结果为蛛网膜下腔出血,很可能是脑出血后才头昏跌倒。怎么会这样呢?我万万没想到,母亲竟然是脑出血引发的病症。这让我想起她30年前的一场大病。那时,母亲患更年期疾病,焦虑,抑郁,神经错乱。有一天,她忽然剧烈头痛,难以忍受,竟然出现了谵妄症状。我们都以为母亲患了精神病,连夜送往稷山精神病院。折腾了一天一夜,丝毫没有效果,又转入当地的老年人病院,诊断结果为蛛网膜破裂。输入甘露醇后,症状骤然缓解。治疗十多天,母亲便痊愈出院了。
平时,我们总担心母亲腿有病,还劝她多锻练,增强抵抗衰老的能力。谁能想到,最终竟是旧病后遗症,要了母亲性命。真是防不胜防!
二
母亲手术后,躺在重症监护室里,吉凶难卜。我熬煎地一夜无法合眼。
人在忧愁时容易往坏处想,但上苍有时还会给你一点希望。哪怕希望只是暂时的,也尤为珍贵,至少能缓解你那突如其来的伤痛。第二天上午,我随医生去重症监护室,母亲眼睛竟然睁开了。这说明手术很必要,也很成功。我喜极而泣,轻声呼唤她,给她擦眼角的湿痕。母亲嘴里插着导管,不能言语,但眼睛分明在追寻我的声音。这是多么让人振奋的惊喜啊!我像换了一个人,顿时精神焕发,感觉自己坍塌的世界霎时美好了起来,想象着母亲病好后仍是往常的样子。这种失而复得的欣喜,让我感觉到我就是医院里最幸运的人。我喜不自禁地录了视频,分享给在外面守候的二弟、三弟。他俩和我一样欢欣,又相继转发给亲人们。
可是接下来的几天,母亲的病情却没有了进展。“幸运”如同昙花一现,再也不曾出现过。母亲年龄大了,病情虽然一直稳定,却没有向好的迹象,这是最让人揪心的。她始终处于昏迷中,偶尔手脚动一下,也是无意识的。我去问医生,母亲能感觉到病痛吗?回答是肯定的,那怕只是朦胧的感觉。我听后心如刀割,却爱莫能助,眼前浮现的是在抖音上看过的一幅场景:老牛被活活折磨,小牛在旁边眼睁睁地瞅着。此时此刻,我感觉自己就是那头小牛,无法替母亲减轻病痛,身心在极度煎熬中。
我多么希望母亲能苏醒过来,尤其是第二天她眼睛睁开后,医生让每天送三次流食。这更增加了我们对母亲生还的希望值。当我们把热腾腾的面汤晾至温热送进监护室,总觉得母亲服用后,很快就能醒过来,还会如从前那样说这说那,说她这次跌倒的经过。可是,当听说护士是通过鼻饲管喂饭时,才知道母亲是多么艰难地在维护生命,一颗幻想中的心猛然间又收紧了。
接下来的几天,我兄弟仨一直守候在重症监护室外,子侄们则轮换着夜夜值班。全家人身在受累,心在滴血,都禁不住掩面而泣。其中的痛苦非常人所能理解和承受,真是一段熬人的日子。我们兄弟间互相慰藉,都劝对方歇息,但谁也不愿意离开,就那么枯坐着,苦守着。母亲躺在里面的病床上,而我们就守在门外边,咫尺之间,心心相印。关切中,都在尽一份对母亲的孝心。
我在外边守候时,脑海中全是母亲。她16岁嫁给父亲,生养了我兄弟三人。上世纪五六十年代那会儿,生活还不富裕。为了这个五口之家,父亲和母亲受尽了苦和难。尤其是母亲,除了给生产队劳动,全家人的一粥一饭、一丝一缕都要她亲手操持,身边连个搭手的人都没有。她后来的腿疼病,也是当年没明没黑织布时,受凉受累落下的病根,以至折磨了她整个后半生。外祖父母只有母亲一个女儿,可谓相依为命。母亲顾了我们这个家,还要顾及外祖父母那个家,大半生都在青谷和贤胡(外祖父村)两个村之间奔波,真是操碎了心,累坏了身。母亲本来就身小力薄,硬是用她柔弱的双肩挑起了两个家庭的重担,终究还是累出病来了。1989年她做了肾切除手术,1995年又做了胆结石手术,忍受了常人难以忍受的病痛。更让人想不到的是,她早年患的脑出血,这次又旧病复发,而且出血过多,病势危重。母亲一直处于昏迷中,不知何时才能醒来,真让人忧心忡忡。人们都说好人有好报。可为什么母亲这么好的人,却总让病魔折磨!难道老天真的不公平吗?
我在外边守候时,心情是复杂的,也是矛盾的。护士说,有事会叫病人家属。我最担心的就是护士喊我们,不知道是坏消息还是好消息,心一直都在忐忑不安中。介入手术时,医生说过几种可能,我期盼奇迹的出现。所以,只要护士不叫,说明母亲病情稳定,没有消息便是好消息。可惜,这种侥幸心理只维持了两三天,医生便和我们谈话。感谢科室主任和主治医生的真诚,他们说得客观,也说得委婉,让我在关怀中了解了母病实情。母亲陷入重度昏迷,康复的希望几乎没有,但我还是想让母亲留在重症监护室里。不管怎么说,医院条件比家里要好得多,母亲虽然没了疼痛感,但我们还是竭力想减少她在人世间的痛楚。
在母亲弥留的最后两天里,我们兄弟仨仍一如既往地守在医院里。只是心情灰暗,欲哭又止,只能在心中默默哀伤。重症监护室门前总是熙熙攘攘。每天都有新来的重症患者,也有转入普通病房的轻度病人。他们的家属哭着而来,笑着而去,何其幸哉!而我的母亲却病无起色,沉睡不醒。这让人情何以堪,心何以安?
三
医院住了九天后,母亲回家。我不能看她被抬上救护车的情景,便由三弟和两个侄儿护送。我随后,紧跟。到家时,母亲已经躺在原先睡过的土炕上了。我扑到母亲炕头,“妈……”“妈……”地呼唤着。她双目紧闭,喉咙有微微的痰声。我把脸贴住她的面颊,感觉温温的,脚手也是温温的。我俯在她耳边轻轻说:“妈,我们终于回家了!”话刚出口,便泪眼模糊,哽咽得说不下去了。
听说母亲回家,邻居们都来了,帮忙给她穿老衣(寿衣)。等一切妥贴后,我和侄女轮留坐在母亲身边,陪伴她走完最后的岁月。午后的阳光从窗户上照进来,屋里明晃晃的。如果不是母亲病重,这该是多么美好的情景啊!我靠在母亲旁边的被子上竟然睡着了,睡得那么酣畅,那么踏实。睡梦中,母亲呼吸急促,鼾声如雷,后来渐渐弱下去。我翻身去看,母亲已没了气息。
母亲离我们而去了,享年89岁。我们今生的母子缘分已尽,儿子的资格也做到头了。痛哉!悲哉!
母亲在世时,除了腿有病、血压高以外,并无大碍。我还想着等明年她90岁时好好庆祝一番。谁知道天命难违,终成今生的憾事。突然想起,就在母亲发病的前几天,她问起她的老衣。我当时觉得奇怪,却并没有往别处去想。莫非她预感大限将至,还是冥冥之中有什么定数,都不得而知了。只是母亲真的离去,我没有半点思想准备。诸多遗憾涌上心头,让我深陷悲怆之中。她在昏迷中,我无法伺候她;她走前没有和我说一句话,没有留下半句遗言。我们母子一场,就这么生生地分开了。从今往后,再没人给我挠脊背,再没人给我打电话,再没人为我立黄昏,再没人牵我念我,等着我回家。从此以后,我成为了无母之人!呜呼!哀哉!也只有这个时候,我才真切地感受到:失去母亲,屋里是多么空落,内心又是何等痛楚。而我从08年始、记录了15年的《父母记事》,也不得不从此搁笔。今生今世,我拥有父爱母爱的时代永远结束了。
入殓是和母亲生离死别的最后时刻。我们兄弟三人用孝帽头巾把母亲从冰棺里移至棺木中,然后放置她生前的遗物。母亲住院时头发剪了,我们舍不得丢弃,用纸袋包好放在她的枕边。平时和母亲形影不离的还有纸牌、拐棍和电话机。除拐棍留作念想外,其余两件遗物也都随了母亲。我总是觉得,母亲去世突然,留下太多的遗憾,便把自己多年前拔掉的牙齿放进棺木里。古人说:“身体发肤,受之于父母”。那么,就让我的两颗恒牙,永远陪伴母亲吧!
要出殡了,院里哀乐四起,悲声骤来。我缟衣白冠,屈背俯首,拖着长长的哀杖从孝房走出来,照理说要嚎啕大哭。可是,我满腹心酸,万丈悲情,却怎么也哭不出声来。唯有满面忧戚,默默地垂泪。在给母亲送葬的路上,我眼前一片混沌,脑里却是母亲音容,似梦非梦,亦幻亦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母亲的遽然离世,让我体会到“如丧考妣”是怎样的一种人生苦味。
村里的丧葬习俗,母亲下葬后,由长子整理棺木,俗称“搌木头盖”。好心的乡邻们让我把头巾放下去,由他们代替整理。我执意不肯,踩着墓穴的脚窝下到墓里,只见母亲的灵柩已安放在墓窑中。我踉跄上前,摘下头上的孝帽,含着眼泪揩拭母亲棺盖上的浮尘,再把墓中的陪葬物一一摆放好。做完了这些,我悲从心起,终于抚棺大恸。我哭喊着对母亲说:“妈……妈……我爸就在旁边,您今后不会寂寞,就在这里安息吧。我们会常来看您和我爸的!”
母亲去世后这十多天里,我们兄弟三家守在母亲住过的院落里,吃在一起,住在一起。凝视她的遗像,缅怀她的过往,共同度过没有母亲的日子。母亲是傍晚八点二十分离世的。每当这个时候,我心里就会咯噔一下。这将是我心中永远的痛!
父母在世时,我们兄弟间相处很好,从来没有让双亲操过心。四年前父亲去世,更让我懂得手足亲情的重要。如今母亲也不在了,我在四顾茫然中,更加倚恃两个弟弟。
父母相继去世,60年前的五口之家,只剩下我们兄弟三人了。骨肉亲情,当珍惜再珍惜!唯只有定期回家,经常相聚,才不辜负“今世兄弟”。这不仅仅是兄弟情缘,更是怀念父母亲的最好方式。
▲作者简介:王锡义,1956年7月生,万荣县人,先后在乡镇、地委组织部、河津市委工作,2016年从河津政协退休。
责任编辑:张忠信